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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短命的奇幻杂志上最为人惊艳的作品

李多 新九州 2019-10-25

《幻王》,主要团队由阿豚、骑桶人、神仙姐姐、严岩、唐风和张进步组成。出版了四期的奇幻刊物,最终因为刊号问题而停止出版。

在为数不多的四期杂志里,《幻王》的每一篇文章都非常精彩,《以杀传》,《维京黑暗金属》,《流皇后》,也有燕垒生的《斩鬼录》,小青的《温玉》等等。李多的《斗而廊》,就是其中一篇,让阿豚为之惊艳,是一部充满奇思妙想的佳作。

李多,又名:城堡,奇幻小说作家,游戏设计师。处女作《忒密尔之狼》发表于2005年第七期《飞·奇幻世界》,发表于2007年第一期《幻王》的《斗而廊》广为人知。后陆续在《奇幻世界》和《九州幻想》上发表若干作品。2011年,以《2011:丧尸围城》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

其他代表作品:《粉色暖瓶里的沙罗曼蛇》、《随机之年的母系氏族》、《雁返湖浪潮》等。


《斗而廊》,李多成名作,一个孩童的奇幻冒险,混杂着《大角快跑》和骑桶人气质的小说。在这里你会与中国的上古神话相遇,山海经、搜神记……除此之外,作者本人还自创了很多词汇。

一个杂物和齐物之间的战争,一个发生在“斗而廊”里的诡异故事。

欢迎来到这梦境和回忆之所。


全文大约五万六千字,阅读需要一百一十二分钟。


(一)

我第二次关于斗而廊的旅行,是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况下恍然完成的。怎么说呢,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就像在喧闹的市井,手里捏着柿饼,忽然同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相逢,惊喜万分,又擦肩而过。现在,我在衰树之下,回忆的花圃中,那个类似我们家后院的大花圃,借由收获这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的种籽,找到了对韩挟、庄龙、老叫化和也珠儿的最后一点印象。直到现在,这次对我来说有些过分了的历险仍然没有结束。

那时我年纪尚小,也还不认识你。在静静流动的小河边,天还未黑却苦脸想着我的家——那座曾经为我们遮风挡雨,带有院落的,森林幽深中的小舍。不是我在想着怎么能够晚一点回家以便玩得更加尽兴,而是,几乎不知道我到底应该怎么回家去,怎么对我的爹娘说,我把他们给我的小石弄丢了一颗。

按说我的爹娘,较之同样是住草棚瓦舍的其他小儿父母并没什么不同,可是他们却一本正经的,不知从哪里找来两颗极为相似的小圆石叫我佩戴。曾经有个远方游荡而来的小叫化子,数次拿这种石头骗了本地人,所以再没有谁相信那些鬼话连篇的故事,连卖豆浆的胡碴子笨大叔都不相信;而在我的爹娘没有遇见那个后来被我一直认定是小叫化子的爷爷的盲算命人之前,他们也大抵不信这个的——我也不信,可是爹强按住我的两条胳膊,娘就在这时,将红绳变戏法似的穿过没有孔洞小石,细细绕在我的肩头。石珠儿就这样夹在了我的腋下,不断摩擦我的皮肉,让我不能在池塘旁痛快撒欢儿。爹低头威胁我说,如果我哪天胆敢把石头取下来,就一定痛打我的屁股,就连搓澡的时候也不例外;而且,他还不准娘用棉花和布片为我掂在腋下缓解疼痛,嘴里总是念念有词,看样子是生怕减弱了石头的神奇效力。

由此,我自然而然的坚信这是算命人的毒计,因为我曾经用泥巴丢过我认为是他孙儿的那卖石头的小叫化。所以他报复我——我现在可不想讲任何关于瞎老头的事——可是他那天确实用一个小纸包收买了爹娘的。他们睁大眼睛看了那纸包里的什么东西,从此性情大变,对我管教更加严苛了。

太阳在穹庐转了不少个来回后,他们就弄来了小石头。我疑心这也是从小叫化那里买到的。算命老头确实算得准,耍得妙:这种一石群鸟的毒计,也许只有他这种眼珠子坏掉的大滥人才想得出来。

老家伙狠狠敲了爹一笔,临走还顺便送了他的准孙子一份厚礼。他的纸包也让我吃尽了扫帚柄的苦头,让我在好几年内一直悔恨当初投出了那些泥巴,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首次造访斗而廊之前,我的双腋早已适应了圆石带给我的异物感。

可就在那个特殊的傍晚,我失去了一颗圆石。就那么突然丢掉了,在河边。我和佟阿瓜打架完后特意看过的,绑得仍然牢固;现在却隐匿了,我趴着,像田鼠那样摸了一阵子,最后哭着站起来。远处游来兽的叫声。我幼小的心已然感到这事情十分棘手。我晕头转向,脖子生疼,兽叫声苦闷,似乎哪只也丢了自己的宝贝。嗯,我的脖子总是这样刺痛,而且我还时常头昏。我跟爹告状说是佟阿瓜伙同几个坏小子偷打了我的后颈。爹说不对,那只是因为我体质孱弱。两块普通的石头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却必须一直保护它们,有时候是晕晕乎乎的保护。当时我已经不再想着我的斗而廊了,尽管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但是我没有忘记爹曾经说过多次的要打我一类的话。第一次遇到斗而廊后,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颠沛流离。不,并没有战争或者饥荒。中原像未沸的鼎中之水般平静,也许只有边缘我们称之为“蛮夷”的地方才会时不时地冒出几个令人唏嘘的战争的泡泡;我家境也并不贫穷,至少每次搬家时我们总被好几拨山匪盯上,就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爹娘总是在恐惧着什么。好像我们的迁徙正跟我腋下的小石有关,自从向小叫化丢过泥巴之后我便有了这种奇妙的预感,尽管那时候,我还未曾料到,一个谎言之后,我会遭到他们祖孙俩合伙的暗算。如果我是瞎老头就好啦,这样就可以用几根枯黄的蓍草,摆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图腾,向卜神大支祈祷,之后,轻易看穿我和圆石之间的层层关系。不过这样我会瞎眼的,因为能够占卜未来的人终究是要遭到天罚,正像大支神的命运一般。所以,即使我能够提前观察到这种微妙的联系,在首次进入斗而廊之前的日子里克制自己,不听小叫化给我瞎诌的故事,不恼火,不向他丢泥巴,瞎老头也就不会为难我——但果真这样看破天机,我的眼就会瞎,兴许我的父母还会去买小叫化的圆珠儿石头,当作眼珠放在我的眼眶中。小叫化向众人吹牛说过,这种石头功效颇为奇异,能够掩盖是非,替代是非——那石头是有名字的,叫什么我却想不起来了。我想,它们放在我的眼眶中,说不定还真挺像眼珠呢:这样他又可以拿到不少爹给的银钱,一蹦一跳的、摇着胳膊,跑去同他的爷爷平分。

不过这也说不定,因为到底他是不是瞎老头的孙子,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

总之,情况大体就是这样:我在好容易获得娘的首肯,在河边玩水的时候搞丢了那颗伴随我成长的左腋下的小圆石。这样我就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冲动,我的左臂开始蹊跷的上下来回摆动,右手鼓足了劲也压不住。我心想今天不但丢了石头,又莫名其妙的患上了颠病,也许爹真的会推开娘,狠狠揍我一顿;不过说不定他这一打,我的胳膊反而不抽了,没准也算是好事。

我踌躇了半天,还数了岸边不远的苏铁旁愣愣开着的几朵大花的瓣儿,心说这如果数到单数就回去。可是每每数到最后一片花瓣,是单数倒没错,但花瓣都极不完整,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好像被啮衰蚁袭击过的孔洞。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我原地捏着衣角转了几圈,灵机一动,猜出这大概是大支神的启示,让我绕绕远路,从后门回家。

于是我踏上了另一条小路,这是唯有我和佟阿瓜才晓得的捷径。我打算经由它在第二个岔路口向左转,然后掠过一片深色的植物丛林,推开我们家的后院柴扉。这条路野草生得很密,我也不经常走,只是偶尔来这里拔一些长得比其它地方都长的狗尾巴草玩儿。我在路上又起了玩心,打算停下来多拔几根野草回家。注意收集着形状特异的狗尾巴草,我全然忘了豆儿是要在第二个岔道左转的。我一直走,似乎也没有遇见什么岔道。我以为是自己走得还不够快。没过多久,我看到,日头开始向眼前所能望到的狗尾巴草平原的最远端之下掉落。我怕极了,扔掉了野草,全力追赶太阳。

当我看不见回家的路时,我自己已经迷失在这片狗尾巴草的王国中。

我发觉我好像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转儿。脚下一直延续着一条极细的小径,金乌坠山,日光霎那间收拢了,灰蒙蒙的一片让我无法分辨东西南北。我一直沿着这条小径走,而这条路似乎从来就不存在变数,一直是那样笔直、陌生、缺乏生气;视力范围内的狗尾巴草越来越长,这种景致单调而又令人恐惧,看上去好像是在我走路的同时,那些古怪的草茎才开始疯狂的抽出新的枝节。作为一个小孩子,我已经算得上勇敢。或许你已经会蹲在地上哇哇大哭了吧。哼,我才没有哭,只是拿手抹了抹眼眶,继续向前走去。

这个场景在我后来的梦里出现过多次,因为我不可能忘却在它的尽头,有一扇改变了我一生的大门的突然出现所带给我的震撼。当我拨开最后几枝已经有我的小臂那么粗的狗尾巴草时,我看到了三个大字,多年前我曾经见过的大字,像是神符一样镇守在威严的大门之上的三个大字:

斗而廊。

啊!原来是这里。斗而廊!

(二)

这时候我的身体猛然一震,脖子也像要断了似的撕痛,勾起了血脉中很多蠕虫般的小小冲动,在周身暗暗游走。于是我哭了起来。很显然,几年前的某个黄昏,我曾被某种奇异的愿望指引,来到这座门前,并走了进去。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会哭,不知道这扇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模模糊糊的棕红色大木门为什么给了我良多感动。我想起很多事情来。一缕一缕的,从时间的大茧中抽离成丝。我仿佛又看见了我们最早最早的那个家,那小院,那些娘躬身种植的、比我们搬家后的任何一座后院都繁茂的花草。

趁爹专心看书,我偷偷溜出去玩儿。

“豆儿,”我听到母亲叫我,这时候我正试图翻越篱笆。“豆儿要去哪里?”

“我去给娘摘野花戴,很快就回来的!”我小声说,生怕爹发怒。

“豆儿,小心——”跑远了,没听清娘最后喊的是什么。大概是小心狼一类的猛兽吧,我猜。山里有很多伤人的兽。现在想起娘的那句话,“豆儿”——“狼”……是不是这也跟那条长廊有关?斗而廊……我不知道。也许娘当时喊我的大名,我就不会碰上这种稀奇古怪的事了。

那天我没有遇上狼,却迷了路。与我的第二次关于斗而廊的造访相差无几。第一次偶尔靠近斗而廊,其实也只是因为狗尾巴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这么贪玩,每每上了狗尾巴草的当,而那时候我的年纪更小,看来却更有勇气,因为我连眼眶都没抹。我不断发现着木石掩罩下的新的歧路和尽头,颇费了一些周折,后来竟也找到了这迷宫似的林间通路的出口。在最后的那段窄路上,狗尾巴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其它前所未见的植物,只有苏铁与云杉是我认得的。拨开眼前停满淡紫色蝗虫的灌木,我抬头望见一座极高的木质大门,大门两侧各置一块的有些像磨盘的大石头,以及比大门还高的三个大字。最右边的好像是“門”字,不过我那时识字不多,也不太肯定;中间的确是个“而”字;左边字的笔画有点多了,想了半晌也猜不出个大概——不过既然是“門而”什么的,那就一定是让我进去的意思。但我还是在门口徘徊了半柱香的时间,也许是当时被大门散发出的某种气势所撼动了。喂,你听清楚了,我可不是害怕呀!

后来我还是捏捏拳头,壮着胆子走进去。毕竟写那个“門”字的人又不是我。我的死对头,小叫化和他的瞎算命爷爷哪得不起这样的豪宅,这我大可以放心。门总是让人进的,好比棺材也是让人躺的一样。就算里面有什么极凶恶的管家一类的人物跑出来轰我,我也能指着那字,找到个反驳的理由。

我走近大门,发现原来它还开着一条缝,刚好够我挤到里面。我本来是想扣一扣门环的,可即使跳起来,仍差两寸。于是我悄悄蹭了进去。


豆儿吓了个趔趄。那里面光线昏暗,仅仅最深处隐约有一点日光渗进来。门后面是长廊。不像那种无遮无掩的亮堂堂的、四周为湖泊与荷茎环绕的长廊,这个地方两侧好像只有一些商铺的货架一样的东西,挡住了光明,陈列着一个又一个同等大小、相貌各异的头颅。看上去它们都是唱戏或是杂耍时用的假人的脑袋,各具特色。我稍稍安了一下心。门而什么?真奇怪,估计不过是个戏班子的住所吧。我一想,若能偷偷窥探得梨园的内部情况,也好给佟阿瓜和小叫化炫耀呀。我咧嘴“哧”了一声,准备继续前进,可是突然发觉好像有一个脑袋盯着我看。我顿时毛骨悚然,上下牙床一紧,赶忙冲向阳光照进来的地方。

门而什么很长,我疾跑的时候,隐约感觉所有的脑袋都在注视我,甚至有些紧闭的眼睛也张开了。天啊,我吓得涕泪横流,险些跌倒在地。尽头仍是一扇大门,也半掩着。我嚎哭着冲了过去,撞开门,一下子瘫坐在地。

这儿是个院落,阳光很足。后门口也有两块像磨盘的大石。院中零零星星有几棵树、一方石桌、几张缺角的石凳,还有八九爿划分得整整齐齐的土地上种了些药草,有点我家后院的样子。石桌上乱七八糟的放着很多植物的根茎叶和一些风干了的、黑乎乎的东西,由于我的爹娘在家也时常鼓捣中成药,自小闻味儿长大,我甚至可以叫出不少药草的名字:党参、当归、车前子、石楠叶、胖大海、巴豆,嗯,还有五倍子。其余的名字我记不太清,不过药性无外乎是“性温味甘”“辛凉解表”云云吧。

我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抱着那一堆药材开始大哭。别笑,要换作是你这个脏兮兮的胆小鬼,那一定会尿裤子的吧!哈哈。难闻的土腥气直刺激我的鼻子,就好像有人拿狗尾巴草逗弄我的鼻孔,痒得我一边哭一边使劲儿打喷嚏,这使得我有些头昏。我想了想,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人头大抵不会追出来吃我。我也不远逃,哭够了,就定定地在那里用袖子拭鼻涕,脏了左手袖子就换右手。不一会儿,就听得院子篱笆外的树丛中有人走动的声音,很快,那人就像我翻自家的篱笆那样进到院中来:

“何人在此喧哗!”他是个中等个的老头,长得挺难看,脸上皱纹不多,待人也算和气,身体看来很结实,就像在大支神提前下树的那一年的灾荒,被征抓去运河拉纤的佟木匠。“何来缺齿小儿?”说罢指着我的总角。

“你又是谁?”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擤掉最后一点儿鼻涕,眨眨眼反问道。

“吾乃斗而廊何园丁。汝复何?”哈哈,我明白了。园丁老头说的每一句话都带一个“何”字,怪不得他姓何。

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是谁,因为其实我“何”人都不是。我扑向老头,请求救援:“园丁爷爷,有鬼,有鬼,有鬼啊!”

“何鬼?何处?”何园丁摸摸我的头,我感觉他的声调一下抽高了九尺:“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何出此言?”

“不是在这里,”我扭着他的手不敢松开,他的十只指上全扣着老茧。“是在这扇门里头啊!”

何园丁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他那双莳花弄草的大手死死按住我的肩头:“鬼为何?鬼乃虚阴缥缈之物。我斗而廊一向光明磊落,阳刚之气满盈,何处鬼魅可以藏身?汝妄想稚童,我暂且不加罪于你,何至何去罢了。”

嘿,原来何园丁是在下逐客令,要我“哪来的,回哪去”,大概是这样的意思。我忿忿不平,为了证明豆儿没有撒谎,我闹了半天,硬拽着他,叫他进长廊看看。何园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带我去捉鬼。他先踏入门而什么的后门,旋即说:“何处有鬼!”我大不相信,但是战战兢兢伸头一看,果真,那些盯着我看的奇怪人头全体消失,只有一个个空空的方格和隐隐约约的蓝色光线。不知怎的,感觉上却更为阴森可怖了。

我又打起响亮的喷嚏。何园丁把我提起来,走过空荡荡的长廊。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斗而廊,因为我还识字不多,不晓得那个被我看成“門”的大字,其实是跟它写法挺像的“鬥”字。我只是挣扎着,生怕自己腋下的小石头给转丢了。园丁一边走,一边唠唠叨叨的说什么“廊主”,什么“震怒”,我也听了不少“何”字,又打着喷嚏,只觉得耳朵根子发麻,心里突突突的瞎跳。

幸亏园丁把我扔出大门后就再没有说什么。他小心翼翼的慢慢关好棕色的大门,那么沉重的门扉竟然没有发出一丝细微的声响。刹那间,我突然又感觉到很多双眼睛的窥视。不过我不再害怕,我忿忿啐了一口大门,接着拔了门口大石头附近的一株不起眼的光杆植物,狠狠抽了大门几下,然后拿着它开路,一边胡乱拨着杂草,一边下定决心日后要回到这里,让老园丁和那帮人头好看,便怏怏回家去了。

奇怪的是,返程路上并没有狗尾巴草,路旁都是高大的旬采松。月亮沐浴沉沦的日光,已经私自爬上来了。我家就在小镇的最西边,那花草生得最美的地方,并不难找。我轻轻松松转了几个弯,翻进篱笆,就看见了娘在叹气,爹拿着什么东西等着我。

(三)

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说谎。直到很大很大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的别人,也说谎。

那天,我苦心编出来的三个借口全被爹识破了。

豆儿没有丢掉圆石,却被痛打一顿。我心里嘀咕,如果在偷偷溜出去玩的同时也丢了石头,说不定日后还能少几顿打。不过爹看到我手上死死攥着的那茎植物后,就不再抽我了。他恍然站起来,对正在墙角抽泣的娘说:“断根生。”

娘疯了一般跑过来夺过它,细细察看后,瘫在爹的肩头:“连哥,明日便迁居。”

爹的眼圈也红了,嘴角的皮肤一跳一跳的:“今晚。”

我不清楚“断根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哼,我才不管这么多,才不愿意搬家咧。我喜欢这里的花草和池塘,还有附近的小孩儿们,包括总和我顶牛的佟阿瓜。而且我还没有去找老园丁报复,怎么能这么快就走呢?不行不行!我向爹央求说,如果不搬家,我情愿让他再打我一顿,可是爹理都不理我,急急忙忙的收拾行装,贵重的就捎上,像是衣服被褥锅碗瓢盆的东西就扔下,反正爹和娘有的是钱,可以再买很多很多。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爹娘这么慌张。当然,第一次是在收到瞎算命人纸包的那个艳阳高照的正午。

我正在愣神,忽然听见爹喊我:“豆儿,我们走。”于是我就跟了他们出发。我也不要拿我的玩具,因为搬家之后他们一定会给我买新的。我就这样打着我的小算盘,在崎岖的路上奔跑着。我被打过的屁股很疼,但是我还必须紧紧跟住爹的脚步,生怕他将我一个人扔在这荒郊野岭。我不知道为什么需要逃得这么快,毕竟我们是搬家,而不是逃难。

“廊主还是来了,”娘喘着气,小声对爹说,“连哥,他会找到我们吗?”

我想起那一年,在人们高呼“大支神下树了”的时候,杂物出没横行,大家都躲到后山岩洞里去了,爹和娘却不紧不慢的在家包肉馅饺子给我吃,好像他们不害怕大支神和那些骇人的杂物妖怪一样。而现在,我看着眼神怪怪的爹,他说道:

“不妙。约莫四龙已殒首,斗而廊开始在人间作祟……”

你知道吗,那时我很想插嘴说,“廊主”“斗而廊”这些奇怪的词,我在门而什么的后花园,也听何园丁说过。可是突然有一个人影自前方的树丛中闪现,唬得我说不出话来。月光朦胧,看不出那人的脸。只见他慢慢走过来,嘻嘻笑着说:“未离兄跑得可真快。即便不使出法力,我也追不上啊!”

爹和娘像是胆小鬼看见蛇一般呆立着,良久,才缓缓上前,对来人低头作揖:“廊主!”

“未离兄和大嫂记得我这个廊主就好!”来人的语气硬梆梆的,就像镇东的佟木匠做的擀面杖一样,敲在头上怪疼的——这些话是对爹娘说的,但即使我听了,也不禁胆寒。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未离兄不是爱子夭亡了么,这小孩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他指了指我。我猜想这大概就是园丁说的什么廊主,可怕极了,所以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玩儿了。

“廊主,豆儿是我们另收养的孩儿,大名叫弁砻。豆儿乖,快上前给廊主请安。”娘边说边顿顿我的衣袖,示意我小心。

我明明是爹和娘生的嘛!我一万零三百个不愿意,走过去,怯生生给廊主唱个喏。越是害怕,就越是想看个明白。我想借机偷眼瞧瞧他的相貌,却什么也没见着。一只萤火虫自他面前飞过,我原以为那微弱的光可以照出来人的面部轮廓;可是绿光所及之处,始终只有灰灰的一团雾一样的东西。

“曾连!”廊主大发雷霆,吓得我直往娘身后缩。“你胆敢骗我!何但伯说今天有个孩子进得廊中,还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能以气破廊门而入的,除了我托你们夫妇养的幼童之外,还能有谁!”

“廊主,请听曾连一言:我曾连夫妇虽已脱离斗而廊多年,却时刻记念廊主恩德,决不敢欺瞒廊主。这孩子确不是那日廊主所托之人。连驽钝,未曾照顾好那孩儿,请廊主严惩;可是此儿并无过错,还望廊主放过孩子和他娘亲,我跟廊主走便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连哥!”娘紧紧抱住爹,“廊主若要杀了连哥,那请将我一同处死便是。只是苦了豆儿这孩子啊……”娘下意识的抿了抿嘴,她的嘴唇变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看来意思是要和廊主拼了。

廊主好像在摸着下巴思考,又好像是因为肚子有点疼而强忍着。他耷拉着嘴,虽然是很能打架的样子,但是我的爹娘联手,也未必比不过他。爹发怒后,可以一掌将歹人拍到泥土中去,让血像花儿一样长出地面,你说说看,这算是很厉害了吧。“曾未离,念在你往日有功于我的份上,我不动武。”他最后说,“可是,你敢让我看看你儿子的气脉么?”

爹拍拍娘的肩头,使个眼色:“廊主尽管看便是。”

那个被他们称为廊主的人走到我的跟前,可是我还是看不到他的脸。我发现月亮溜进了一道乌云,鸣虫刹那停止了吟唱。我微微发抖,绝望的看看爹。那人先是弯下腰切了我的脉,然后仔细的在我两臂上慢慢摸索,弄得我又痒又害怕。我生怕他会摸到那两颗藏在我腋下的圆石,因为爹和娘似乎也和我一样,一直在战战兢兢的盯着我的腋下。还好他并没有摸到那里。“好痒,”我说,鼓起勇气抽回了胳膊。廊主直起身:“脉象紊乱,不过确没有羽气。”

爹娘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唰唰啦滚落而下。也许爹娘这时正在虔诚的感激老算命人和他的孙子。我只是头脑一片空白,祈求上苍再也不要让我看见这个人了。然后廊主准备离开,虽然他眼中还有强烈的杀意,爹娘和他却寒暄了半日,问了一些有关“烛龙”“庄龙”等等的事情,我们才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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