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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读这篇:《永翔》(上)

荆洚晓 新九州 2019-10-26

荆洚晓,硬派奇幻作家,作品以热血、硬派著称。代表作《骨魂》、《荆秋演义》、《九州·永翔》等。目前正在创作新九州系列长篇,文有豪情壮志,尽显硬汉本色。


一个宁州的岁羽少年,花钱买官位,妄图守着那无名关重振家族。蛮族入侵,二百石砲、七千风筝的攻击下,他守着二百守卫军,能否守下这关隘?若问起伤兵关于那场战役,用手一擂胸膛:“岁羽无翅,我心永翔!”

请从绝处读侠气,小椴《长安古意》的一句话,拿来形容这篇文章却很合适。2006年,斩鞍在《博上灯》里描绘了一场必败的守塔之战,如今,荆洚晓又用《永翔》继续着绝境时的坚持。

全文约三万八千字,阅读需要七十六分钟。


楔子 帷裳不杀

章帝隆治二十二年十月,闰,初九。满脸雀斑的羽族少年牵着马,穿行在渐行渐稀的林木之间。他不时地用手搭着凉棚向西边眺望,从宁州出发那天算起,从郁郁的森林行到这遮不住斜阳的树荫,已经七天了。

“小七,到了没有?”在那雀斑少年的身后,传来有气无力的讯问。那人骑的马,比起探路的雀斑少年小七的座骑,要稍为神骏些;他身上那还留着刀痕箭印的古朴盔甲,上面的徽章与陈旧的饰条,也彰显着家族曾经的辉煌。

但显然那风光早已离他远去。他身上这副盔甲更应该在授勋的典礼或庆典的酒会上展示,过多的受创已经让它并不再适合用来上阵。但他披挂着它向西,那是蛮族的地盘,那里绝无典礼或酒会,有的,只是生和死。

“少爷,您慢点,慢点!”小七连忙回身拉着主人的马,他对主人身上的盔甲并没有什么好感,直到现在他始终认为是这副盔甲才让他的主人中暑的。他挽扶着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爷下了马,终于仍是抑压不住,“少爷,不如我先帮你解下来……”

年轻的主人拍开小七的手,他那称得上英俊的脸,泛着病态的腊黄,但他的神情却是亢奋的,他有点激动,以至说话都不太连贯喘息着:“你知道云戮吗?你知道月无缺吗?……”在羽族的少年里,至少宁州的岁羽少年,大约没有人会对这些名字陌生。不知道多少次拉弓以至最后两个半手指被弓弦割断都没有知觉的夸父屠云戮、为了拉弓时更舒畅而割去自己左胸的羽族女子箭月无缺,是羽族历次战争所诞生的传奇士兵中的声名最盛者。

“身为岁羽的我凭什么指挥他们?凭什么?凭我汤永翔破落到剩下你我的所谓世家家族么?”他擂打着自己的胸甲,似乎这样能带给他力量,“这就是我唯一的凭仗!上面有祖辈斑斑的血,每一个疤痕都可以让人忆起当年我汤家的光芒!”小七看着自己无比激动的少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言不由衷地附和了几句。他解下水袋,喉结滑动了一下,便仍还是忍住了,把它递给了正在喘息着的少爷。

“喝点水吧少爷,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我相信少爷,您行的,您行的……”

汤永翔喝了几口水,靠在树干上他有点恍惚,也许是小七的话语类似哄人睡觉的催眠曲,他渐渐地便迷糊过去了,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呻吟。小七摸了一把他的额头,微微有点烫手,这让他紧张起来,他倒出一些水在毛巾上,拧干了贴在汤永翔的额头。

似乎这让他的主人好受了一些,微微的呼噜声响起,取代了方才那呻吟。

小七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解开水袋,用他干裂的嘴唇含了一小口水。尽管马上就要走出森林了,但还要经过戈壁滩才到达目的地,这几袋水他可是一点也不敢浪费。他靠在边上的树干上,含着那口水,把手伸进怀里,抚摸着那个同心结。那是离开宁州时,对门倒夜香的老鹤头的女儿鹤春花,用从辫子上解下的红绳编的同心结。

也许少爷用卖了旧宅子的钱活动来的这个守备,能重振汤家的家声?小七有些茫然,他只知道前年老爹过世时咛嘱他,一定要照顾好少爷;他只知道,七颗蛮族的人头可以换两匹绢,春花他娘答应只要有一匹绢做聘礼,便许他娶春花过门……

他抽出箭壶的长箭,含着那口水,仔细地用油石打磨着箭簇上每个倒勾。

秋风把落英卷得四散,高高的扬起,又无助的跌落;斜阳里,落不去的,只是小七那一脸的雀斑。


第一章 落英箭与夸父屠

勾戈山脉绵长逶延,许多的关隘在多年羽、蛮交战中,双方将帅都早已烂熟于胸。故之该如何分守扎营、修缮城墙,都是羽族在东头整治,蛮族便在西头应对相抑,几乎整条勾戈山脉,能赤手攀登的地方,早已两头都驻了兵。

但世事总有例外,在这无名关处,便只有东边的羽族驻守,西边却没有蛮族的军队相呼应。只因这无名关在那蛮族处,又叫做漏壶嘴:两头都阔,只是中间细长。并且此处悬崖高耸,怪石壁立,如是哪一方想从这无名关翻越勾戈山脉,另一方只要在出口处放上百来人,十人一组轮替着,便是上万大军也足够砍光杀净——两边的出入口,只要是壮汉,都须侧着出入,任什么武勇过人,十来把刀枪砍下来,也管教变做肉酱。所以惯于策马纵横的蛮族便把守卫放在出口处,自然不耐烦去在西头的峭壁上,修上这么一个无甚么意义的寨子来与羽族对峙。

“这是中州的菸果粉,那是……老苍头,你累死累活赚那么多钱干鸟啊?”无名关上,羽族的老卒右手伸在皮甲里搓着乌黑的死皮,左手翻弄着那刚爬上无名关、喘得如风车一般的华族行商的货物,还一边不干不净地数落着,“这次到了宁州,你这老杂碎还是坐船回中州吧,你娘的再爬一回,你保准得死在这山上……咦,这是木襄的石刻?”

那华族老汉吓了一跳,木襄的石刻辗转千里到了羽族地盘,可是值大价钱的。他一口气还没喘匀,话都说不出来,便连忙过来扒拉开老卒的手。老卒笑骂着拍开他的手:“操,就是要你动一动,你这老东西一上来,死活不抬屁股,可劲吹山风,一会你都不用下山了,直接死在这关上……行了行了!这石雕戒指归我了,其他不动你的……”看那华族老汉急得脸红耳赤,老卒把眼一睁,“你这老杀才还瞪?天知道上面这图案是不是蛮子细作的接头暗号,老子鉴定一下不行啊?”

那华族老汉看着也知道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的事,苦笑地挥挥手示意作罢,又自己捡了一小袋菸果粉扔给那老卒,这时总算能说得出话来:“你这老、老货,老汉我走这无名关,二十年!你就抽头抽足二十年……”却也并不见怎么恼火。

其实驻在山上无名关的羽族守军,与其说是防御敌军的寨子,倒不若说是行商的憩脚点。整条勾戈山脉的关隘,因为防备着对方军队混在商旅之间,趁机抢关,所以都是不许行商进出的。唯有这无名关,空身翻越都不能快步疾行,背上货物,简直如龟爬一样,去到出口,还要一人先出去,再用绳索将货物一一扯出,这进入的速度,足够守军把头一个从牙缝查到脚缝了,下一个还没出走出来。

虽不时有商队失足摔死、或被松动落石砸死,但无疑这是从瀚州到宁州最近的路了。哪怕两头交了赋税,再让两头军士沾点便宜,只要一个来回,货物价位就能涨上二十倍。二十倍,便是放印子钱也远没这等暴利啊。故之这商旅倒也常有出没。

“副……”东边峭壁的了望点,远远奔下来一名羽族守卒,冲着那老卒奔来,方才一开口,便被那老卒一顿时臭骂,“副你娘!少说一个字你会掉三斤肉啊?”接着又一通俚语把那小卒骂得直伸舌头。

等他收了口,那小卒才笑道:“好好好,我的守备大人,两个人从山下爬上来了,其中那个披挂全身甲的,好似只余半条命,怕是来上任守备官的那个世家子弟。你看要不派两个兄弟下去帮手?”

那老卒啐了一口,低声骂道:“摔死最好,操他娘!我看狗屁的世家子弟,那傻儿顶天了也就个破落户,真是世家,会来这儿陪咱爷们吹风?”话虽如此,到底他还是派了两个壮实的羽族军士,带着长绳奔了下去接人。


这蛮族不愿驻守的无名关,的确就是没有驻守的意义。在山下小七还能搀扶汤永翔往上爬,到了半山,已然连他自己攀爬也吃力。他扶了汤永翔在稍为平整的地方坐下,摇头道:“少爷,这般下去不是法子,您先在这里……”

到此时仍披着那盔甲的汤永翔,紧紧地抿着苍白的唇,固执地摇了摇头,咬着牙伸手附上一块突出的岩石,谁知爬了不到两肘高,一脚下踏下去,那石头即便碎裂。若不是小七在下面用肩膀死死顶住,怕就骨碌滚下去山去了。

小七只觉那肩膀痛得如要炸开一样,但此时一缩开,自家少爷势必尸骨无存。他与汤永翔虽说主仆有别,其实都是小七的老爹操弄大的,汤家破落久了,这少爷除了名份之外,与小七也别无甚区别,说是主仆,更象兄弟。要他扔下汤永翔,却实在不能,只是咬牙死死地顶着。

眼看小七脚下打滑,主仆两人跌落峭壁已成定局,却听上面有人吆喝道:“不要动!俺用绳子套着你,你要乱动,勒住脖子就死定了……”小七只觉那粗俗的破锣嗓子在小七听来却只觉如天国仙乐一样。

过了半刻,只觉肩膀上一松,又有很多细碎沙石兜头洒落下来,沾在他满是汗水的颈上,极是碜人。小七坐倒在地上,不敢睁眼,只是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甩着头脸上的细砂,却听上面那破锣嗓子又喝道:“你自己得用点力啊!他娘的光靠俺扯,俺就是头累不死的牛,这绳子可也是磨得断啊!”

小七最是听不惯人家骂汤永翔,在宁州没少为这个被豪仆围殴,连汤永翔也劝他:汤家现在破落成这样,别人数落就数落吧,不要争口舌之长。但他每听到别人骂自家少爷,却仍是会抑压不住站出来,而现在也没什么例外:“兀那厮鸟!我家少爷是你能骂的么?谩骂上官你想领军法么?”

那破锣嗓子却也实在:“啊哟妈啊,这是官啊?大兄弟,这官俺是不敢骂的,但单靠俺拉,总归上不来啊!”小七见他服软,伸手把头脸上沙土抹开,抬头看去那地方是个斜角,的确要靠上面拉是扯不上去的。他却也不去扯另外垂下来的绳子,甩了甩臂膀,伸手便向上爬去,他爬到接近汤永翔时,那破锣嗓子在上面吆喝了一声:“大兄弟,还真是了得!你是猴子生的么?”

小七也不理会他,这时才把边上那绳子挽在臂上,腾出一只手托着自家少爷后背,汤永翔也是卯足了劲,不想在日后的部下面前丢脸,终于翻过了那个斜角。一过此处,借着上面扯动的力量,耗到黄昏,倒也顺利上了关口。


饶是小七手脚上颇有些功夫,翻到山上也是汗如雨下,那披着全身甲的汤永翔脸上死灰一般瘫坐在地上,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关上老卒正在搓死皮翻下一个行商的货物,头也不抬地吆喝道:“扶他走走,匀了气灌碗热姜汤……”话没说完,却在那行商包裹里不知翻出什么新鲜物件,只听叫了起来,“我操,这是什么玩意?老子就拿你一块!他娘的就一块!”

走了一阵,被扶到营房里灌了两碗热姜汤,汤永翔总算回过气来,却听小七在外面和那破锣嗓子争吵:“我家少爷身子不爽,又在林中染了暑气……你这厮好没道理,若你披着重甲一路行来,必还不如我家少爷……”

“……披这么厚的甲赶路,俺村里头那傻子都没这么傻……”

“你若再出言不逊,我便教你血溅五步!”却是小七又听不得人说汤永翔的坏话。

汤永翔苦笑了一下,这和他预料的光景,却是相差颇远。原以为有夸父屠与落英箭做副守备的无名关,想必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秋毫无犯。哪知道上来一看不单是衣甲不整,还向过往行商强行索贿。其他所见士卒也尽是散漫无行的。

“小七,”他沙哑地唤了一声,对着门外道,“请这位兄弟一并进来,有事相询。”

那个破锣嗓子进了房子,倒是规矩地束齐衣甲正了盔,冲着汤永翔擂胸行了军礼,却也不再咋咋呼呼,只是垂手肃立在边上,等汤永翔开口。这倒让汤永翔重拾了几分信心,开口问道:“云副守备现在何处?”

“云副守备正在检查过往商旅是否有漏报关税、夹带藏私,是否为蛮族细作。完毕,长官!”他这下也不“俺”了,说完还擂胸行礼,然后又是肃立于侧。只是汤永翔听着心头发冷:这么说来在关口对过往货物揩油的,就是士兵中的传奇,夸父屠云戮?

但此时再去寻那花钱托找的关系换调职位,想必人家也是不肯的。再则,若不是这个守备便宜,他卖了旧宅那笔钱,怕也是不够活动。但他看着那破锣嗓子笔直的军姿,却在心里还留存着几分念想:“月副守备现在何处?”

“月副守备正在西侧营房,带领一众弟兄训练之中。完毕,长官!”

汤永翔总算心口有了些热气,看来云戮老来只管贪钱,军士训练方面月无缺还是没有松驰,至少眼前这破锣嗓子的军姿,便是可见的基础扎实。他点了点头,清清嗓子又喝了一大口姜汤,只觉整个人热腾起来,有了些生气。便拿起头盔对那破锣嗓子道:“带路,去见月副守备。”

“如您所愿,长官!”


无名关西侧的营房,倒是收拾得整洁有序,训练场的武器架子下,每面盾牌都朝着同一方向,连倾斜的角度也一般无二。汤永翔抱着头盔走过去,伸手在武器架上抹了一把,粘在手上只有微微的几颗细碎砂粒,这不是疏于打扫,只是山风的恶作剧。

营房边上那陡坡,种了两排常绿的树木,怕有十数年的树龄,那树荫已足以遮阻山风,几只百灵鸟栖在上面,悦耳地鸣叫着。但那坡上连一片落叶也没有,可见这里的勤务还是很严谨的。汤永翔暗自点头,心想这落英箭醉心于箭技而自残,和那激战中凭仗一股血性成名的夸父屠,下得战场来,到底还是显出不同。所谓路遥知马力,不外如是。

行近了营房,便有哨兵来问讯,查对无误方才给汤永翔行了军礼,许他们入内去。还没进得营房,远远就听见清丽的女声,比那百灵还悦耳:“……我等羽族不如蛮族力大,战阵相遇,一箭换一箭,一刀换一刀,却必是吃亏的……故之挽弓必稳、快、准……他射一箭来,我还十箭去……故之挽弓之手,非稳而不能也……”

伴随着,还有几声脆响,听在汤永翔耳里,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他来这里当守备,为的便是要建功立业。虽那云戮已然老迈贪财,但有月无缺这等人物在,懂得枕戈待旦的道理,时时不忘练就精兵。一旦狼烟起,他这守备手握劲卒,于边事却是大有可为!只要立下战功,何愁家声不振?

“少爷……”小七走在后边扯了扯汤永翔的袍角,汤永翔冲他微微摇了摇头,只是抬起手示意进了营房再说。这军旅之中,讲究行走有秩,三人成行两人成列,交头接耳却是有损于领军者在士卒眼中的形象。

那破锣嗓子一到门口,便掏出一个哨子,吹了一个三长两短,然后扯着喉咙喝道:“全体注意,守备大人到!”

却听方才那女声不耐烦地道:“于训练战技或作战时,不因官长驾到而肃立。等这操课完了再说……”汤永翔听着真是每个毛孔都觉得舒坦,什么叫军人?这便是军人,不畏权贵的铁血战士。

他伸脚迈进房里,一下子却便愣住。

“……黑狗!身为行伍之人,婆婆妈妈做什么?当断则断!操课马上就结束,快点快点,买定离手!”仍是方才风中那个清丽的女声。她那干燥的手颇为修长,每个指甲都修得贴肉,并且的确就如方才所说的:稳。悬空的手丝毫不见有半丝抖动。

只是那手却不是挽着弓,也不是搭着箭。

而是捏着三个骰子。

却听她喝道:“不教敌虏匹马还!”掷将下去,那三颗骰子骨碌碌地旋转着,片刻终于便停了下来,果然是不教敌虏匹马还——三个骰子停定,全是六点,通杀。

那被她唤做黑狗的,喃喃道:“还好我没有当断则断,要不这三钱银子就改姓月了……”

“都有了!”她拿起扔在桌上的头盔,一脸的正气。汤永翔几乎以为自己中暑之后眼神恍惚,把桌上的沙盘和地图看成了骰子和碎银铜钱?但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却仍是骰子和银钱。只听她又下达口令:“盔!”那赌桌边三四十个军士便齐刷刷随着把头盔戴上,“肃立!”然后她转过身,冲汤永翔行了军礼,开口吼道,“报告长官,无名关守备部队,投射科目操课结束,请您训示!值旬军官,副守备兼方阵后侧司令官月无缺。”

汤永翔的脸色比刚爬上无名关时更难看,那副从出发时就带给他极大负荷的全身甲,此时不单在折磨着他的肉体,也一并蹂躏着他的心。他咬着口腔内侧的肉,直到那腥咸的味道漫弥在口腔里,他才感觉自己有说话的气力,“解散。”


夕阳的最后一点光亮也褪去了,汤永翔呆呆地坐在营房中,透过窗户望将出去,那黑夜里点点星光便在天幕上闪烁着,越看越象一张张嘲讽的嘴脸。他听着入了夜愈烈的山风,似乎把前面营房士兵的笑语也捎传了过来,这让他皱起了眉头,许是自己披着全身甲上了无名关,成了这军营里饭余茶后的笑柄?

小七端了盛着饭菜木盘子走了进来,强笑着劝他:“少爷,先吃点饭吧,今天有商队来,伙房弄了些中州碧玉瓜,做了几味,我刚饿得慌,偷吃了一块,味道却是不差……”汤永翔心内烦燥得要紧,按他心性直想把这饭菜扔出去,连桌子也一并掀了。但他却明白小七那份义气,听到小七说起偷吃,更是知道这从小一并长大的兄弟,是找个由头让自己骂他一顿,泄了心头这股邪火。

汤永翔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坐下一起吃吧。行了,不要再讲究规矩了,你也看到这无名关的光景,什么重振家声,二十多年,我们骗自己也骗够了,兄弟,以后也别叫什么少爷了,现连那旧宅都卖了……我大你九个月,你以后管我叫哥就是了……”

小七听着,却也不接话,只是去将汤永翔解下以后,胡乱扔在床上的全身甲收拾打包,然后扛在肩上就向门外走去。汤永翔不解地问道:“你要把这甲搬去哪里?”

“扔了。”

“胡闹!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也就余下这么点东西做个念想了……”

小七放下那甲包,望着汤永翔道:“少爷,虎死架不倒,别人不把你当一回事没关系。你若也觉得,就这么算了,我也听你的,便把这东西扔掉,自此咱俩和那汤家了无瓜葛,也没什么牵挂,活得自在些。”

汤永翔呆呆地坐在那里,嘴唇颤抖着,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小七看他那模样,却也不再说话,只是把那甲包打开,将那副甲仔细束在那房内的甲架假人上,才开口道:“少爷,趁热吃吧,我就在外间。”说罢端起他那份饭菜,自到外间去了。

一时间,这间守备官长的院子,只有那烛花“噼啪”的声响。

在外间的小七侧耳听着里面声响。汤家虽破落,但最后操持着家事的老管家——小七的父亲,还是自小便教他们习文练武,贵族的礼仪也是一项也没落下,吃饭时却是不许咀嚼出声的。过了半晌,终于听到低微的声响,看来汤永翔总算开始吃,小七便放心地扒起饭来。

在里间用饭的汤永翔吃了两口,便停不下来了。非但是早就饿得慌,吃了几口,却只觉眼眶发热:这是羽族人最为喜爱的碧玉瓜啊!不是老管家猎回的那些兽肉啊!这二十多年来,自打懂事记起,吃了几回碧玉瓜,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端着饭碗站起来,却又想老管家的教导,贵族不该把餐具拿离餐桌,便又坐了下去,冲门外唤了一声。

进来的小七和他一样,都是两眼发红。

“小七,至少我们不用吃肉了,这是不用自己出钱的碧玉瓜啊……不会比我们在宁州更差!”

似乎吃饱了肚子,让汤永翔方才那几近熄灭的希望又重新燃起,看着小七收拾着桌子,汤永翔轻叩着桌子,他似乎听见屋外那百灵鸟,在那无边黑暗里仍在低呤浅唱,那悦耳的声音,在夜风里,飘出很远,很远。

第二章 将来

夜,愈深。

夜色,愈重。

连虫鸣也被压得绝了音,来回只有那呼啸穿行的山风。

云戮捏着个小酒壶跨进得院子,第一句话却不是向汤永翔见礼,而是问小七:“汤玉辰是你什么人?”

小七一个箭步闪到汤永翔身前,背在身后的右手袖口已滑出一把薄薄的飞刀,冷冷地盯着云戮道:“不敢高攀,先父从没提起,与您这军中传奇人物有过交情。”汤永翔坐在椅上如同吓傻了一般,但那收在桌下的手,已从靴中抽出两把短刀。没有交情,那便只有仇怨了。

谁知那云戮一听,失声道:“杀泥母鸡!汤猴狲死了?”情急之下连乡音也出来,想必这泥母鸡也不是什么文雅玩意。一时间,他那玩世不恭的表情已尽然不见,两行老泪不能自禁滑了下来。

“操、操、操!”他不住地骂着,也不知道骂谁,随手将那小酒壶一掷,砸在墙上酒香四溅,单凭这味儿就不是乡间土酿,料想应是从行商身上揩来的好酒。但他看也没看一眼,转身便自顾出门去了。

半晌便听到门外狼嚎一般嘶叫,便是山风也遮不去那其中的凄伤。

无名关不大,几乎马上有士兵被惊动,齐整的脚步声纷纷往这边过来,却听院子外云戮沉声喝道:“都给老子滚回去!一个个跟诈尸一样,他娘的皮痒了是不是?”军营夜里严禁无故走动,瞬间那些脚步声便消失无踪。

小七和汤永翔在房里只觉莫名其妙,这老家伙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汤永翔略一沉吟,却是眼睛一亮,对小七低声道:“精兵。”半夜营啸,全军溃散的例子,兵书上不知几多。这无名关的军士,这么被惊扰起来,却是齐刷刷奔向这里,没半点惊乱;被吼了一声便各自归营,连脚步声都能刻意敛起,可见全然不慌。

过了半晌,云戮又走了进来,老眼通红,怕是在外面哭过一场。他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叹息着,又过了一阵,才开口道:“汤大哥多少总有提过,他有个不成器的小兄弟叫云阿牛吧?”这回极难得,竟没有带上粗口。

汤永翔笑道:“阿牛叔我们倒是熟络,自小便听辰伯念叨,每年七月……”说到此处,他脸色一变。每年七月,老管家的挚友便会寄钱去宁州,他和小七一年到头便盼着那一天——只有那天他们才有碧玉瓜吃。又想起方才查对无名关的官兵名册,历年来云戮的年假都是七月休的。现时看云戮这神态,哪里用问?九成那云阿牛就是他的别名了!

“汤大哥是怎么去的?”

小七收起那飞刀,落寂的道:“家父积劳成疾……”

“……我这种粗坯,都做到副守备,汤大哥断文识字的,当初若是不回家,怎么也比我强……”云戮念叨着,突然猛然抬起头,一对血眼通红,如受伤的孤狼一般盯着汤永翔:“他娘的你就是那个狗屁少爷吧?汤老哥当年说回家把少爷扶持成人,就你这兔儿爷断了我大哥的前程!还生生地把老子的大哥累死!”

被他这般训斥,汤永翔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辨起,小七被提及亡父,也一时悲从中来。不料云戮便在这时突然暴起,朝着汤永翔冲了过去,小七百忙中跨了一步挡在他前面,却不知脚下被那云戮使了什么法子,绊得站不稳脚步,被他用肩一靠就踉跄着退开。等小七撞到墙壁站稳,却见云戮用那只余拇指、食指和半截中指的右手,硬生生将汤永翔叉得离地而起来,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着:“妈的,你这杂碎累死我汤哥,老子今天就撕了你这兔儿爷!”

小七冲了上去想拖开云戮,却被他随手一拔甩开了,汤永翔死命地扯着那支只有两个半手指的手,但却只觉如同铁箍一样纹丝不动,神智渐渐地有些不清了。只听着“啪”的一声,汤永翔顿觉喉咙间一松,整个人依着墙壁滑坐下去,不住地干呕着。

却原来是小七操了一把凳子,绕到云戮的右边砸了过去,毕竟云戮右手叉着汤永翔,任他手段如何高明,也被这军营中粗糙而沉重的凳子砸得昏了过去。汤永翔好不容易回过气来,却见小七摸出飞刀冲那昏倒的云戮比划着,连忙喝了一声:“住手!”小七回过神来,也颇有些尴尬,毕竟吃了十几年的碧玉瓜都是这云阿牛寄的钱买的,终不能一言不合就要取了人家性命。汤永翔摇头道:“小七,你还是尽量不要动手,你一动起手,全然没有节制……”

“节他娘的制!”那云戮虽老,却是历经生死的老卒,片刻一醒转,立时已将压制着他的小七一下子就掀翻了。起得身来倒也没再对汤永翔动手,只是那眼神仍是颇为不善,“这才是汤哥的种!不出手就算球,出手就得见血!”

他又自顾拉了张椅子坐下,摇头道:“想来还是不能杀你,汤哥这人,叫什么节气来的?妈的,文绉绉的老子硬记不得了,反正就认死理。老子要是结果了你,怕到时死后还得吃他排头!”

 

西侧营房的号角声在天蒙蒙亮时就响起了,尽管来到无名关已将近两个月,但汤永翔仍旧无法如东侧的营房那些依然响着呼噜的士兵一般安睡。他躺在床上默数着:“一、二、三、四……”

当他数到十七,果然那个破锣嗓便在守备官小院子外响起:“报!无名关守备部队集结完毕,请守备长官训示!传令员风送爽向您致敬!”听着破锣嗓子那每个字都撕心裂腑的嚎叫,汤永翔苦恼地皱着眉头,这种噪音简直就是一种非人折磨,尤其是每天刚刚睡醒的时听到。

“稍息。”小七沉稳的声音在外间传出去,他履行着作为副官的职责,“马上为你通报。”然后小七敲响了里间的门,“少爷,盔甲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汤永翔总是觉得小七似乎看出他已醒来。

他挣扎起来披上外衣,有气无力地道:“知道了,马上就来。”

在小七帮助汤永翔扎紧身后的甲带时,后者已经全然没有那在森林边缘述说祖辈荣光的兴致,他用一种介乎于半梦半醒的跳跃式呓语抱怨着:“那些披挂着这盔甲,建功立业的祖辈们,他们是否有可能,只是有着羽族外表的夸父呢?……不要勒得太紧了!小七,松开一节,不!两节甲带!”

也许是小七勒紧甲带所引起的轻微窒息感,让汤永翔脱离了那种游离在清醒与梦境边缘的状态——至少他在结束整齐之后还漱了口,才抱起头盔走出门外。而当走出门外,破锣嗓子向他敬礼时,那使人不适的噪音更是让他彻底地清醒。

汤永翔打量着这名粗壮的士兵,不知道他的父母怎么会给他取这个名字?风送爽,也不知是他父母听来的哪句戏文的唱词;还真是省事,依此类推,若是姓花,怕就是花溅泪了;或是姓鸟,大约便是鸟惊心,万幸羽族里没有那么怪异的姓氏。

这位风送爽,汤永翔自从见他第一面,就没觉得有任何使人爽快之感,但他还是不得不对破锣嗓子点头道:“干得不错!我们出发吧。”身为守备长官自然不用去拍小兵的马屁,只是汤永翔面对破锣嗓子却没有半点可以发作之处,因为破锣嗓兵所司职务的全称是:方阵喊呼传令兵。

面对敌人时,指挥官的意志除了旗鼓之外,主要就是依靠喊叫传令兵来实施了。而如果喊叫传令兵的嗓门不够大或者太过于柔和、没有良好的辨识度——也就是足够刺耳、难听到足以使士兵一听便知道是本方阵传令兵的话——那么在充满咆哮、惨叫、呻吟的战场,指挥官的命令将得不到执行。而方阵不能及时的变阵,往往就会面临被击溃的局面。

这便是汤永翔每天都会称赞风送爽的原因所在:只要他不打算成为敌人的俘虏,他就必须称赞这个让他每天早上恨不得死去的噪音。


脸上带着一道凄离刀疤的值旬军官点名以后,向汤永翔行了军礼报告:“守备官阁下,无名关守备部队,除第一、第二纵列外,早操集合完毕,应到二百一十九人,实到一百九十六人,病号二人,勤务二十一人。报告完毕,值旬军官云三彩。”

“按原定计划进行。”尽管汤永翔现在一沾床板便能重新进入梦乡,但他的应答里却听不出半点睡意。每日例行的这些训话,就算在半夜起来解手时,都要说上几句。军队就是这样,不论是守备官还是方阵里的一个士兵,每天机械重复地训练,长久下来,各自职位上要做的事,便渐渐地成了本能。

值旬军官很快就把部队带开跑步,这两个月来汤永翔每天早上都会跟在部队后面训练,但今天也许是山风愈冷,他有点不想和士兵们一起出操了。他看着那在绕着训练场跑步的部队,觉得和拉磨的牲畜有着某种层面的相似。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便愈加不愿加入到这种类似拉磨的运动中去。

事实也的确如此。无名关的营地尽管要比两头那一肘多宽的出口宽敞许多,但其实也就那么方圆八百步左右。除开二三百人的营房,能平整出来用于训练的,便只有方圆四百步左右的光景。

而为了防御的考虑,自然不能在关顶留下这么大的空旷地方,于是还在四周修搭了瞭望塔、箭塔之类的防御设施。而在中间还建了一个小院子做为守备官邸,小院子两侧又延伸着军械库、作战室、伙房等等,把这块场又再一分为二。就算西边这块场地要比东边那块大上六七倍,二百人的列队跑步,实则上也就和拉磨没什么不同。

很快汤永翔便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他把喊叫传令兵叫了过来:“下士,你陪我到东侧营房巡视……”然后他挥手止住要说话的小七,对后者说道,“你跟着出操吧。”破落的世家子弟,终究还是有点传承,知道要掌握一支军队就必须让士兵信服自己。所以他把小七留下,早操以后士兵们问起守备官今日为何不一起跑步,小七自然会给告诉他们,汤永翔是去了东侧的营房。

也许,他只是把小七支开,以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又再劝说他要振作?这便只有汤永翔自己知道了。

如同突然起意要去东侧营房一样:到底是对那云戮管辖的两个纵列,长久不出早操的原因的调查;还是因为那两个纵列的士兵,一直可以享受睡懒觉这一连他这位无名关的最高指挥官都没有的待遇的妒忌,他自己也说不清。

 

“操!”这是蹲在羊圈里挤羊奶的云戮,看见汤永翔和破锣嗓子走过来时,所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猛地站起来,气冲冲迎着汤永翔走去。他走到跟前挥起手,却不是向长官致礼,而是举着他那仅有两个半指头的右手,指着汤永翔怒骂了一大串粗口之后,似乎所有的人,云戮都给起了绰号,“小白脸!不是和你说过么?老子杀人时你还在吃奶!出操出操,出你娘啊……缺半边那婆娘是个官迷,天天想着往上爬,赌钱还玩着花头叫训练,甚不痛快!……老子等着退役的人……破锣,你丫敢出声,吵醒了儿郎们,老子就毒哑你!”

也许是第一天晚上与云戮的会面打了底,大清早突然被这下属咆哮怒骂了一通的汤永翔,并没有发火。只是平静地说:“你按平时计划执行就是,我只是来观摩一下你的训练,看看有什么可取之处。”

云戮如同一拳打在空处,愣了一下,冷着脸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去挤羊奶了。

汤永翔伸手抹去方才云戮挥手时,溅到脸上的几滴羊奶,他对破锣嗓子吩咐:“给我搬张椅子来,我就在这里看着他们每天怎么训练的。”不论是云戮还是跑去找椅子的风送爽,都没有发觉汤永翔背在身后的拳头,已经捏得骨节发白。

他的确有足够的理由愤怒。

来到无名关的第二天,他就想来看看云戮这边为什么不出操。当时他倒没有挑刺儿的意思,只是想按祖上统兵将官留下的手札里说的,看看若是士卒抱恙,便演上一出推衣衣之的好戏。但走过来刚一问起,便是被云戮轰了回去,他当时气愤不过争了几句,却被云戮两句话就塞得哑口无言:“你小子杀过几个蛮族?有几个头颅的军功?打了几场仗?你懂什么?”

不过,今天不一样。

汤永翔正了正破锣嗓子搬来的椅子,撩起袍甲稳稳坐了下去。

这两个月过来,毕竟祖上阔过的汤家,还是留下许多军中统兵手段的,却不同于阴谋诡计,这些手段说来也无他,也就是四个字:共甘同苦。二百多人的守备部队里,大部队的士兵已经认同他这位新来的长官。

于是他便不用再顾虑和云戮争执一起,会否引发逃兵哄变的问题。

行伍之中讲究的是令行禁止,这等妄顾军律的佐官,汤永翔觉得无论为人为已,都有必要下手整顿。一时间他便生出几分正气来,似乎过来东侧营房,原本便是为了整顿军纪。却与逃避出操的事情,是绝无相干的。

但就在这时,汤永翔却觉袍角一紧,回头却见那破锣嗓子一手捂着嘴,一手往东侧营房的另一头指去。汤永翔倒也没有去怪责他的怪模怪样,想来在云戮的盛名、积威之下,连他这守备长官都不被云戮当回事,这些小兵自然更不必说。

破锣嗓子此时挤眉弄眼提醒他,必然是营房里头有什么东西可值得注意。他便起了身,示意风送爽前头带路,边走边寻思着那里头究竟有什么玩意?这云戮要说他里通蛮族,便是汤永翔自己都不信,故之寄望营房里有什么蛮族细作之类,则是不太可能;不过若带女子狎宿军营——尤其云戮这种天老大他老二的性子,又是长年累月的老边军——他却也不是做不出来……

但走近营房边,却听呼噜声里,又夹杂粗重的呼吸、喘息声,汤永翔心想难道是有士兵不甘堕落,自己起来晨练?却见前头那破锣嗓子不往营房里进去,而是绕着墙根拐过弯,汤永翔带着几分狐疑,提了袍角快步跟着走过去,那喘息声便愈是明显了。转过墙角入眼只见四个披盔顶甲的士兵,双手把持着将近丈余的粗棒,气喘吁吁地挥舞着。

那四个士兵又分两组,一进一退之间,全无什么花巧,就是一组两人抢起那长棒斩下去,然后退步;另外两人就在这空隙补上半步,又是抢起长棒斩下,又退半步。看上去演练的是刀法,这粗长棒子是练习用的代替物。

只是这四人不知道如此挥舞了多长时间,那汗水随着动作挥洒着,他们脚下的浮土早已成了泥泞一片。汤永翔只是苦笑,羽族讲究的是空灵轻妙,又不是夸父一族,怎么会放弃自己本身的所长,去折腾这天赋上短处?那落英箭月无缺虽说好赌,但她说的却是至理:蛮族一箭来,我自十箭去。

看来这云戮是老糊涂了。

汤永翔看着便欲开口叫那四名士兵停下来,谁知还没出声,却听云戮在身后恶狠狠地道:“滚开,别碍手碍脚的!”说着竟用肩膀硬将汤永翔撞出一边,却对那营房里喝道,“一纵列第二组,换!”

从营房里立时冲出四个羽族的军士,全身上下皆披挂着重甲。他们经过汤永翔的身边时,汤永翔看得真切,那盔甲怕得五六十斤重,盔上的面罩拉下来,连脸也遮得严实,只留着几道细缝换气呼吸。

这四人也是持着长棒,两人一组把原先四名军士换了下来,看着他们显然久经练习的进退配合,似乎这空无一物的前方,有着无休止、不穷尽的千军万马一般,一刻也不容松驰。汤永翔突然想到一些什么,原本准备训斥云戮的话,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云戮抱着一堆晾干的麻布分发给那原先那四名军士,不停地唠叨着:“……不要沾水,进去再脱甲,不要着了风……老子入你娘!你是欠揍啊!叫你进屋再脱,你掀什么面甲!”那个有点喘不过气来、想揭开面甲透气的军士,立时被云戮一脚踹进屋去。

 

如同苍蝇喜好盘旋于五谷排泄之处,而人恶其恶臭一般——炖肉的味儿对于羽族来说,是极为恶心的。如果不贫穷潦倒到一定程度,羽族是不太可能去吃肉的。而且不单单是口味的问题,羽人的身体对于肉食也很难消化,吃肉总会伴随着肠胃疾病的发作……

出生在破落世家的汤永翔,老管家为了维持那庞大的旧宅的开支,他和小七自小没少吃肉,也自然没少拉肚子。不过也正因此,他对肉味在味觉上倒也不太反胃,只是心里却是极为抗拒的。

所以那肉味飘来,破锣嗓子捂着嘴往后退,汤永翔却倒还好,只是皱起眉头罢了。从墙角下风处抱出一锅炖肉的云戮见着,倒是脸上神色缓和了些,不过却也没有理会汤永翔,只是招呼着那方才进去卸甲的军士:“都给老子滚出来!谁他娘的躲着,一会儿吃双份!”

便见那四个军士换了干爽衣裳,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其中眉目清秀的年轻人,汤永翔认得他的声音,却便是之前被踹了一脚的月炳,只听他恳道:“长官,我保证每天两个时辰支撑下来就是,可否不吃肉?”

却听云戮兜头就一巴掌扇了过去,怒骂道:“放屁!不吃肉,哪有长久的气力?哪使得起五六十斤的家什?老实吃下去!”那四个军士只好围着那锅肉,极为痛苦地咀嚼着。吃完了以后,又被云戮逼着喝了一大缸子羊奶。盯着他们吃喝完了,云戮那老脸上才了些笑意,打发那四人自去休息。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怎么办?”汤永翔觉得也许云戮只是性格问题,想试着能否与他交心,也许便好相处一些,“我看你让军士们练这个,是为了防止蛮族偷关,为什么不在整个无名关的守备部队推广呢?”

将来?云戮无端地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吐出一口痰,似乎被抽去了全身的气力,沙哑的嗓音透着沧桑历尽的无奈:“年轻时,汤哥有文墨,常常讲古给兄弟几个听,说人要想想将来,不要老是揣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坑头的那点出息……再后来,汤哥解甲了,兄弟们一个个死了……”

汤永翔听他说起那抚养自己长大的老管家,一时间心中对云戮的成见倒也有些松动,只是那云戮抹了一把脸,拭去眼角那几滴汗水,却怪笑着道:“老子就他娘的这么点出息,将来个球啊?老子这些年在关上抽的头,早在华族的地头,买了二百亩地!娶了两个婆娘!什么羽族血统,见鬼去吧!再过些日子退役了,爷就去当地主,这就是他娘的将来!”

这却使人听了有些愕然。

按说云戮这种肠肚里没几滴墨水的粗坯,又因着血统的关系,立下战功却升迁不上去,故之没什么远大抱负倒也不出奇。但他抱着这等心思,却折腾那些军士披着重甲去练刀,又是为了哪般?

云戮扯下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口酒,抬头望见汤永翔脸上茫然的神色,只是把眼一翻,冷笑着道:“看在汤哥的份上,老子好心劝你一句,趁早调走,免得你们老汤家绝了后……”杂伴着骂骂咧咧的话语,他便自顾走开去折腾那些军士了,不再理会汤永翔。

汤永翔本想对云戮发作的念头,一时间竟觉没有半分底气,这无名关,似乎有着一层他捉摸不透的薄纱,让人看不切。他回到守备府的院子里,小七跟着士兵出操回来,却又告诉一个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消息——也许送了月无缺几件女人的小玩意,让她有了些好感;也许是小七俊俏的外表使得她动了一些恻隐?总之,月无缺说的和云戮大约就是同一个意思:走。

第三章 谜底的揭晓

时间慢慢渗入岁月,缓慢,但坚定;夏雨频频怒击长河,暴烈,且无情。

汤永翔在日记里写下这么一句开头,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无趣的戊边日子,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实在难以写出一点,与昨天的不同。这大半年来,咬着牙和士兵们一起操练,甚至和那几个被云戮操练的军士一起吃肉,使得他身上赘肉消失的同时,也赢得了士兵的亲近。而云戮和月无缺都让他走人的缘由,他自然也从相熟的军士们口中得知。

七月,愈来愈近了,这便教他心头的郁闷愈加的深重。

风翔典之前,羽族会把即将从仪风营修习期满的少年派来这无名关。而这些羽族稀少的精英,他们那随时可以通过鹤雪术凝结出来的高洁羽翅下,无名关的老兵们都能看见一个名字,那就是:死。

羽族之中,有足够天分修习鹤雪术的至羽,就是极为稀少的。显然羽族的上位者不会想让这些天才缺少宝贵的实战经验。所以在他们参加鹤雪的正式考验之前,由仪风营的教谕带出来“试翼”,到类如无名关隘这样的地方,见血。

选择这种关隘,是因为就算蛮族要报复,也很难大举进军;并且据说选择在风翔典之前,是因为风翔典这一天,羽族中大量的岁羽可以高飞,战力与平时有天壤之别,就算蛮族要叩关,也足以力保关隘不失。

但事实是这样吗?汤永翔苦笑的揉了揉太阳穴。无名关守备这个官职,能被他轻易谋得,也许就是一个绝佳的答案了——蛮族也有脑袋,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风翔典这一天来叩关?如果不是无名关凶险,也许早在三十多年前,准鹤雪们第一次来历练之后,站在关上的,就已经是蛮族的士兵了。


但试翼者却不因着汤永翔的苦恼而迟到。七月初二,在这梅雨天里难得的晴日,成年的至羽,带着三名年少的学员,以及十数位充当护卫的至羽,掠过碧空展翅高飞到无名关地界。当关隘上的士兵发现他们的到来时,却是这些羽族的天才们,于九天之上急坠而下,一人接一人,划破长空带出风雷之声,如同苍鹰搏兔一般,直至离无名关极近了,那哨塔上的士兵以为他们就要撞在哨塔上,吓得连手里长弓都掉落,那些天才们猛然展翅盘旋,极为潇洒地踏落地面,全不带半点烟火气味。

“应酬个鸟!”云戮对汤永翔和月无缺吼道,“要是死了,还升个屁的官?要是不死,难道还有哪个蠢货想坐老子这位子?”汤永翔和月无缺离开时,云戮还仍在骂道,“傻逼,缺半边捧了这么多年至羽的臭脚,也没升得了官吧?小白面还跟着去拍马屁,真是人蠢没药医……”

试翼者们并没有怎么理会无名关的正副守备的迎接,甚至他们也不怪罪云戮的行为,也许他们连无名关上有云戮这个副守备都不知道吧?他们补充了食水和武器,没有过多的停留就展翅越关而去,从日至中天开始,无名关蛮族驻守的那一面,不停的迸现着火光与黑烟,凄悲的号叫声,便是在关隘上也可以听到。

汤永翔坐在关隘上默然望着那头,如果不是他成为无名关的守备,毫无疑问,他和羽族里的那些少年一样,会为这种惨叫声而欢呼。如宁州羽族少年的口头禅:只有死了的蛮族人,才是好的蛮族人!不是吗?就算现在的汤永翔,也无法反驳这句话,他也许只能为自己是这无名关的守备而默然。

月无缺从开春就正儿八经地操练着士卒,此时正籍着蛮族的哀鸣,给那些士兵做着战前动员,但除了小七和汤永翔,那些兵卒都是遇见过蛮族叩关的,他们和应着月无缺的动员,与其说热血,不如说是身为军人,对于命令的服从。倒是云戮终于停止折腾那十几名军士了,搬出许多价值不菲的时令果蔬,与那些军士分吃,叫嚷着:“菸果粉管够!酒管足!吃他娘的……”

“你带上十个听招呼的弟兄,把风送爽他们替换回来。”汤永翔开口对肃立在他的身旁的小七这么说。小七想说什么,却被汤永翔止住,“我们没有退路了,宁州虽好,无你我立锥之地。云戮的法子不错,我们过了这道关,也得这么搞……”

小七点了点头,他明白汤永翔的意思,弄些钱物当然不是如云戮买地或是月无缺赌钱那般折腾。他们汤家虽破落,但在宁州多少还是有些人脉,只要有钱物去打点,调离这里还是有盼头的。

“小七!”他扯住转身将要离去的小七,用力擂了一下对方的胸口,点头道,“答应我,一旦关破,不要回来。”

小七笑了起来,劝说道:“这三十多年都没事……”

“答应我。”汤永翔盯着他的眼睛,再一次重复了这句话。

小七拍了拍汤永翔的手,笑道:“我省得,我省得。”

太阳渐渐西去了,试翼者们杀到日落兴尽,回转时,却便不在无名关停留了。几名至羽护卫稍飞低了一些,将一些未用尽的兵器扔了下来,不得不说他们对于借助风中的气流极有心得,那几大包军械准确地坠向无名关上那小校场。


云戮带着几名士兵白守了一夜,直到汤永翔来轮替他去睡觉,无名关一夜无事。蛮族的报复,并没有如往年一般在当夜就发动。清晨的阳光照在汤永翔身上,却不能带给他半点暖意。不用别人多说,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蛮族从来不会挨打不还手,他们更不会如华族一样,开战前大多还发篇檄文来宣告自己发动战争的正义性。蛮族就是狼,狼,如果没有把握咬死对手,就会一路远远地跟着,聚集更多的同伴,直到它觉得可以扑上去的那一刻。

无名关上所有的人,都极忐忑,哪怕是打老了仗的月无缺,也不时将上好的弓弦取下,过了半晌,却又神经质的把弓弦再次挂上。报复必然会来,而到来的时间越晚,毫无疑问,必定越凌厉。“难道他们要拖到七月七日之后?”汤永翔低声地问着身边的月无缺,其实他也并不指望对方能给他答案,只是随便找个人说说话,否则他觉得就要憋疯了。

“不可能。”月无缺终于放下了手上的长弓,拿着一块油石慢慢地打磨箭簇,“蛮族没有那么好耐性。跟着你五六天连嚎叫都没有一声的,那不是狼,是觅主的狗。他们马上就会杀上来,也许在下一刻。你最好什么也不要想,跟云老头儿一样,他连杀退蛮族有会什么赏赐、族中的贵人们会不会因此格外开恩而把我们调离此处,都不去想。”

“所以他睡得着?你想调离这个关隘?”

月无缺翻了翻白眼,摇了摇头,把打磨好的羽箭收起来,拿起另一枝开始打磨:“五年前,在这里当了六年的副守备,我就知道调离这无名关是做梦了。”汤永翔点了点头,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贵人们为什么安排她和云老头这种人在这里?只因为他们都是岁羽,总不可能派任他们去管理俜羽和至羽么?但要不给个官职,毕竟他们又在羽族里极有名声。

“所以云老头成名以后,就被扔到这里,十来年前,我也被扔到这里,你等着看吧!以后要是哪个岁羽沙场上有点出息,也会来作伴的。”

“那你怎么……”

“我是女人。”月无缺很用力才挤出这句话,“我在担心不知一会又哪里中了刀枪,千万不要在脸上,要不更加嫁不出去了。”她的五官倒是不差,只是稍为硬气了一些。若是换了红装,应也看得过去。

汤永翔突然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月无缺为了挽弓自残身躯,若把她当羽族的英雄看,自然是让人敬仰的,但和这样的伴侣相守,至少汤永翔是不觉得自己有这种勇气。当然,热血的羽族少年之中,倒有许多月无缺的仰慕者,只是她却又看不上那些毛头小孩。

“小七说那几件钗箸是你给我的?”无端她似乎哑了嗓子失了声,和平日里的英姿飒爽有些不同。汤永翔看着哨塔上的士兵拼命挥着旗子,不曾细听月无缺说了什么,随口应了一声,连忙对破锣嗓子喊道,“敌袭!传令,第一排由云副守备率领,阵列于前;第二排按计划增援一排,对敌人进行压制……”

风送爽复述了一次命令,见汤永翔确认无误,便放声将命令吼了出来,倒真是中气十足,加上那如金石研磨的嗓音,几乎整个无名关的军士都不会有人漏听、错听。

沙场浴血的汉子,什么都是假的;跟着能打胜仗的上司,保住性命的机率大上几分才是真的。而向来被羽族下层民众视为军中英雄的月无缺,无疑就是这样的上司。

便在此时,重物破空带起的声响“嘭!嘭嘭!”突兀而至,大伙还没回过神来,那高耸的哨塔已不知道被什么击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缓缓倾斜下来。那哨塔上的士兵攀爬在哨塔边缘,斯里彻底地高呼些什么。汤永翔算回过神来比较快的,连忙喝道:“要倒了!快下来!”

那军士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听到,总之他停止了呼叫。这回大家看得真切,“嘭嘭嘭”的破空声再次传来,一颗硕大的石弹,正正击中已歪歪斜斜的哨塔顶端,硬生生把那哨塔的上半截砸得四散,那军士,已不知所踪。

而这只是开始,随着那沉重的破空声,东西两侧的营房如同涨潮时,沙滩上的城堡,在石弹的冲击下,开始变形、崩塌,直至变成废墟。这一切是如此的迅猛,让无名关的守军反应不过来。却又似极缓慢,汤永翔清楚地看见那石弹穿破墙壁,砸在营房的竖梁上,每个人脸上的无措,都是如此的一致。

汤永翔只觉手上一紧,只听身边月无缺喝道:“去地窖!”然后她便拖着他冲向地窖的方向,那些士兵也都是老兵了,初始的震惊过来,纷纷反应过,跟着月无缺穿行在断桓残壁间。那些石弹是覆盖式攻击,它的任务是摧毁工事和建筑物,很难对活动的人员进行有效、有目的的杀伤。

地窖很大。汤永翔很惊讶于无名关上何时修了这么宽大的地窖?而当军士们搬开几瓮腌菜,汤永翔跟在月无缺身后走进那个洞口,他才发现这不是地窖,应该是地道——这里很明显有空气流通。

“修了三年,去年你来之前修好的。”月无缺没有回头,却如同明了他心中的疑惑,“云老头去华族买地娶媳妇,听说蛮族攻打华族的城墙,用到刚才那样的器械,我们就开始修这地道。”诚然,没有人会坐以待毙,刚刚到了无名关大半年的汤永翔,都知道让小七去安排后手,何况月无缺、云戮这种打老仗的将领?

这时破锣嗓子突然惊叫起来:“俺的亲娘啊!”月无缺兜头往他盔上扇了一巴掌,盯了他一眼,风送爽缩了缩脖子,却指着那边上说,“这,这,这是什么?”汤永翔拔开身边军士,豢到破锣嗓子跟前,却见他指的是一处斜开出去的通风孔,望出去怕有二十步长的长短,想来这地道应处于地面十数步之深。凑到通风孔一望之下,汤永翔也吓得退了一步。

从那通风孔望出去,无数的蛮族人脱得赤条条,全身只留一块包档布,极凶恶可怖。这倒也没什么新奇,特别是对于月无缺这种手下怕有百十蛮族勇士性命的人来说,但她也被这情境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许多的蛮族人,都在天上飞!

那些蛮族人的手脚,撑着一个大风筝的四角,将长刀咬在口中,那大风筝从无名关的另一面向这边飘过来。间中也有两个风筝纠缠在一起的情况,风筝上的蛮族人便取刀斩断了绳索,直直从半空跌下来,大约是绝无生理的了。但更多的风筝飘起,杂色的风筝,绝无半点美感,如瘴毒。

无名关的天险,就这样被蛮族人用血肉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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