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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山 | 孤筏重洋

2016-11-01 王小山 七个作家








王 小 山


1990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专栏作家,演员、扑克手。出版《亲爱的死鬼》等十余种著作,金马奖获奖影片演员。2013年WPT-China奥马哈赛金手链获得者,2014TPT大师赛亚军,2015年中巡赛HU冠军,WSOP2016年EVENT144赛冠军。


 作者saying 

10月份,中国航海界有两件事发生,10月12日,航海家翟墨召开发布会,宣布首个跨太平洋帆船赛正式启动。太平洋国际帆船赛,起点上海,终点洛杉矶。10月18号,另一个航海家郭川驾驶“中国青岛号”单人帆船挑战单人不间断跨太平洋航行世界纪录,25号,在夏威夷西北海域失联。

总有人质问,登山有什么意义?航海有什么意义?碰到这种事,一般懒得回答,不得不回答的时候,就说,没什么意义,你赢了。

2007年,翟墨单人环球航海前几个月,见到他,说,我要跟你上船几天。翟墨笑了笑,没说什么。几个月后,他说,当时之所以未置可否,是因为口头表达跟他上船愿望的记者,至少有30个。

后来,我去了,在翟墨的船上呆了五天,遂有下面这篇报道。此文刊登在《体育画报》2007年第3期,编辑阿乙(就是现在那个当红炸子鸡作家)花费大量心血,再次感谢。

两年后,完成环球航海的翟墨回到了北京,第二天,我们两个喝了四斤52度的蒙古王——现在,我已经无此酒量了。

谨以此文献给郭川以及所有航海人,并祝翟墨发起的太平洋国际帆船赛成功。


这个眼窝深陷、面孔略黑、留着一头长发的男人,站在依靠辅助动力缓缓启动的船上。而曾经停泊过世界帆船锦标赛船队的山东日照码头,喧闹像掉入漏斗,逐渐消失了。

那消失的简直是一幕海市蜃楼:从学校挑选出来的八名童男童女,或持桃木剑,或捧大碗酒,分列两旁,中间闪出一位捧妈祖瓷像的教授,步履庄重地走到海边,对着大海念念有词。当时,这个长发男人站在船边,用左手接过壮行酒,用左手接过桃木剑,用左手将余酒洒向大海。

三天前,这个男人和我们几个人一起喝酒后,用右手主动与一块门板发生冲突,他失败了。为了筹办这次行动,他整整花费了六年时间,现在终于可以出发了,他酒后的行动走在了大脑之前。他拒绝了朋友给骨折的右手打石膏的建议,因为在给他送行的人面前这一形象会很令人尴尬。毕竟,那些人里包括为他的出行出钱的和冠名的人,比如中央电视台《文明之路》节目组制片人,比如山东省日照市政府官员。

现在,2007年1月6日上午9时30分,岸上的领导、朋友、孩子、鲜花和笑容,已经远去。船上只剩下他,我,还有一个叫老杨的45岁男人。

在我们面前,是大海,一个原本只属于鱼的社会。五天后,我将率先离开这条船;而再过若干天,老杨也会离开。


这个长发男人将开始漫长的单人无动力环球航海,时间是一年,或者更长。

在这个男人的记忆中,有一个角落。在上初二之前,在人的社会,他被哮鸣折磨,这种声音就从自己的呼吸道传出。这种声音使他受到照顾,冬天,离炉火最近的地方理所当然地属于了他。体育课时,窗外的同伴你追我赶,拼命快乐,而他只能透过窗棂默默注视。世界像裂成两半,他在巨大缝隙的这边,慢慢等待可怖的鸣叫减缓、消失。

眼前这个男人则在哮喘病消失后,先后经历平面设计专业的大学生生活、新闻电影制片厂的编导生活和自由画家生活,最终走向大海。

七年前,在最早迎接新千年到来的新西兰,在一个偶然的时间,他接到一个活,帮一个当地人做摄像师,而拍摄对象是一对来自挪威的老夫妇。在拍完以后,他给这对夫妇做了几个中国菜,也知道了那个挪威老人叫戴维,还知道了——

戴维夫妇是从哪里来?海上。

戴维夫妇要到哪里去?海上。

戴维夫妇的生活方式就是驾驶自己的帆船,在世界各地漂来漂去,到了喜欢的地方,停泊下来,生活几年,当赚够下次旅行的钱后,他们又出海了。戴维吃着鱼香肉丝,对这个中国男人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仿佛上帝的旨意——

“年轻人,你该弄条船,去海上转转。”

与戴维夫妇相识一年后,这个男人弄了一艘船,环游了新西兰,然后又从新西兰出发,在海上单独飘游了29天,到达斐济。而身材敦实、长相颇似作家马原的老杨,杨金石,当时在斐济做生意。像戴维启迪这个男人一样,这个男人启迪了老杨。

现在,欢送的人群消失在海平面以下了。45岁的老杨把帆升起来,他要帮助这个比他小六岁的长头发男人,直到他的手重新灵活自如。

老杨手中拉帆的绳索,已经被磨损得毛糙不堪。坚持到香港吧,在那里,一位拥有亚洲最大帆船(长103米)的朋友,答应换掉这12米长帆船的所有绳索。而在此之前,在厦门,帆船将被大修;在深圳,它将被装置风力发电设备、太阳能电池板,尤为重要的是,要装上一个固定舵。

这个长发男人在没有固定舵时,曾航行南太平洋诸岛和环中国海,那时,他在睡觉时把舵绑在腿上,一有风吹帆动,便立刻惊醒,去做船的航向和帆的角度上的调整。在一部电视剧里,有一个没日没夜的逃亡者,他不睡不行,睡久了又怕被逮住,他就夹着一根点着的烟去睡。等烟头烧痛指头时,惊醒的他开始新的逃亡。

聪明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这是这个男人拥有的第三条帆船,上一条船只有7米长,是一艘J24三体帆船,他用它做了中国沿海的航行。现在这条船是他从日本船主手里买下来的,在那个日本人手里已20年。就是这条12米长、4米宽、吃水2.8米、限载12人、自重8吨的陋船,他几乎卖掉了所有能卖掉的画。

我将在舟山群岛离开这艘船,而老杨则在厦门离开。决定这个男人海上命运的是若干个国家的船舶技术质量:英国必须对船体、GPS和雷达负责,美国必须对绞盘负责,新西兰必须对横直索负责,瑞典必须对指南针负责,法国必须对护球负责……

而他对自己的孤独负责。

为了应付这些,他带上了足够的火腿、面包、香蕉(出发不到两天就烂光了)、青岛啤酒、韩国橙汁、日照煎饼、济南香葱;还有手纸、咖啡壶、煤气罐、12桶柴油、一摞摞海图。

还有108本书。

在孤独的海上,他会进入一幅画吗?将在深圳刷成红色的船体,扬着新白帆,一个皮肤变黑的人,坐在船板上,看着一本封面橙黄的《孤筏重洋》,而所有的一切,被嵌入到蓝色的静景中。

如果要记录出发这一天的航海日志,应该是这样的:时间,北京时间2007年1月6日;区域,东经119度20分到122度50分之间的狭长水带;方向,南;第一个目的地,岚山港。

岚山港也在山东省。乘车从日照到岚山港,只需要30分钟。如果风力适当、天气晴好,帆船将在两小时内到达。这个长发男人盼望岚山港,在那里他将找到约好的医生,为糟糕的右手打上迟到的石膏。但我们到达那里时,用足了八个小时。

我们陷入到了近海渔网的陷阱。这个男人和老杨轮流扒在船头,指挥后面掌舵的另一个,向左向左,或者向右向右,躲避着那些不易察觉的渔网。恼怒开始升到这两个人的脸上。如果船下的稳向板和螺旋桨不幸被渔网缠住,那将是一场灾难。长发男人说,即使在6级左右的风里,潜水员也无法到水下作业——不久前,多人环球航海的帆船新浪号就是在近海遭到渔网纠缠,不得不呼叫拖船前来救助——而这又使灾难多了层耻辱。近海的航行总是比远洋更加危险,远洋没有那么多天然的礁石和人工的网络,更没有本来奔向海岸但被海岸拒绝后恼羞成怒、气冲冲掉头的回潮。

从前,他的船也曾和渔网发生过亲密接触,他不得已只好自己潜水下去,用刀子把渔网割断,而这个男人说自己在水里只会“狗刨”。当然,这个时候需要在腰间系一根用水手结打紧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舱内桅杆的根部。用帆船航海的人都知道,这根绳子在关键时刻是救命稻草。风浪稍大的时候,敢离开这根绳子单独操作的人要么是亡命徒,要么是白痴。如我这样初次出海的人,难免会紧张,比如,觉得膀胱充盈的时候,赶紧调整姿势准备滔滔尿水连绵不绝却发现根本无便可小,一定会为自己的惶恐而产生一丝羞愧。

不像开着一辆车,房屋、树和山,梅花间竹般出现。在船像刀锋划开海的皮肤后,你会发现这是永远进行不完的手术。在第一朵浪花出现之后,无数的浪花就跟着来了。无数的海涌化作浪,化作花,但你看不到任何颜色和音调上的改变,你只能感觉到虚无。

长发男人号称自己只用了五个小时就学会了基本航海技术,而且明白航海出事的概率不比飞行更大。这里真正的危险只是虚无与寂寞。

对发怒的海,你害怕又盼望。你在这里看到风催生了涌,涌变成浪,浪是白色的,浪是黑色的,浪是灰色的,它拥有很多颜色,但无论何种颜色的浪,好像只有一个使命,生来就是为了蹿到船边,又会突然而起,像一只愤怒的手,要把甲板像瓷片一样劈碎。有时候,它们又像商量好,把8吨重的船当摇篮一样摇着,你看到世界有时候倒向左边的海平面,有时候又倒向右边的海平面,同时让你的身体前倾或者后仰,让你的心情无奈接着无奈。

我和老杨、长发男人大呼小叫,赶紧抓住阳世的绳子。海张着深邃的大口,曾光临于我们,我想到了那静下去的深水,无休止的下沉,想到有些人早就没有回来。

但是在疲惫之后,你开始感到新的惶恐。就像鲁滨逊·克鲁索,可能花了半个世纪来等候一只路过的船,我们巴着等待一只路过的船。我们焦灼地等待那个能让自己想起人的社会的水手。当这样的船只路过时,我们挂着孩童般的笑容,高声喊“喂”,大力招手。

然后我们就像把苹果吃到了一大半,便忧伤于美好的消失。那只千辛万苦的船,和那个与我一样高兴的水手或者渔民,和我们错开了,像恋爱中的人被发配两地。

夜晚,北京不会出现的星星在海上颗粒清晰地出现了,一点点,一簇簇,一团团,一片片,一面面,连久不见面的天河也清晰地挂在了苍穹之上。我开始兴奋于造物的精致。头半夜,大熊星座在上,仙后座在下,时间在推移,星座们围绕着北斗旋转;后半夜,显然仙后座占上风,将大熊座向海平面压迫,西启明,东长庚,南箕北斗,按照它们的轨道在运行。那是射手,那是猎户……或许天顶附近的星星太过繁密了吧,我始终没有找到年少时抬头即可看见的,天琴座里的织女星,留下点心满意足后小小的遗憾。

这个时候,三个中年男人很小资。那蓝色的夜空,辉煌得像一只易碎的瓷器。

但不是所有的等待都能带来辉煌的景象。我们对海中间突然冒出来的一座小山感到奇异,它就那么近,就等着我们到此一游。当一座海岛清晰地进入你的视线,你会乐观地等待着他的迎接,但真正到达它的脚下,往往需要两三个小时。

1月10日下午,三天后,我们到达长江口佘山岛。风浪开始平静,从这时起,四五级的和风伴随了我们24个小时,把我们送到舟山群岛。小说家邓刚写到过一个说法,船在通过黄海与东海的交界处时,会有“咯噔”一下的感觉。其实,这种“咯噔”的感觉的来源并不是黄海东海的交界,而是来自江水海水的分野,看得出,平缓但绝不客气的江水明显比海水高出一小截,带着些诡异的壮观。

这一切,都只有参加过航行的人才能见得到。比如,四周的渔民,比如,这个长发男人。而我也抱拳上岸,海与陆,我的96个小时与这个长发男人的一年,就此别过。

坐上汽车之后,我开始怀想那云天海水。车轮是滚动向前的,但在海上,无动力的帆船会在风停止之后,停滞在一个点上。这个时候,你东南西北四望,都是十几海里的海水,蓝色的世界像一个圆,你就被囚禁在这原野之中。大海外面,还是大海;四季过后,仍是四季,就像你站立在北极点上,无论奔向何方,都会宿命地发现,都是向南。

没有昨天,没有明天,没有现在,没有时间。你甚至想跳到海里去,你想逃离这一动不动的世界,这没有锁链的牢房。就像在一个被反锁的房间,被焦灼感燃烧的人想打开窗户,从楼上跃下。

现在,我离开了这条船;按照计划,过厦门后,老杨也会下船。最后,只剩下这个长发男人,在一年或更长时间的行游中,他必须独自面对时间的突然消失。

这个孤独的早期哮喘病患者,在岸上的名字叫翟墨。在北京宋庄一堆玩艺术的当中,曾经长袖善舞,颇有名声。现在,大海要了解他的,只是他是男是女,多大岁数,有多大力量,能不能借助给帆船最快速度的侧风,向前。

现在,我在飞行的车辆上,失去了大地,我感觉到海越来越远,翟墨越来越远。一切都不看见了,但他们存在着。

如果有人要问,这么费力航海究竟为什么?

你可以借用英国登山家马洛里对类似问题的回答:BECAUSE IT IS THERE(因为它在那儿)。

正文图片均由王小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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