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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读这篇:《九州·六桥柳》

小青 新九州 2019-10-24

小青,奇幻作家,言情作家,路痴。代表作《青箱词谱》、《囚狐》、《玄澹》系列等,即将出版《九州·大端梦华录》(原名《九州·奈何花》)。


六桥柳,小青的早期作品,习惯写人写妖的她,这次尝试去描写九州的河络和鲛族。

一位拥有鬼斧神工的河络苏行,穷尽一生铸造了六座极其精美的桥梁。每一座桥都有一个动听的名字,回忆、初遇……六座桥讲述了河络如何爱上一个鲛人的故事。然而却在有一天,这六座桥化为碎片,再也没有这样的人间至美……


本文约一万七千字,阅读需要大约三十五分钟。


( 一)

来到珠沉湖那一年,我二十岁。从得到长老们的许可离开宛州西南的故乡算起,我已在东陆漫游了五年。

我的成人礼作品是一柄火魂短剑,其实,我知道自己对于魂印术并不热衷。较之魔法的力量,我更醉心于建筑和工艺本身。如果你没有看到过我家乡的宫殿、礼堂、姑娘们的首饰、男子的盔甲,你不会了解什么叫奇迹。那些辉煌与宏丽,那些丝丝入扣的细节,就是世间极致的大美。

只有诞生于心血的美才是献给真神最好的祭礼,它容不得半点杂念,美就是美。我离家时背后有嘲笑声,他们说我简直像个华族人了,穿上缎袍去当个诗人吧,为什么还要守着炉火与钢铁?哈哈!

我可不在乎。我清楚家乡的苏行不喜欢我,不过那有什么关系。

我心中有自己的苏行。我还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他。他会把神的火种和美的真相注入我心中。我在宛州和中州寻找了三年,手艺为我换来路费,然后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我看见他就知道是了,我的苏行。那天晚上他站在第一座桥头。

从前珠沉湖不叫这个名字,那时它叫烛嗔湖。烛嗔是那种小鱼的名,它们身长不足两寸,鳞色绯红,像一片飘落在水中的桃花瓣。可是当上百条烛嗔聚集在一起时,就是噩梦。它们的牙齿和贪婪足以在烧完一根短烛之前把一头虎蛟扯成碎片——当然虎蛟岂是容易见到的呢,不过狰和人落入此湖后发生的惨案却是实实在在的。在越州,此湖的恶名流传已久,据说官员审讯不肯招供的贼人时,只要说一句“带到烛嗔湖去吧”,哪怕是杀头的罪名人家也认了。死有很多种,“被扔进烛嗔湖”在越州人心中无疑是最可怖的一种。

但这都是当地老人给我讲的陈年旧话。现在没有任何一位官员再拿烛嗔湖威胁罪人了,他们只会邀请上司,或者携着最心爱的女人去那里,自从他来了之后。

“你要找天下最美的建筑么?去珠沉湖吧。”那天晚饭时饭馆老板对我说,“虽然我不懂你们河络的手艺,但如果说盖房子搭桥也有大师,莫干尔色就是。我还记得珠沉湖以前的样子,那时除了逃犯没有人愿意靠近它百里之内。自从莫干尔色在那里造了六座桥……要去就快点去,等到白天,恐怕连桥边你都挤不到喽。”

“一湖春色六桥柳,十里笙歌千尺情。我已经听过珠沉湖的风光盛况,无论晴雨,美景如画,士女如云,都说那里是越州最热闹的地方。可是夜间难道就没有游人吗?”

“谁说没有,不知多少人想去赏月下之湖哩。莫干尔色不让。太阳一落山,湖周就拉上禁入线了,都驻着兵。莫干尔色是珠沉湖之父,没有他就没有本郡每年的游赏赋,那是多少金铢啊!”老人道,“莫干尔色不要一文钱,他唯一的要求,郡守也得给面子。他说,夜晚的珠沉湖,只能是他一个人的。但愿他会看在同族的份上让你进去。”

“多谢老丈指点。”我回头便走,临去时问一句,“珠沉这名字,是莫干尔色改的吗?”

“这就不知道了。六桥柳的景致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吧,呵呵,我就是在第二座桥上向我老婆求的婚,现在我孙子都有了,哪还记得那么清楚。不管谁改的,总之比那恶鱼的名字好听多了。”

老人送我出去,关上了店门,“河络小伙,你去陪陪莫干尔色也好。这些年来,老头儿怕是也寂寞得很。”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他们说,同族的孩子想见我。”

当时我已彻底被震惊,我看到那六座桥。

湖不大,只有半拓方圆。造出横跨湖面、不需任何支撑的拱桥对我们河络来说不算太难,即使每座桥两侧都有装着泥土的深槽。垂柳成排种植在土槽中,千丝万缕在月色下拂过桥面,辉映着湖畔绵延数拓的密密柳林,那漫天漫地飘舞的柔条令穿过树林来到桥前的游人觉得,自己是从一个美得不真实的梦境中一步跨入了仙境。

土槽与柳树的重量无疑使建造拱桥变得更难,但是我大约也能做到。我还看出其实那些垂柳并不是真的树木,越州没有一株柳树可以在寒冬也不凋零,更没有任何植物能呈现出如此纷繁的色彩:夜蓝、水碧、胭红、雾紫、鸭儿黄、孔雀绿、龙鳞金与星空银,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轻柔或耀眼的颜色翻飞在每一片柳叶的两面,月光下大风一吹,像抖开横天霓锦,像打碎七宝楼台,也像把天上地下海底这九州河山的一切壮丽浓缩于一湖一林,就这样塞到你的眼睛里。

只有河络能做到。那时我跪了下来,我说:“伟大的梦火者啊,真神指引,我终于来到您面前!请授予我真理的火种。”

“梦火者?不,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永远回不去故乡的流亡老人。”莫干尔色像是正要上桥,却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那些柳树是惜风。如果你用三十年来做这件事,你也可以做到。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孩子,你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幻觉。”

我自然知道那绚丽无俦的柳树是将惜风嫁植在柳木桩上的结果。但他不知道,令我跪下的并不是这片灿烂到叫人发狂的魔幻森林。

“您说得对,再绚丽的景致都只是表象,真正的美隐藏在平淡之下——我已经领悟到了。”

河络的眼睛长于在黑暗中视物,我早已看清那六座横跨半拓湖面的宏伟长桥之上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那些精美至极的雕工、线条与镶嵌,每座桥都涵括了各种河络族所能想到的繁复工艺,如果时间和才华可以换算为金铢,莫干尔色便是富可敌国、一掷万金的浪费者,他是把自己一生的巧思都堆砌在了这些桥上。然而最后呈现出的只是六道洁白的玉石虹,所有的技巧在他指下融合、泯灭、升华,望去只是新雪般浑然无瑕的一片,花哨细节堆砌到了顶,唤起的却是庄严与空无。

“这些不是石桥,它们是六个完整的生命。我看到了。”

莫干尔色眼中有赞许之意,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的微笑中透着绝望,“将来你会成为一名苏行,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来看看我的桥吧。”

他向我招手。于是我来到第一座桥的面前。月光下俯视湖中,红光粼粼闪动,烛嗔鱼万千攒聚,分波跃浪,娇艳的鳞影隐现于开满了整个湖面的蓝紫色花朵之间。这景象艳美而又阴郁,像无数点火种翻腾在地狱的雾气中。我觉得头晕,不由后退了两步。那种令人想要纵身扑入的诱惑是属于死亡的力量。

这种蓝紫色的花名叫骨香莲,其实并非莲种,只是外观有些像莲而已,也不是什么稀罕花卉,越州湖塘之中甚多。相传这种花只生于死水中,靠吸收腐烂水草与鱼虾尸体中的营养存活,在污滓愈多的水域中长得愈茂盛。农民和种藕人最恨它,骨香莲繁殖太快,水田一旦被它们侵入就甭想再收获任何作物,所以在越州,这是一种极不招人喜欢的花。

我不知道莫干尔色为何要在珠沉湖盛景中保留这些卑贱而讨厌的植物,虽然它确实很美。充塞满湖的花朵散发着郁香,简直使人心胸发堵——那不是寻常花草的清芬,骨香莲的浓香之中混杂着荤味,像热腾腾的烧肉,又像开始腐化的死尸,香臭都辨不清了。我只是揉着鼻子,被这气味撞得脑门胀痛。

“白天这花的香气没这么烈。我已闻了三十年,习惯就好了。其实月光下的湖比白天美丽一百倍,可是三十年来只有我一个人看到过她。”莫干尔色说,“孩子,你是第二个。”

不等我表示感激,他极快地接上:“别说话。我给你看这一切,不是因为同族。不管你是人族、羽族还是夸父,我都会让你进来,与我分享今夜的珠沉湖,因为今天……我很想见到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么?”

“不。”他仰起头想了想,慢慢地说,“——今天不是。”

莫干尔色与我并肩站在桥头,他比我还矮小,只到我的肩膀。棕色脸庞上沟壑纵横,眼角嘴角都被皱纹牵扯得下垂,这当代最伟大的建筑师在人族眼中一定像个滑稽的小木偶吧,我想。

莫干尔色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踏上了第一座桥。

忽然之间,音乐就响起来。

似乎从乌有之地神秘地氤氲而出,凭空降临的乐声在满月之下、盛放的尸花与涌动的食人鱼之上显得格外诡异,可是这音乐是这样温柔,如一方在薰笼上暖过的丝绸拂过我的心。

我呆立在桥上,不觉恐惧,只是满心怅然,仿佛又暖又美的往事在一瞬间涌上来,轻轻地淹没了我。我才二十岁,能有多少往事呢?然而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就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有无数、无数的事情可以回想。就是那样的一种笑容,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脸上。

如泣如诉的音乐中充满了回忆,那么暖,那么美。但是它们都过去了。

我这一生一直在逃。在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我离开了故乡,当时他们都说我一定会成为苏行,我必须成为苏行,于是我从这命运中逃走。我不想做苏行,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只是在东陆漫无目的地流浪,一个人。

那个时候东陆正在打仗,人族之间的战争,我搞不懂那是为什么,也不想懂。我不关心战火、军队、马蹄与屠杀,它们像一些强大而愚蠢的齿轮,毫无道理地转动着,几乎把整个东陆碾成碎片。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河络,只是一粒尘埃。很多次我都以为我会死,如果我消失在那齿轮下,没有任何人会注意。

可是我没死,我从夹缝里逃了出来,一次又一次。你看,我一直活到了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齿轮不转了,战火不烧了,而我突然发现,我成了珠沉盛景之父、伟大的建筑师、连人族郡守也要尊敬的智者。有很多人想见我,用赞美的话包围我,用拜师的决心追逐我……但是我知道他们所说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于是我再次逃离。逃入珠沉湖的夜晚,在这里我不需要这世上的任何人。

他们说这个一辈子孤独的老河络很可怜。但他们不知道,其实那些夜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她在这里陪着我。

她是我唯一清楚地确定想要的东西。没错,不是苏行的殊荣,不是知识与真理,不是成为你所说的梦火者。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生我想要的,就是她。

你能看到她么?她现在就在这儿。每到夜晚她就来了,三十年来每一个长夜,每一时每一瞬,她都这样陪我坐在桥上,一起看着湖水。在你们眼中我是寂寞的老河络,呵呵,其实这三十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你真的看不见她么,孩子?你再仔细看看,她就在你面前啊。她让我替她谢谢你,因为她自己无法对你说话,可是那个故事,她想告诉你。

她在对你笑。你看,她的笑容!我用了三十年改变这座湖,想使它配得上她,然而我的双手啊,终究无法重现她一半的美。

这些桥比不上她的修长与洁白,这些柳枝比不上她的长发,所有这些斑斓迷幻的颜色,都比不上她的一个笑,系人心弦。

温柔甜蜜的音乐飘浮在我的脚下,长长的玉石桥,每走一步,就有一枚透明的音符被踏碎。音乐并非河络所长,我无法分辨这支曲子究竟是华族古韵还是他的自创。我只知道身边的老人不只是一位建筑师,他造出了世间最壮观、也最神奇的一张琴,这张琴横亘半拓恍如长虹,需要用整个身体去弹奏。

桥畔迤逦飘飞的柳丝把夜空织成了一张缠绵巨网。莫干尔色在左,我在右,两侧的柔条同时轻拂着我们的脸。我伸手抓住一枝,发现这座桥上的柳叶不知何时已全部变成蓝色,那样奇妙的蓝,深如湖水,亮如星辰。

“我知道你还是不能看见她,所以我让惜风替她致意。你看到的,便是她眼睛的颜色。”莫干尔色温存地凝视着空气,“第一座桥的名字,叫作回忆。”

最后一个音符袅袅飘散,我们并肩站在桥尾。

“我不能说谎,我确实看不见她,但是我可以想象她有多美。”我抬手指向湖面,“她真是个幸运的女子,竟能得到这件伟大的艺术品作为礼物。”

“这些本来就应该是她的。他们说我缔造了越州盛景,错了。造出它的不是我,是她。如果世界上从来没有她,就不会有珠沉湖。”

(二)

莫干尔色带着我向第二座桥走去,从桥尾反溯桥头。这支乐曲比前一首更加甜美,我几乎疑心脚下的桥石是糖霜凝成。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与惊喜荡漾在几下短促的金鼓声中,更显旖旎。一声入耳,便缠进心底里去。

“第二座桥,叫初遇。”

遇到她的时候,我躺在泥涂里。那时湖岸比现在高,周围全都是嶙峋怪石,野藤在石间蔓延、在树梢纠结,森林阴暗如鬼域。我头下两丈处就是密密麻麻跃动着的烛嗔鱼群,刺鳞破水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耳中,它们磨着牙齿迫不及待,只等我落入湖里。

可是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看见了烛嗔湖三十年后的模样,一个仙境。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一刻我真的看到了此时你眼前的美景,于是我不害怕。我知道我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实,我正待在世上最美的地方。我感到无比幸福,虽然下一刻我的血就可能染红湖水。

一只皮靴正顶在我腰间,我的生死取决于这只脚。那个人族士兵踩着我一下又一下地晃动,每晃一下都令我更挨近湖边一分。这种游戏带给他和他的同伴们极大的快乐,猎物被摇摆在生死之间时所受的折磨使士兵们哈哈大笑,我叫得越恐惧,他们笑得越响。

但我很快就让他们扫兴了。无论身体被踢动得如何剧烈,我再也不吭声。那个兵弯腰研究了一番,断定我已经被吓疯了,只有疯子才会在马上要掉入烛嗔群中时还笑得那么欢喜。

我怎么能不笑呢,当我看见她。

我的大半个身子已探出了湖岸,鱼群弓着脊背跳跃,只要那只脚一抬,湖面即刻就会变成地狱般的图画。可是那个时候,我在天堂里。

其实她离我还很远,我们之间隔着污泥、藤蔓和一群疯狂的兵。她在一架奇怪的车上,车身与车板上的大木桶连为一体。她就趴在那只可笑的大桶边缘,双手攀着木板,向我望过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样子。深蓝的眼睛,浅绿的长发,栀子花一样皎洁的面容,这些都是她,又好像远远不够。她一句话也没说,然而她的嘴唇和眼睛像是都在告诉我——别害怕,这个卑鄙的世界无法伤害你。

我心中很安宁。好像回到了老家的深山,呆在自己亲手建造的穴屋里。对我来说她不只是一个令人惊叹的绝色美女,她还是我的故乡,我新生的摇篮和安息的坟墓。看到她,天地之间便一切静好,无惊无惧。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种感觉,那是因为我和她同样受着这个卑鄙世界的逼迫,在巨大齿轮之下,我们都正在被碾压、被凌辱、被杀戮,我们是被齿轮送到一起的两粒相同的微尘,因此我们可以心意相通,相依为命。

那时东陆正在经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族建立了层层森严的秩序,然后又自己推翻它。皇帝,贵族,将军,草民,奴隶,人就是这样踩着别人、也被别人踩着活下去。但战争来了,帝国就像用铁块垒起的阶梯,哗啦一声倒塌下去,所有人都被砸得血肉模糊。今日天潢贵胄,明天不如草芥蝼蚁,今日的杀人刀明天就化作刀下肉,只在一夕间。

有个我永远不会见到的贵人,一个月前他的全家都被杀光了,宅第焚于大火,一生收藏的奇珍异宝被军队和流民抢掠一空。而她,不过是那些流落珍宝中的一件。

从海中捕获、养在贵族庭院玉石池子里的鲛人,只是一个珍奇而昂贵的物件。从来没有人把她当成生命。

她曾在豪筵时歌唱,也曾在月光下寂寞地游泳,绕着小小的池子一圈又一圈,不管多累也不能停,只为了主人夜赏吟诗的雅兴。自从离开大海,她存在的意义就是如此。如果没有战争她终生都将被困在那方小池里,然而现在连那个池子也不属于她了。

她只有一个深一人、径两尺的桶。被载在颠簸的车上,随着一小队从前线溃败下来的逃兵流亡到烛嗔湖畔。这些男人面对敌军窜如惊兔,却在趁火打劫时变成了狼。他们唤她“五百”,因为据说贵族买她时花了五百金铢。他们当着她的面,一边遗憾没能抢到那尊价值八百金铢的蔷薇晶石瓶,一边商量如何能让五百变成八百甚至更多。

藏匿在森林里的那段时间,他们天天想的就是这个。她是唯一的希望,他们后半生的衣食富贵全靠她了——他们暂时不敢再出去掠夺其他宝物,逃兵一旦被捉获,下场只有死。

烛嗔湖是除了没路可走的人,谁也不愿来的地方。逃兵们蜷缩在这绝地,带着木桶中的梦想——他们的五百。

而我只是个迷迷糊糊走到此地、正好撞在他们手里的傻河络。我没有名字,我一文不值。

那天,那只脚终于没有松开。队长把我从烛嗔嘴边拎回岸上,只因为她的眼神。

我捧着半个硬饼子爬上车去,多亏他们在车上垫了好几块石头,否则我连桶边也摸不着。石块摇摇欲坠,我笨拙的动作又惹得他们哈哈大笑。

好好侍侯我们的五百!你能不能活就看这张饼了,我们不会留没用的东西。

逃兵们没有鱼虾鲜贝和细嫩的海藻,即使有,我猜她也不会吃。流亡路上她一直拒绝进食,有时他们掰开她的嘴强行用水把食物灌下去,但她仍然日渐消瘦。

我在石堆上踮起脚尖。鲛尾盘曲着挤在狭小的囚笼里,连动一动也不能。那条长尾已经黯淡失色,无法想象当它还游弋在海中时曾怎样光耀如银。我知道她撑不了几天了,谁也救不了她——贵族的玉池里肯定注满新鲜海水,并以秘药维持她的生命,未曾化生双腿的她现在失去了这些,便只能日渐虚弱下去,直至死亡。

我扒着桶边将饼子向她递去。她静静注视着我,面容柔顺,苍白的唇却紧紧闭拢。我读不懂她眼中的神色,不是愤怒,不是悲哀,也不是绝望。她只是这样静,仿佛世间一切都和她没有了关系。

我竭力伸直胳膊,饼子在我手中颤抖。她还是闭着嘴背靠桶壁,我的手太短,怎样也够不到她脸上。

让他再试试。队长阻住了鼓噪着要把我丢回湖里的手下,五百吃饭时从来没这么乖过,也许她对这小地鬼有点儿不一样。喂,再给你半炷香的时间,五百不饿,那边她的小兄弟们可饿得很了!

饼子一次又一次徒劳地从她面前划过,突然间我一点也不恐惧了,即使听到橐橐的脚步声已向我走来。我收回手,轻声说,别怕,有一天我要带你回家——我会把大海还给你,一定。

脚步声停在我背后,一只手揪住了我的衣领。她忽然从水中伸出了手。

我被提在半空,看着她埋头猛啃那块硬饼,不时打着干噎,饼渣粘在她嘴边。这情景真滑稽。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说那句话,其实谁都清楚那只是个可笑的谎言。可是那一刻我坚信,我一定能做到。不是安慰,不是欺骗。

总有一天,我会把整个大海还给她。

我从兵士手中探身下去,拾起一绺挂在桶外的长发放回水中,轻轻替她捋顺。她还在狼吞虎咽地吃,没有看我一眼。

莫干尔色的手半蜷在虚空中,几根柳枝滑过他的手指,随风飘远。淡碧的柔叶,闪烁着朦胧水光,如同女子新沐过的、湿漉漉的青丝。

老人维持着那个姿势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惘然的微笑。我不敢开口,只怕惊扰了他的梦境。

“你一定在想,在那种环境下她究竟能坚持多久。”他看着自己的手,“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坚强的女孩,她在没有海水和药物的陆地上整整活了三个多月,这是一个奇迹。生存是这样艰难的战役。”

尤其是在烛嗔湖。和那些逃兵在一起,我学会了如何像狼一样活下去。他们采摘野果,寻找蘑菇,不放过任何一种看起来可以吃的东西。每次找到新食物,第一个尝鲜的总是我——他们不知道有没有毒。

武器已经遗失大半,他们削木头做成弓箭,艰辛地逐猎丛莽中偶尔出没的野兽。这里的动物很少,它们也知道要远离这片死亡之域,逃兵们来了之后更是如此。鱼群因饥饿而疯狂,唼喋的声音吵得人日日夜夜无法安睡。湖水就像一口沸腾的大锅,烛嗔们饿红了眼,甚至试图跳到岸上来,每天总有无数条烛嗔撞死在石头上,随即成为同类的美餐。但鱼群太庞大了,几乎塞满了整个湖,什么也不能让它们灭绝,不管自相残杀还是被捕猎。

大概它们永远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猎物。我熔化了大兵的铁甲制成网,虽然每次都会因被咬出大洞而不得不重新修补,但一网之中,总有小半网烛嗔剩下。

她就是靠这个活下去的。每次看她吃饭我都会哭。其实烛嗔鱼味道不错,你知道,肉食鱼的肉质总是比草食的鲜美。然而我无法忘记或许就在我咀嚼着的这条身躯中,曾经埋葬过人,埋葬过我的同族和她的同族,这让我作呕。鱼肉的鲜美之中,仿佛夹杂着腐尸的腥气。而她……是那样干净的女孩。

我一边哭一边看着她双手捧了烛嗔贪婪地吞咽。她吃东西的样子像一头母狼,迅猛而麻木,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她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但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感觉到了腐尸的味道,她也忘不了那些猜疑。

鲛尾轻轻地撩起水花,我听到她心里的声音。她说,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活着回到大海!

士兵们对我的“小玩意儿”十分赞赏。不久他们又逼我制作了捕兽机关,时常能猎到雉鸡、野兔和麋鹿。于是他们空闲下来,有了大把的时间用来实现他们的金铢梦。

鲛绡是极其昂贵的织物,但纺织它的原料只有深海中才有。他们也明白指望她纺出鲛绡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卖了她呢,这年头人人恨不得行装越轻便越好,有谁愿意带着一个活生生的鲛人在战乱中迁徙?这宝贝太惹眼,并且很难侍侯。看来五百多半是连她本来的价格也值不到了。

队长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在大家沮丧的时候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海中鲛族,落泪成珠。鲛珠可是千金难求的宝物,既保值又容易脱手,最重要的是只要五百还在他们手里,鲛珠就源源不绝。不过是哭一下,有什么难?简直天天都可以收个一斗半斗。

士兵们的眼睛都亮了,狂叫欢呼,现在五百在他们心中变成了五千、五万、五亿——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我后悔制作了那张铁网。也许让她静静地枯竭而死更好些。我被绑在树上,双脚把泥土踢出了深坑,但我只能毫无作为地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折下网上的铁丝,磨成尖锐的针,一针一针地刺入她的身体!

妈的,真是个倔东西!他们咒骂着。他们从来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无论囚禁、流亡、饥饿、恐惧都不能让她哭,就好像她始终没学会陆地上的语言,从前在玉池中她有时望着月亮唱出无人能解的、绝美的歌声,而自从被掠走,她就永远地封住了自己的口。

她不笑,不唱歌,不说话。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囚徒,沉默是她唯一可以对抗这个世界的武器。

她不哭。剧痛之下那美好的容颜扭曲抽搐,但是她一声都不吭。

针——这也是队长的妙计,他们不想在她身上留下伤痕,说不定哪天,一个年轻美丽的鲛女还可以卖出大价钱——等她哭不出来了的时候。

别怕,我的宝贝啊,我可舍不得弄坏你这身漂亮的皮呢……队长抚摸着被按在桶边的一双纤手,怜惜地说。然后用长针对准她的指甲缝,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刺进去。

鲛珠只是眼泪的结晶!其实绝大多数都是浑浊又容易破碎的,一文钱都不值!值钱的珠子万中无一,除非星辰力量发生变化除非出现奇迹,鲛人自己也不能控制的!她痛死也哭不出鲛珠来的,这真的没有用,你们信我吧,求求你们信我吧——别再折磨她,求你们!

我用尽全身气力嘶叫,哭声震得树上叶子也落了,没有人理我。她的十根手指都被插入了铁针,无力地垂在桶边,十行鲜血像细细的赤蛇从桶壁蜿蜒爬下。她晕过去了。队长从桶中掬起凉水浇在她低垂的头颅上。

我满脸泪水,透过模糊颤抖的视野,透过人丛缝隙,我看到她慢慢抬起头来,面向我。

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珠滑过尖下颏,犹自点点滴落,如一场无声的哭泣。可是她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只有轻蔑而高傲的笑意。

好似两朵冰冷火焰,静静燃烧在蓝海之底。自始至终她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但我能够懂得她。那火焰的光芒它在说——别哭,这个世界无法伤害我。

我看着她在这地狱中挣扎,每一昼,每一夜,每一弹指,每一刹那。

她栖息在肮脏的凉水中,用受伤的手捧着烛嗔鱼,沉默地、大口大口地吃。

她遭受着长针刺指的酷刑,昏过去再被咒骂与殴打弄醒,然后继续。

她的指甲全都剥落了,指尖变成十团模糊血肉,像修长洁白的藤蔓,开出了触目惊心的血色花。这样的一双手被攥在队长手里,他的左腕纹有刺青,是一只狰狞狼头。

三十多年来这只狼头一直在我梦里晃动,我一闭上眼就看见它。是个栩栩如生的好刺青,那头狼嗔目露齿,一口一口吞噬着她。

三个多月啊……三个多月……每一昼,每一夜,每一弹指,每一刹那。

我不明白,人怎么可以这样的残忍?很久以前家乡的苏行曾经说过,是荒神的力量让九州众生荼毒离散,以此墟荒二力才能平衡,世界才能存在,战乱与和平一样都是必须的,有时候某些东西的毁灭是为了让另一些继续生存下去,这是众神的慈悲……可我还是不懂,是不是她真的已经被所有神明遗弃,是不是她注定成为天道的祭品……孩子,你回去后,能不能替我问问苏行呢?

天是什么?命,又是什么?……

那晚他说了很多话,直到天光亮起,东边显露模糊的晨曦。那晚我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听完了所有的曲子。越州最美的盛景,六桥柳,六个世间奇迹,每一座桥都是一首无字的歌。莫干尔色全都让我听了,除了最后一首。

第六座桥不会唱歌。我和他从桥头走到桥尾,脚下的玉石只是沉默,如一片空洞荒凉的雪地。那时故事也已经讲完,鱼群潜入水下不再跃动,晨光照着满湖蓝紫花朵,广大寂静的湖水之上,就只有轻轻的足音。这迟迟的一刻啊,仿佛天地间也只剩下莫干尔色和我两个人。

我从未如此时这般感觉到,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寂寞。好像老人三十载的寂寞经此一夜全部涌入我心中,莫干尔色毕生所写的五首歌,让二十岁的我瞬间懂得了人世的苍凉。我觉得自己在一夜之间老去了。

我没有问为什么惟独最后一座桥是沉默的。我想,那老人花费一生心血造出六座桥,只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和怀念一个女子。当故事讲完,当红颜逝去,他便再也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对世人说。

余生,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只是站在沉默的第六座桥上,看着月下珠沉。

就这样站在那里。

天亮的时候,骨香莲的气味果然淡了许多,颜色也不似夜晚那般妖艳诡异。温暖的阳光下,桥、柳、花和湖水依然绝美无伦,却已经失去那种令人发狂想要纵身扑入的魅力。他说的没错,月光下的湖真的比白天美丽一百倍。

可是三十年来只有他一个人看着它。

我说:“我听到最后一首歌了。所有音乐中它最美也最凄凉。我猜,它的名字叫作寂寞。”

莫干尔色没有回答,只是带我下桥,疲倦地说:“你走吧,谢谢你,孩子。”

这就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我也再没有机会找他说话。禁入线撤开,无数游人涌了进来,莫干尔色消失在他的林间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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