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 冬天的饮食
张 佳 玮
自由撰稿人,1983年生于无锡,现居巴黎
小时候,冬天黄昏出校门,便会遇到埋伏:卖烘山芋的小贩罗列在侧,橘色火焰暖着眼睛,山芋香味温润沉厚,仿佛蓬松的固体,塞鼻子,走喉咙,直灌进你已经饿空了的肚腔去。没法抗拒,就买了。小孩子心急嘴馋,捧着烘山芋,烫得左手换右手,也不思考一下手都受不了,口腔如何忍耐,只顾啜开烤脆了的皮,一口咬在烤酥烂、泛甜味、金黄灿烂的烘山芋上,觉得像一口咬住了太阳。第一口总是特别软糯好吃,第二三口,就稍微腻了——舌头这玩意,真是刁钻古怪!可是山芋也确实是闻着比吃着香——就试着咬一口皮,会觉得:脆山芋皮似乎比芋肉还甜些,耐嚼些。吃完了,满嘴泛甜,满身暖和,暖黄色都装进肚里了:这就能回家了!
小时候,曾经有过不怕冷的年岁。家乡一年下一到两次雪,每次雪声簌簌时,我带头跑出门,身后跟着一群愣小孩,满地拣雪球,然后很不满意地发现,雪薄薄的一层,像许多年后、餐厅附送的番茄上,那层白砂糖——根本不足以捏成动画片里常见的雪人、课本上描述的雪球,也难以作为军火、支撑起一套你来我往的雪仗。之后的冬季,雪越下越稀,人却越来越怕冷。没有长途旅行的经验前,只得对天气预报感叹:零上零下徘徊的我们都已经瑟缩成刺猬了,零下几十度的北方,还不得跟狗熊似的冬眠?
到大周末了,我和爸爸中午一起出门,吃羊肉汤。江南的羊肉汤,大多打着“湖州羊肉”、“苏州羊肉”的标牌。好羊肉汤,需要极好的羊骨头,花时间熬浓熬透,才香得轰轰烈烈。先沿路买几个白馒头或面饼,进了油光黑亮的小店,招手要碗羊肉汤。店主一掀巨桶盖,亮出蒸气郁郁看不清就里的一锅,捞出几大勺汤、大块羊排。一大盆汤递来,先一把葱叶撒进去,被汤一烫,立刻香味喷薄,满盆皆绿。先来一口汤,满口滚烫,背上发痒,额头出汗。然后抢起块羊排,连肥带瘦,一缕缕肉撕咬吞下,就着白馒头或面饼吃,塞了肚子,末了一大碗汤连着葱,轰隆隆灌下肚去,只觉得从天灵盖到小腹任督二脉噼里啪啦贯通,赶紧再要一碗。第二碗羊汤会觉得比第一碗少些滋味,所以得加些葱,加些辣,羊汤进了发烫的嘴,才能爆出更香更烈的味道,只觉得脚底一路通透直暖到顶心,全身汗透,衣服全都穿不住了,嘴里呼呼往外喷火:冬天要这么过,才有些滋味呢。
冬天也有这样,越冷越好吃的家伙。
雪像远方的多嘴亲戚,因为来得少,所以有时也算亲切。四川的朋友说,他们那里曾经阴郁多雾,因此日光闪耀的时分,狗们都会对太阳吠叫;我的家乡有句吴语,译成普通话是:下雨下雪猫狗欢。猫与狗仗着毛皮御寒,见雪色喜,绕雪地打滚追逐。同样的,今年的雪刚开始下的那晨,我醒来望见檐头有雪,表现得就像荷兰水手初次向北航行,看见极光。
以前冬天下雪时,亲戚从北方来,走亲访友,与父亲说当年事宜,大笑饮酒,热黄冷白,嚼花生和牛肉,最后亲戚教我们做虎皮冻。曰:猪皮,也可以夹杂一点儿猪肉,下锅煮到稀烂,切成块儿,然后下一点儿盐,喜欢的,搅和点儿豌豆、胡萝卜丁、笋碎儿,也可以径直把煮烂的猪皮肉,调好了味,加一点儿湿淀粉,搁冰箱里。冻得了,取出来切块或切丝。凝冻晶莹,口感柔润,猪皮凉滑,偶尔夹杂的猪肉碎很可口。配着酒,很香。可以蘸醋,可以蘸麻油。冻得越久,越好吃。
我小时候,无锡的熟食店四季有牛肉供应,但总到入冬,才有白切羊肉卖,常见人买了下酒。用来下热黄酒或冰啤酒显然不妥,通常是白切羊肉,抹些辣椒酱,用来下冷白酒。连羊脂膏一起冻实了的白切羊肉,极是香,最是好吃。咀嚼间肉的口感,有时酥滑如鹅肝,却又有丝丝缕缕的疏落感。更妙在脂膏凝冻,参差其间。一块白切羊肉,柔滑冷洌与香酥入骨掩映其间。过年前后,买包白切羊肉回来能直接冻硬,能嚼得你嘴里脆生生冒出冰渣声。吃冷肉喝冷酒冷香四溢,全靠酒和肉提神在自己体内点起火来。因此,冬天和人吃白切羊肉喝冷白酒,到后来常发生两人双手冰冷吃块羊肉就冷得脖子一缩,可是面红似火口齿不清唇舌翻飞欲罢不能的情景。归程依然夜雪茫茫。黑色云间撒下的白色,像罐子里储存太久、腻结成块的砂糖。我冷得扑簌簌的朝手上呵气,吸气时嘴唇扁得像被云遮掉的月亮。这时候来一块羊肉,好!
巴黎的冬天,冰箱里只剩土豆和咖喱了,也可以活下去:土豆切块儿,煎一煎,加水,撒咖喱粉,慢慢炖。咖喱粉融的酱,浑着炖得半融的土豆淀粉,会发出一种“扑扑波波”的响声,比普通水煮声钝得多。这简直就是提醒你:我们这汁可浓啦,味可厚啦,一定会挂碗黏筷,你可要小心哪。等土豆和咖喱融汇了,浇在白米饭上,郁郁菲菲,一片金黄,香气流溢。这还没完:没吃完的咖喱,搁在冰箱里,等一等。次日午间,端出来,咖喱已经冻冷,搁在白米饭上,前一天的浓香已经去了,倒有一种妖异润滑的冷滑浓香。跟热米饭就着,口感有些怪,但让吃筷子停不下来。
以前我们那里,吃鱼喜欢红烧。整条鱼,闷得红里泛黑,甜香酥滑,洒了绿色葱叶,吃。不太会吃鱼的孩子,会吃得满盘狼藉。如果主妇存一个心思,就不会放葱叶——我们那里都相信:只要汤里不放葱,隔夜也不会放坏——就把吃剩了的红烧鱼,拿掉骨头,将肉刮碎散在汤里,放进冰箱里去放着。次日早上,端出盘子来,鱼汤已经冻住,凝结如脂膏,状若布丁,下面暗藏无数碎鱼肉丁末。滑而且鲜,用来下粥下酒都好。我小时候不大懂,一勺鱼汤冻,搁在粥碗上,正找肉松想往粥里撒呢,回头看鱼汤冻被暖粥融了,鱼肉犹在,大惊失色,差点急哭了。我就是学了这招,后来加以施展。白煮海鱼,如三文鱼、鲽鱼、鲣鱼时,都是下一点盐,留一点鱼汤。肥的三文鱼用盐腌过,略煎一煎,滚在汤里,再撒萝卜泥熬得的热汤,配米饭很好;如果冻了,会有乳白泛金的鱼冻,很好看,也好吃,比红烧鱼汤的汤冻,又要清爽许多。
我做麻辣豆腐吃,法子很土,力求简单:回家闷上饭,开始切豆腐,烧水,水开了,把豆腐略烫一烫,满锅白茫茫,烫出豆腐香味;预备姜蒜豆瓣酱。肉糜是先切好的,搁冰箱里,这时候拿出来,狠抓一大把。豆腐、姜、蒜都切得了,豆腐照例烫着,起油锅,下许多油,下姜蒜豆瓣酱花椒,炒料;炒香了,撒肉糜,颜色炒深了,下豆腐。翻一下,不敢炒,怕豆腐烂了,就是把料匀净都抹到了,等油暴跳如雷闹一会儿,下点儿水,烧。水快收完时,想得起来就下湿芡粉调一调,想不起来就直接撒点儿辣椒粉,让豆腐油滑的表面麻沙沙的。这时候,饭也好了。趁烫,把葱花往豆腐面上扔。一是好看,红配绿一台戏;二是好闻,生葱被麻辣的豆腐一烫,香得往鼻子里跳。请朋友吃,朋友夸我做的豆腐香,“我就做不到这么好”,问我秘诀何在。我问了问他的做法,对应了一下我的,结论是:“好像是,我第一舍得比你放油,第二舍得比你放肉。”
“那不是不健康吗?”“不健康的都好吃。”
袁枚写过,炒素菜须用荤油。这话说白了,就是有肉味,沾荤腥,多油头,能跟糖分沾边儿的,总是比较好吃。我们当然知道一切健康秘诀,但大多数时候,美味就是和健康背道而驰,你有什么办法呢?——反过来想想:如果吃不到好吃的东西,健康平淡的活下去,价值实在也很可疑呢。
世上最美的夫人永远在堂吉诃德的想象里,同样,美丽的雪永远在诗人的描述中。爱雪成癖、踏雪寻梅的大人们,都披着名贵的貂裘、领着温和的仆人、饮着烫暖的好酒,戴着蓑衣斗笠,或者像林黛玉一样,有人殷勤送来手炉。而最美的雪,一定存在于那些亚热带与热带阳光下,闲散诗人的笔下。他们不会遭受排队买票、车站守侯、冻僵手指的痛苦,也不会像我一样,被雪迷了眼睛在街道拐角处摔上一跤,然后对雪深恶痛绝。
所以雪天唯一的慰藉,就是冻住的伏特加。一口进嘴,冰冻滑喉,冻得喉咙痛,只觉得冰甜;少顷,辣劲儿才陪着甜味一起散发满口腔,一条热线直通肚子,眼睛一睁,脸上发热,全身都松快通透起来。这时候出门,多冷的天气都不怕了。
这是第231篇文章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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