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爱着的生命竟是一头青丝。
小青,奇幻作家,言情作家,路痴。代表作《青箱词谱》、《囚狐》、《玄澹》系列等,即将出版《九州·大端梦华录》(原名《九州·奈何花》)。
《鬓云松》,小青《青箱词谱》的短篇系列之一,这个系列的名字取自著名的《白香词谱》,这本书自清代至今,一直被视作填词入门者必备教材,多少代文人曾人手一本,兢兢业业寻平仄。书名意思是“小青的箱子底的词谱”——沉睡在箱子底的一些泛黄的老故事。
这套故事多少都带一点诡异色彩,在那些古典而美丽的词牌之下,小青便是那个古时的灵魂应约而来,慢慢地给你讲上一两个又短又老的——别人的故事。
人都说,那一头长发是她身上最美之处。
也有明眸皓齿,也有如柳腰肢。苏州城头牌名妓不是浪得虚名的,她色艺双绝,一口吴侬软语的小曲配上花容月貌,倾倒众生。不过当她打开峨峨高髻,任一头青丝惊心动魄地流泻下来,人眼里就再也瞧不见别的。
七尺长的乌油浓发,从出生之日起,没动过一剪刀。如云,如墨,如染了毒的银河自九天呼啸而下,仙意中含住魔般魅惑。没有人可以面对这般景象而不动心。
峨峨的高髻,簪着时样鲜花,插着八宝步摇,端庄华艳地出来见客。鬓角有如墨画,等闲不肯让一丝稍乱。只有蒙她青眼得入香闱的贵客才有幸目睹这头美发披散开来的样子。
慵懒地斜倚在榻上的人儿,玉体修颀如海底鲛人,比人还长的青丝便是无尽波浪,曲曲从她身上流淌下去,一直流入最颠狂的梦境深处。她回眸一笑,剔亮银灯照红绫,亲自为他摇着团扇——一切都是软的,亮的,柔情万丈。人们相信这是一把有生命的发,寄居在她头上、活活扭动着的迷人的妖魅。
迷住了千金恩客,也迷住了她自己。
贵客还未从昨夜的云雨梦中醒来,她已端坐在妆台前。手持牙梳,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着那把委地的乌丝。铜镜里映出美人脸,眉梢眼角,比那些为她倾家荡产的客们流露出更深的痴迷。
他们说,她爱上了自己的头发。但没有人耻笑,这样的美,没人能够不爱,哪怕是它的主人。
有一日风流的飞天鬟改成了端淑螺髻。一位朝廷大员为她脱了乐籍,青楼人飞上高枝,成为贵家姬妾。她的为许多人所共享的美貌、歌喉、媚态,还有这头长发,从此只归他一人独拥。
这样过了几年。侯门的寂寞她已深尝,然而她不在乎。
老爷公务繁忙,夫人虎视眈眈。纵使三千宠爱在一身,大多时候依然是妆成只能薰香坐。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其实她喜欢老爷不来找她。孤眠的夜晚她早早便关了门,把丫鬟全部遣出,剔亮银灯,熬不住嘴角那点微微的笑,像一个急着背夫私会情郎的荡妇。
他们也怀疑过,却没抓住半点把柄。老爷的众多妾侍中实在没有比她更守妇道的了,不妒,不争,监视了多少夜,也未曾发现她屋里有任何男人进出的痕迹。
无数个寂寞长夜里,她只是静静地端坐在妆台前。手持牙梳,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着那把委地的乌丝。
这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爱着的生命。它是有生命的,她相信。
他可以占有她的美貌、歌喉、媚态,他买下她整个一生,但这头长发,永远只属于她自己,谁也夺不走。
多厚的浓发呵,一只手攥不过来。她把它从颈后捋到前面来,七尺青丝绕身三匝,像一条恋着人的缠绵蛇妖。
荒庵青灯下,年老的比丘尼对着木鱼,手持小槌,刻板的敲击声似迟迟更漏,数不完寂寞长夜。
繁华前尘终于都成了前尘。如今只有四野寂寂,雨打风吹。破庙的屋瓦上,有野狐凄厉地对月长嗥。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就像关盼盼的前尘在身上重演,同样是脱籍的名妓,同样受尽宠爱,同样死了丈夫。当年有大诗人白居易一纸诗笺寄到燕子楼,“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微言大义令盼盼无颜苟活,终于绝食以殉先夫,成就了一段节烈佳话。
老爷的好友王御史不是诗人,他没有写诗给她,亦没强逼她殉节。然而逝者撒手去了,抛下这如花的少年美眷,夫人不容在府守节,将来飘零在外,无论琵琶别抱抑或重操旧业,都是自己受苦,也有玷逝者清名。
王老爷是为她好,因此才煞费苦心安排了这安身之处,一纸度牒送入空门,下半辈子不愁衣食。想起多年前入庵的那一天,她还是感激王老爷的。不管怎么样,他还给她留了条命,比起白乐天对关盼盼,慈悲得多。
只是……人都说,那一头长发是她身上最美之处。
舍不得,也不能不舍。这一舍也有三十年。也该……惯了吧。
老尼怔怔地敲着木鱼念诵经文。不知何时妙法莲华经变成了……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幽幽的子夜歌,软软的吴侬语。从老尼枯干的嘴唇间飘送出来,轻柔中透着令人心悸的妖媚。
不知不觉放下了木槌,老尼双手虚虚地攥住了一把什么,从颈后绕到身前,一下,又一下,缓缓地梳着空气。
半边残缺铜镜蒙着积尘,看不见烧了戒疤的光头。苍老的脸,眉梢眼角,爱意流转。
她爱着自己的头发,这样的美,没人能够不爱,哪怕它已经没有。这是一把有生命的长发,在剃刀下死去,还有鬼魂。三十年来的青灯夜,她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徒劳地招着它的魂。她不相信它会离开她。
忽然门外的风雨里走进了不速客。
彩衣鲜明的高大男子望着行为古怪的老尼,微微一笑。她立刻无地自容。可是他说:“姑娘真乃天人也,这一把七尺青丝,绝世难得。”
“施主取笑了,贫尼剃度多年,何来烦恼丝。”
“你不信么?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长发,如云如墨。”他向桌上一指,“姑娘,你看。”
铜镜早已不能用,可是此刻三寸厚尘间诡异地浮出美人脸,那娇羞的花容月貌,一头青丝比人还长,曲曲绕身三匝——
“鬼魂是不会老去的。”他淡淡地说。
那男人买下她整个一生,他活着的时候占有她的一切,等他死了,依然有权让她剩余的芳华为他陪葬——不在黄泉在人间,空门礼佛的残生,等于活埋。那一天王老爷百般劝说,都只为一线慈悲,替朋友遗孀在节烈的边缘竭力争取一条生路。
可是她舍得自己的命,也舍不得,毁了它。
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拥有的,谁也夺不走的东西。
七尺的青丝悬在房梁,紧紧锁住咽喉。没有人用这样奇特的方式自缢,它活活地扭动着接了她走,像一条温柔而毒辣的蛇妖。
只一弹指间。尼庵如海市蜃楼般涣散,青灯黄卷皆为乌有。一丘荒坟,白杨萧萧。
荒野中这个女魂忽然仰头大笑,一头浓发高高飘扬,像巨大的翅膀带着她消失在风雨里。彩衣男子不知何时不见了,夜色中一只蝴蝶恍惚飞去。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鬼歌余音袅袅,透着令人心悸的妖媚。
佛说众生心魔起处,妖由自招。然而三十载大梦缠碍,佛点不醒的,今天妖来点醒她。
苏州河畔,告老还乡多年的前御史大人那一夜在睡梦中无故逝世。
次日清早子孙才发现僵硬的尸身。没有任何伤痕,只是老爷的一头白发,落了个精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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