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勇 | 游弋的城市
费 勇
浙江人,现居广州,昊达文化创始人,唐宁书店联合创始人,著有《金刚经修心课》、《心经修心课》,译著有《时尚的哲学》(西美尔)等。
1.
>>>穿行<<<
你又到了一个城市,在车站/飞机场坐上汽车,公交车或出租车。你开始进入城市了。想一想,以前我们怎样进入一个乡村?从村口延展开一些小小的岔路,通向果园或谁家的园子,每一条路都曲折,而且模糊,我们要摸索着前行。
在城市,所有的道路笔直,即使弯曲,方向依然明确,一切都是清晰的。从此到彼,已经规定好了,你只要按指示行走就可以了,事实上,你也只能按指示行走,否则,你无法通行,甚至你还会付出重大的代价。红绿灯是城市道路上最重要的意象。红灯停,绿灯走,这个规则已经深入城市人的血液。人们在道路的交接处停下来,听候红绿灯的指示,这个场景在乡下人看来,也许滑稽,不可理解。
红绿灯并非久远的事物,最早的尝试在1868年,在伦敦,人们开始琢磨一种交通信号灯,试验的结果是炸死了一个警察。然后,到了1914年,第一批红绿灯出现在美国克利夫兰市,只有红色与绿色。1924年,又增加了黄色。在今天的城市,红绿灯遍布各个大街小巷,似乎所有的行走都在它的操控之下。
所以,城市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是自由的天地,而是充满了束缚的公共体系,你要进入其中,首先得遵守规则,按指定的轨道行事。1845年,香港的殖民当局颁布了一项警章,被禁止的事项有17项之多,例如,不准在路上、公共场所或河上、井内投放垃圾,不准在路上摆摊,不准不按路线行走,等等。发展到今天,我们身处在城市,在仿佛自由的空气里,其实有无数条“不准”在管制着我们。不过,大家已经习惯了。
因此,在现代城市中,就像凯文·林奇所说,“很少有人完全迷路。”(《城市意象》华夏出版社2001年)我们走在城市里,走在编制好了的道路上,右行,左行,左拐,右转,一切都在秩序中。你进入了城市,在城市里穿行,而且,许多时候,你只能在车上,穿行,在街道上,透过玻璃窗,看两边的景致。与城市的道路相对应,城市的生活非常程式化,人们在时间表里讨生活。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出门,乘坐固定的班车,到固定的大厦、房间、座位,做固定的工作。在相同的街道上来来回回,每天如此。
你进入了城市,无数的陌生人进入了城市,过路,或者停留,但不会激起半点波澜,城市一如既往地运转,就像昨天,也像明天。你坐在车上,或者走在街上,在穿行中,想捕捉城市的秘密。眼前是流动不已的场景,与其它的城市没有什么异样。然而,每座城市有它自己的秘密,就像每个村庄有它自己的秘密一样。于是,游荡成为一种必须。穿行引导我们感受城市的普遍的法则,而游荡指引我们抵达城市的秘密区域。
2.
>>>游荡<<<
在程式之外,城市有它自己的自由,在乡村所难以获得的自由,比如,游荡的自由。如果你在一个村庄游荡,马上就会引来注意,许多种眼神会粘在你的身上。但在城市,无论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无论你在何时何地,你的游荡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更不会有人来干涉你。
因而,在城市里,栖居着一个被本雅明称为“游手好闲者”这么一个族群。在此,我挪用“游荡”一词,所意指的是进入城市的一种方式。如何进入城市?这是一个问题,城市的真正中心在哪里?到了天安门、长安街,到了外滩、淮海路,到了西湖,是否就已经进入了北京、上海、杭州?
也许,应当区分城市的两个层面:标志物与日常生活;相关的两个层面是:游人与定居者。严格地说,城市里没有定居者,至少,没有土著,所有的人都是游人,或者说,是游人的后裔。所以说,城市本身具有游弋不定的色彩。你一眼望去,往往很难区分定居者与游人。在街道上,都是陌生人,聚集在东南西北的街道,来或者去,谁也不会为谁停留。然而,游人与定居者的分界并非虚无,正是此种分界,构成了城市曲折的韵味。
与游人对应的物象是标志物,与定居者对应的状态是日常生活。标志物从日常生活中游离而出,成为一个记号,为着游人,尤其是游客的观光而存在。我们到一个城市,必得驱车去一个或几个标志物去观看,以为看过以后,就算到过。而事实上,游人与标志物只是漂浮的街景,它们只是一个城市的轮廓,虚幻的影像,城市里某些凝固的气味,必须从定居者的生活之处去寻找。
而这,恰恰是游荡的乐趣。即使是一个定居者,如果只是每天在你的城市里穿行,你永远不会发现你所居住的城市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底色。从主干道上岔开去,沿着一条街道慢慢向前走去。就像乡村的后面,有后花园之类的秘密场所;在城市的脸面后面,也到处流荡着另一种气息。在繁华大街的两边,是网状的支线,把城市的日常生活编织起来。
有意思的是,许多人不会往旁边岔开去去,他们只是在主干道上来来往往。我自己在一个小区住了近十年后,某一天,偶然游荡开去,才发现就在我们的旁边,曲里拐弯地隐蔽着一个村庄。在高楼大厦的包围里,仍然过着乡村式的生活。这是游荡才能发现的秘密:在城市,有时候几乎是一街之隔,就是另一个天地,也就是说,在同一个城市,人们其实生活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
当你从城市的这一头游荡到那一头,不仅仅是空间的置换,同时也是时间的置换。在纽约、巴黎,或者在上海、广州、北京、香港,当你从商业中心的华丽,遁入那些后面的街区,你会发现不同价值观念、生活方式、社会地位的人群,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区域,那些街道,无形中像边界,模糊而又清晰地把人群区分开来,各自相安无事,在同一个城市。
3.
>>>迷乱<<<
城市有它清晰的一面,也有它十分模糊——确切地说是迷乱的一面。在城市,我们也许不会迷路,但是,我们很容易就会迷失。一个从乡村或小镇第一次进入大城市的人,会感到晕眩,甚至会像《子夜》里的吴老太爷那样一到上海就死掉。虽然城市的道路整齐划一,而且到处是指示牌,但是,道路上的景象总是川流不息。你站在街道的旁边,见到的只是一闪而过的面影。没有什么是静止的,什么都在流动之中。是一些无法把捉的事物。比如,此刻,夜晚9点,你在香港的旺角,或者在东京的银座,你走在人行道上,无数的人在你的身边来与去,没有一张脸或某个表情,会为你停留。都是些陌生人。如果在乡村,一切静止,一切熟悉我们,就如我们熟悉一切,就如我们遇到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但是,这是在城市,你看过去,对面走来的,身后走过的,擦肩而过的,都是陌生人,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也不知道你是谁。何况你是一个路人,即使居于这座城市,在你居住的街道上,你见到的仍是陌生的脸孔。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连你自己,都常常忘了你自己是什么人。在什么都标示得清清楚楚的街道上,我们竟然常常失去了方向。
声音与色彩淹没了你,在城市。阿狄生两百多年前因为受不了伦敦的嘈音,写文章冷嘲热讽了一番,那还只是消防员的敲锅声、阉猪的声音、叫卖声,如果他老先生活在现在,尤其是现在中国或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城市,不知道是否能够忍受一天24小时从不间断的汽车的声音。我们听到的不是人的声音,而是机器的声音。机器的声音占据了城市的每个角落,你无路可逃。文字与图象,还有建筑物、展览商品的橱窗、行人的服饰,等等,着上了缤纷的色彩,丛林般地,包围着你。如果说在乡村,资讯的匮乏是一个问题,那么,在城市,由斑斓的色彩所带来的资讯,过于丰盈,完全侵占了个人的感官。城市的问题是“五色令人目盲”的问题。色彩把我们引进一个没有尽头的欲望世界,以有限的生命去满足无限的欲望,这是城市的烦恼与迷乱。
城市的迷乱还体现在:无论你如何走,如何努力,你永远在边缘。城市的结构总是有一个市中心存在,然而,恰恰是市中心,给予了我们最深刻的边缘感。站在外滩或天安门的中心,你就到了上海或北京的中心吗?完全没有。恰恰是你站的姿态,意味着你离城市的中心还很远很远。那么,城市的中心在哪里呢?即使在一座城市里穿行、游荡一辈子,也不可能真正抵达。
这是第233篇文章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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