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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偌大的江湖,却被一只蚊子搅得天翻地覆

於意云 新九州 2019-10-24

作者介绍


於意云:著名奇幻作者,文章以大气著称,语言华丽。代表作品《洛书》系列,中短篇《空来塔》、《石用伶》、《春江花月夜》等。


作品介绍


一人一蚊闯江湖的故事,一篇不走寻常路的武侠小说。

三十三岁的楚萍生学武出师,下山闯荡江湖。机缘巧合下,他头顶蚊子开始了一段奇异的江湖旅程:见识了耍大刀的螳螂,射毒针的马蜂,形形色色的蚊子;还力挑众多高手,差一点一统江湖,人称“头蚊子帝”。终于有一天,没了头上的蚊子,便不再有人知道他是谁,而这些年见识的蚊子,仍在夏日黄昏的草丛和水沟边团团飞舞,发出微弱的叫嚣,焦渴地追逐着一点微不足道的血,以为自己是剑客,而世界叫江湖。



温馨提示:全文约五万字,阅读需要100分钟。




01


楚萍生学武出师,下山去闯荡江湖了。他已经三十岁了,对于闯荡江湖来说,这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年纪,甚至可以说,已经十分晚了。

如果他是一个很著名的武林世家的公子,那么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会开始接受有益于日后练武的胎教,等他出生后,他的爹娘——无疑是一对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侠公侠母——来给他打通任督二脉,他的外公外婆或者祖父祖母会把毕生的内力从他头顶的百会穴灌进去,就像我们提着开水壶去灌蚂蚁窝。还会有一个性情乖张的大魔头,天知道是怎么搞的,在很久以前成为他父亲或母亲的义父,这个大魔头会有一本人人必争的武功秘笈,或者吃了就能迅速增长内力的灵丹妙药——不,不是千年人参,那东西到处都有卖,应该是纯白的蛤蟆、通红的蜘蛛或者透明的天山菜青虫——再不然就是一柄削铁如泥、天下第一的宝剑,传给这个义孙子或义外孙。于是这个武林世家的公子,就可以在弱冠年纪时,穿着雪白的衣裳,佩着锋利宝剑,骑着雪白的骏马,出去行走江湖。不久他就会因为他的正直、仁义和慷慨,结交一帮白道黑道的狐朋狗友,还会遇上一个十六七岁、精灵古怪的美丽少女——另一个魔头或侠公的女儿,以及一个穷凶极恶、令人发指的邪教教主。这位世家公子会在白道黑道的狐朋狗友帮助下,杀掉邪教教主、迎娶美丽少女,于是他成为新一代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侠公,携着侠母的手,回家生小孩——这个时候他最多也就二十三四岁,比现在的楚萍生年轻很多很多。

对比这样完美的侠公人生,楚萍生真是输在了出娘胎的那一刻。他是师父随便捡来的一个徒弟,而且很糟糕,不是包在襁褓里的婴儿、襁褓里还装着一块图文特别的玉佩准备在十八年后证明他是某个王爷的私生子,或者是某个被奸臣陷害、满门抄斩的忠良的遗孤——完全不是这样,他已经十六七岁了。他的父母是普通乡农,他也没有被仇人灭门的深仇大恨,他也不是骨骼清奇、天生学武的好料子。他有一两个姐妹、三四个兄弟,一群小孩就像一窝刚孵出来的麻雀一样成天嗷嗷地要吃的,于是他的父母先把女儿卖给人家当了丫头。就算是这样,一家人还是吃不饱,于是他的父母就把一个看起来最小、最呆、最丑的儿子卖了,这个儿子就是楚萍生,当时他没有大名,只有个小名叫狗剩。如果你去过乡下,就会知道那里有很多很多的狗剩。这狗剩之一被人贩子拿去卖给大户人家当家奴,变成了来旺。后来这家人嫌来旺笨手笨脚,似乎不能调教得伶俐有用,又把他卖到了另一家。很巧,或者很不巧,那家人已经有个来旺了,于是狗剩——来旺又改名为来财。后来这家人逐渐败落,养不起多余的家奴,来财又被卖掉了。这个时候来财已经十五六岁了,由于瘦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他被一个开小杂货铺的寡妇买了去。寡妇三十多岁,细皮嫩肉的,买小厮很容易惹人闲话。但寡妇家原来做粗活的小厮病死了,她没办法。她选来财是因为他看起来又黑又丑又呆,她觉得这样大家就不会猜嫌。其实寡妇确实和人有奸情。因为有奸,夜间门户未免开合频繁,因此招来了盗贼,最后寡妇被盗贼杀死。人命官司一闹起来,寡妇的丫鬟和小厮来财与案情无涉,但没了主母,县官就打发他们自行回原籍了。

来财也不知道自己原籍在哪里,流浪了两个月,在一家客栈里当了打杂的小伙计。如果不是遇上师父赵楚才,他很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叫来财的伙计。赵楚才看起来四十多岁,穿得虽然干净,却像个总也不能中举的秀才,透着一股子落魄潦倒、满腹愁绪的意思。在住店时赵楚才装散碎银子的荷包不慎失落,来财捡到荷包,将它还给了赵楚才。赵楚才认为来财是个本分人,于是问来财,说自己就要退隐江湖了,不过一身功夫没有传人,不知来财是否愿意做他的弟子。来财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要问问掌柜的。掌柜的正嫌来财有点憨笨,就说这事好啊、真是难得地走狗屎运了。他帮来财细细分析利弊:所谓做弟子就是做干儿子,伺候干爹归了西,家产就都是他的了。

于是来财答应了赵楚才。赵楚才拿出三钱银子,让掌柜的准备了一些香烛酒饭,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拜师仪式,也就是来财给赵楚才磕了八个头、发誓终身侍奉师父、绝不违背师父的教诲等等,而赵楚才则请来财吃了顿饭。拜师之后,赵楚才就给来财改名叫楚萍生了。这时候楚萍生已经十六七岁,武林世家的公子差不多已经武功小有成就、跟着父兄出来混了个脸熟,而楚萍生才刚刚得到一个要归隐的师父,以及一个听起来有点江湖气的名字。

赵楚才归隐之地也不是什么武当峨眉之类的名山大川,而是一座不太大却很热闹的城市。其实凭赵楚才的武功,应该可以混出个名堂来,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时运不济,在江湖上滚来滚去,滚到四十多岁,仍只是个二三流之间的人物,无名无势。如今与其说他是归隐,不如说他只是换了个谋生的活路。他当了一个账房先生,东家是一个卖猪肉的大户,手下管着十来个伙计。每天没卖完的猪下水,大家就拿来分了。赵楚才说,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虽然他用不着去做官,不过当个账房先生,被人认出的可能性远远小于住到深山老林里去。其实没有谁会来认他,他在江湖上没什么仇家,也不会有人找他切磋武功,他也没有什么藏宝图或秘笈惹人垂涎。说刻薄一点,他的江湖真是白混了,或者说他只是在江湖边上走了两步,在湿泥泥泞的地上踩出两三个脚印,根本没有涉进风波险恶的深水里去,而那两三个脚印早晚也被水波冲刷得没了痕迹。这或许就是他每天把猪大肠猪肝猪肚交给楚萍生时,脸上会有点落寞的原因罢。楚萍生用花椒大料煮了猪下水,呈给师父。吃完了,晚上,赵楚才就会教楚萍生练剑。

楚萍生是赵楚才的徒弟,也算大屠东家的半个伙计,杀猪退毛之类的常去帮忙。与练剑相比,他杀猪的手艺更好些。而且他很会卤猪大肠和猪肚,好几家客栈的伙计都成了他的熟人,买了他的卤菜去招待客人。如果他不是赵楚才的徒弟,或许当个卖卤菜的也不错,不过当他三十岁、剑术练得马马虎虎时,赵楚才说,他或许可以去闯荡一下江湖了。或许可以去闯荡一下江湖了——看来当师父的自己心里底气都不是很足。

为了让这个弟子走得像个样子,赵楚才带着楚萍生爬到城外的山丘上,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在山顶上看日出。漫天霞光中,瘦高个儿的赵楚才穿着才浆洗的干净衣服,袖子和胡子都在风里飘,嗅一嗅,还真有点出世高人的味道。赵楚才把自己当年的佩剑和一些银子交给楚萍生,楚萍生接过这些东西,真的下山去闯荡江湖了。他已经三十岁了,相貌平平,毫无家世背景,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不会看上他,穷凶极恶、令人发指的邪教教主估计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真的很难说他的江湖之路会是怎样,或许他可以成为某个风度翩翩的少侠所结交的白道黑道的狐朋狗友之一罢;如果再能讨个半老徐娘做老婆,那就赚大发了。

楚萍生按师父赵楚才的建议,可以先去给大户人家当个保镖什么的。为了显出闯荡江湖的意思,赵楚才说,一定得离了他们常住的地方,哪个大户人家会请一个杀猪之余卖卤菜的家伙来护院呢?而且大家一旦发现楚萍生会武功,就会知道他的师父赵楚才也会武功,那么赵楚才的江湖身份或许就会被人认出来。如果就这样被人发现,他的退隐就失败了。东西南北都有大城市,楚萍生随便地往北走,因为要从山上走下来,就只有一条朝北的路,为了显出勇往直前,他就一直朝北走。北边最近的一处繁华之地就是南都。楚萍生还没走进南都城门就惹上了麻烦,南都城内最大的帮派凌云阁的掌门杜瑜派人给楚萍生送了信,向他约战,要给兄弟杜瑾报仇。

说来这仇怨是怎么结下的,楚萍生自己也稀里糊涂。好像是在南都城外的某个茶水铺子里,当时楚萍生在歇脚喝茶,杜瑾带着人打猎归来,也来休息。然后……凌云阁的人说,楚萍生嫌倒茶的伙计忙着招呼杜瑾等人,怠慢了他,于是发怒地抽出剑来,一剑捅死了茶铺伙计。杜瑾也大怒,上前和他理论,如何能这样草菅人命,结果两人大打出手,楚萍生又一剑捅死了杜瑾。但楚萍生印象里完全不是这回事。他只记得自己在一旁喝茶,杜瑾一帮人咋咋呼呼地进来,然后不知怎么地就掀了桌子、打死了茶铺伙计。楚萍生没有江湖经验,不知道江湖里的茶铺桌子就是要被人掀的、伙计就是要被人打、偶尔还要被打到死的。他以为遇上了劫匪,就很紧张地跳起来,拔出剑来准备自卫。那伙人见他亮出了兵器,于是向他扑来……结果杜瑾就被他捅死了。

其实杜瑾只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他完全仗着兄长杜瑜的脸面混事。杜瑜在江湖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一把名为“燕碧”的长剑耍得是风流倜傥,剑客排排名,可以进入全江湖的前三十名。杜瑾的尸体被抬回凌云阁后,杜瑜的脸色很难看。致命一剑在肚子上,血忽呲啦的,活像市井流氓打架不慎失手杀人的模样,一点没有高手对决的利落和干脆。用剑的高手怎么会捅别人的肚子呢?应该是一剑封喉、连一点血迹都没有才像话。不过和杜瑾一起的人哭爹喊娘地对杜瑜说,那是个神秘而骄傲的高手,为了让师叔死得很难看,他故意用剑在杜瑾的肚子上弄出这么一个大豁口,他们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那是因为他们在杜瑾的背后——而且一杀死杜瑾,那人就施展上乘轻功,眨眼间不见了踪影——其实当时楚萍生吓昏了头,拔腿就跑,而那些人一时错愕,也没想到、或者不大敢去追。

依照弟子们的说法,杜瑜琢磨不出楚萍生是什么来历。他把自己知道的三十岁上下的成名剑客挨个儿想了个遍,觉得他们都没有理由来杀自己的兄弟。不过这个江湖十分诡谲,而杜瑜深知自己的兄弟又有些混账,很难说杜瑾这次是不是被什么身负绝世武功的狂狷人士教训了。但作为凌云阁的掌门,他的面子挂不住,于是他让弟子们立刻出发寻找,给楚萍生下了帖子,要给自己的兄弟报仇。为避免多生枝节,他告诉弟子们,把帖子交给那人就可以,不要多说什么或多做什么。

杜瑜的弟子还真在南都城郊找到了楚萍生,当时他一个人焦急地踱来踱去,不知是继续逃跑,还是去衙门自首。他不知道闯江湖的人,杀人便杀人了,不用自首的。杜瑜的弟子把帖子递给他时,他想杀人偿命、自己免不了要被秋后处斩,因此什么话也不说地接了过来,脸色煞白。杜瑜的弟子也不敢多言,急忙转回凌云阁,报告杜瑜,那人态度骄狂,尤其异常的是他面白如纸、目光散乱、神色嗒然、如丧考妣。杜瑜听了心里一沉,他是老江湖了,知道很多凶狠又毒辣的武功,练成了就是这般古古怪怪的样子,或疯或颠,平日里半死不活,发作起来便不可收拾。

杜瑜忧愁之际,楚萍生也五内如焚。他战战兢兢地进了南都城,遇到的第一家客栈便是悦来客栈。他想起和师父住在一起时,街对面也有一家悦来客栈,而且客栈的伙计就常来找他买卤菜。他见过不少走进悦来客栈的人都配刀配剑,还有押运货物的镖师。当时赵楚才就指点给他看,说那些都是江湖人,以后他也要闯荡江湖。如果楚萍生不是江湖人,他出门在外,就会遇见很多客栈,比如“何日君客栈”或者“对又来客栈”,不过如果他不是江湖人就不会出门。如果他是个命中注定有奇遇的大人物,或许会看见“一家客栈”,或者在沙漠地带看见“龙门客栈”,最不济也会看见“同福客栈”。以上三家客栈必有一家是黑店,老板及伙计总有把投宿者剁成包子馅的企图。寻常走跳江湖的小角色,如果没有被命运之神安排成包子馅,就会投宿在悦来客栈,楚萍生就是具有这样平淡命运的小角色。现在,楚萍生想,自己就算不被衙门拿去秋后处斩,也会在第二天被杜瑜咔嚓了,因此他决定要吃好一点,至少要吃得像个走江湖的,于是他拍着桌子喊:“小二,来两斤熟牛肉、一坛女儿红。”

大家知道,所有走江湖的人走进悦来客栈,都会点这两样东西。不过店小二告诉楚萍生,熟牛肉已经卖完了,女儿红倒有。正宗十八年的女儿红,极高档的酒,掌柜的锁着呢;不论坛,论瓶,二两银子一瓶,客官真的要吗?

楚萍生咽了口唾沫,点点头,要!

店小二皮笑肉不笑,客官,请先付账。

这也是悦来客栈店小二的江湖经验了。他知道很多江湖恶人是吃霸王餐的,而且往往吃到一半,店里就会涌进另一帮恶人,双方一动手,就要掀桌子、打小二。真来了这样的恶人,店小二才不敢要他先付钱。不过店小二见的江湖人多了,一眼便看出楚萍生这样的人没啥好怕的,虽然他已有三旬年纪、带着剑、点了最典型的江湖式酒菜,但他的眼神和表情,只怕连江湖的门在哪里都不晓得。因此店小二暗地里还有些纳闷,心想这人这么大年纪了,这江湖是咋混的呢?

店小二到底没有慧眼,没看出楚萍生刚出师下山,而且他也不知道楚萍生接了凌云阁掌门杜瑜的帖子,不然他也不敢让楚萍生先付钱。

酒上来了,楚萍生又要了一整只烤鸡,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吃的菜了。他撕下一只鸡大腿,一面大嚼,一面痛饮。不过一想到明天就要死了,他食不知味,最后还狂吐起来,趴在桌上,面色如土,似乎是醉了。店小二皱着眉毛和鼻子把他扶到一间客房,扔在了床上。房间看来很小,床铺有股馊味,这自然不是天字第一号的洁净上房。其实这是一间不怎么用的房间。店小二当然不会把楚萍生扶进洁净上房,万一他又吐个满床,洗床单换被子多麻烦。

不过大概店小二自己也觉得房间里气味不好闻,临走前把窗户打开了。夜风吹进来,后半夜楚萍生便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其实他没醉,他只喝了大半瓶酒,还都混着鸡肉吐出来了。那般昏迷似的不能动弹,只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终于吓得不知所措罢了。他要是把自己吓死了事情也就了了。可是现在他没法睡了,因为窗户下就是一条水沟,现在是盛夏,蚊子全飞进来了,咬得他一脸一手全是包,痒得不得了。

对蚊子来说,这也是难得的一顿美餐吧?

楚萍生躺在床上,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一蹦一蹦地疼,肠胃也是绞成一团般地难受。而黑暗里嘤嘤嘤、嗡嗡嗡、嗯嗯嗯,就在耳边飘来飘去,仿佛嘲笑,仿佛窥探,忽远,忽近。忽然一下,一个凑上前的嘤嘤声消失了,同时面颊上传来轻轻的一触,那便是蚊子落了下来。他挥手一拍,啪的一声,好像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差不多确实是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因为那只蚊子飞走了。

连一只蚊子都打不着,他泄气地想,那些嘤嘤嘤、嗡嗡嗡、嗯嗯嗯,好像是小小的唢呐,吹得那个欢啊!师父曾说,很多高明的剑客,会拿蚊子来练剑,他们能在黑暗里劈死蚊子,这是简单的;更高明的手法是一剑削掉蚊子的嘴,让蚊子再也吸不成血;或者连续六剑剁掉蚊子的腿,让蚊子只能在空中飞、永远无法降落;或者一剑斩去蚊子的一只翅膀,听蚊子旋转着落下地去;或者……从此公蚊子就只好到皇宫里去谋生存……可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呢?或许因为他实在算不得什么东西,连蚊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楚萍生愤愤然地又在脸上拍了一掌,这一次有很小很软的东西硌在掌心。他狠狠地用指尖捻着那一小点东西。先还有点粘,手指多搓几下,那东西就变成一点点渣。他把那一小点渣弹开,心里很解气,虽然感觉指尖有点脏脏的。

楚萍生忽然有些明白了,他安静地待着。不一会儿,嘤嘤嘤嘤的声音靠过来了,落在他的脸上,然后没什么感觉。楚萍生没有动,又过了一会儿,一种细细的刺痒从面颊上传来,是蚊子开始吸血了。楚萍生缓慢地举起手来……啪!

又一只蚊子被楚萍生捻成了渣、弹进闷热的黑暗里、无处觅踪影了。当粘糊糊的血沾在指尖时,楚萍生心想:你要我的血,我要你的命!

接下来,楚萍生用同样的方法,在黑暗里打死了好些蚊子。为方便动作,他左侧身躺着,拉起左手的袖子,让蚊子落在左臂上。他总是等蚊子开始吸血时再缓缓举起右掌,然后飞快拍下。因为蚊子吸血吸得欢,所以逃得就没那么快,而且一旦开始吸血,刺痒的位置就很明显,落手的准头也拿得更稳了。

楚萍生发现有的蚊子很愚蠢,飞得很慢,而且贴着皮肤慢慢地寻找下口的地方。蠢蚊子落脚也很重,他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用细细的蚊子腿拨开汗毛——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为了捡猪粪而拔开荒草似乎也是这样的。这些蚊子几乎一落下就能拍死。但也有很狡猾的蚊子,总是在远处飞,然后极快地猛扑下来,轻轻落下,吸血的动静也非常轻,几乎觉察不到。并且这些蚊子极机敏,楚萍生甚至还没开始动作,狡猾蚊子便如文豪诗人所称叹的春鸿般振翅高飞了。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这些蚊子也和春鸿一样,没入黑暗,不知所踪,只不过个头小一些,没留下爪痕,只留下红包,还留下楚萍生烦闷地一通狠挠。

折腾了许久,一些蚊子吸饱了血飞走了,一些蚊子被楚萍生打死了,却总有一只蚊子嗯嗯嗯地绕着楚萍生的脑袋飞。楚萍生十分困倦,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但每当他刚沉入黑甜,就被那恼人的小唢呐声惊醒,而且脸上手上奇痒。

这只蚊子实在很狡猾,楚萍生总也没能打着它。它降落时极轻,吸一两口血后就飞得远远的,过一会儿又悄悄飞回来,再吸两口血,再飞走……楚萍生认定这是同一只蚊子,这种不断地骚扰实在比无数蚊子的轮流进攻更可恨。最后楚萍生放弃了,心想不就是一滴血吗?干脆喂饱了这家伙,免得它总是哼哼唧唧,扰得他睡不着。

那只蚊子似乎知道楚萍生在想什么,在高处盘旋了两圈,嗡地一下,落在了楚萍生的眉间。不过它没有立刻吸血,它或许是在警惕试探,楚萍生闭着眼睛似乎也看见它翘了翘两条长长的后腿。然后刺痒从眉间直传到心里去,那只蚊子肯定是把那又细又黑的嘴全部扎进皮肤里了。那阵刺痒越来越厉害了,然后慢慢地消退。这是痒习惯了,所以没那么明显。不过楚萍生知道,那蚊子还在吸血。

吸啊吸啊吸啊吸。

楚萍生没听见蚊子飞走的嗯嗯声,所以他知道蚊子还在吸。

吸啊吸啊吸啊吸。

它应该吃饱了,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说不定睡醒了就要被人杀掉了……想到这里楚萍生皱起了眉毛,然后听见一阵急促又清晰的嗡……

那只蚊子拼命拍打着翅膀,扇起一股极细的风,紧贴着皮肤,引起另一种微弱的痒。楚萍生还觉得那蚊子的腿在使劲地踩自己的脸,但那只蚊子飞不起来了。不是因为它吃得太饱,而是因为它的嘴刺得太深、楚萍生眉毛皱得太紧,蚊子的嘴被死死地夹在楚萍生的肉里了。

这倒霉蚊子的命可落在自己手里了!楚萍生伸出两根指头,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恶狠狠地朝自己的眉心缓缓按去——那圆滚滚软绵绵的蚊子肚子在指尖爆裂、血滴溅开的感觉是多么快意啊!这可恶的家伙!咬了他一晚上!还哼哼唧唧,吵得人睡不成觉!他要把它捻成渣、捻成渣都不剩的一抹蚊子血!他要把它捻得灰飞烟灭、好像从来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如果这场景杜瑜的弟子窥见、回去禀报,杜瑜多半会大惊失色地想,自己点自己的印堂要穴,这是多么邪门的武功啊!一定很不好对付!很可惜,没人看见,而楚萍生唯一的念头只是要把一只蚊子摁死。

那蚊子还在拼命扇翅膀,奋力地想把嘴拔出来。楚萍生的指尖已隐约触上蚊子翅尖带起的细微气流了,这时他改了主意。他就死死地皱着眉头,夹着那蚊子的嘴,不让那蚊子跑了。毕竟转天就要被杜瑜杀死了,这或许是他走进江湖后能体验胜利的最后机会;就算是等死,一个人等也实在太可怕了。

后半夜过去了,天亮了,那只蚊子依旧没能脱身,仍陷在楚萍生的眉间困境中,时不时嗡嗡嗡地拍翅膀。楚萍生发现墙壁上停了七八只吸饱了血的蚊子,肚子又黑又大,如一粒粒黑色的大米。他噼里啪啦地把它们都拍死了,在灰秃秃的墙壁上留下好些暗红色的污点。或许是感觉到同类被屠杀时的绝望和恐惧,额头上的蚊子又在徒劳地拍着翅膀。这种徒劳让楚萍生感觉到一种古怪的快意,于是他脸也没洗,就皱着眉头、顶着蚊子去和杜瑜决斗了。


02


杜瑜约战楚萍生,就在他的地盘凌云阁。为了显示自己公平、不会仗着地利欺负人,他还请了三四位江湖上有头有脸的朋友到场做见证,并且把这些人的名字都写在了帖子上,暗示楚萍生:老子是很公平的。可是楚萍生没什么江湖经验,没明白杜瑜的暗示,反而很忧愁,因为他看见了那么多名字,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多有名,但那么多名字,让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而且会死得很难看、比秋后处斩难看得多。

同样因为他这么缺心眼,他也没觉得凌云阁是个对自己很不利的地方,也就当那是悦来客栈一般,没什么大不了的,直通通地就去了。

虽然取名叫凌云阁,其实也就是一处大房子而已,并没有高到天上去。杜瑜的弟子领楚萍生进了门,楚萍生就看见了那些名字写在帖子上的人。他简直手足无措。杜瑜阴着脸替他引见,他也就含含糊糊地作揖问候,像个小伙计,十分恭敬地把腰弯成了虾米状。那些人都很诧异,不明白楚萍生是在装谦逊还是在装骄傲,不过每个人都看见了,楚萍生死死地皱着眉,眉间停着一只吸饱了血、肚子滚圆的蚊子。

那只蚊子扇翅膀也扇累了,或许已经累死了,居然一动不动。

有人在暗中喟叹起来,心想:啊呀呀!这个人!居然蚊子能停在他的身上,丝毫不受打扰,难道他能够隐藏自己的气息、使自己完全地溶入虚空和自然吗?这是多么高深的境界啊!

杜瑜厉声质问楚萍生为何杀死自家兄弟,楚萍生自然说不清楚,囫囵了几句,便被杜瑜的气势压倒,只是皱着眉,呆呆地坐着。这事很不正常,杜瑜有点难堪,而且骑虎难下了。如果饶了楚萍生,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但不饶楚萍生,他却看不透这人究竟什么来头。杜瑜是老江湖呀,他知道很多一流的剑客,就是喜欢装傻充愣,在最开始做出十分好欺负的样子,当对手洋洋得意地把他逼入死角时,他就突然露出真功夫,把对方杀个片甲不留。只有江湖上的二三流角色才会得饶人处不饶人、最后追悔莫及地被一流剑客收拾了,而不管楚萍生是不是一流剑客,杜瑜可不想冒险把自己归到二三流角色里去。

为了再试探楚萍生,杜瑜用很愤怒的口气责骂他。杜瑜想,只要楚萍生开口,就可以听出些端倪。他对自己的江湖经验还是很有自信的。但楚萍生只是木呆呆、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管杜瑜如何喝骂,他只是脸色越来越灰暗而已。他被杜瑜骂得诚惶诚恐,心中痛悔万分,几乎要落下泪来了,仍是不还嘴——理屈词穷,他哪敢啊?这让杜瑜一点下台的机会都没有。旁边的人都屏气凝神地等着看,有人继续在暗中喟叹:啊呀呀!这个人!果然恪守圣贤的教训,做到了安忍不动如大地啊!他果然很了不起啊!

杜瑜没办法,只好拔出剑来,和楚萍生决斗了。

甭提杜瑜拔剑时心里有多别扭、多烦闷、多莫名其妙了。

不过决斗一开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因为楚萍生根本不是杜瑜的对手,他在杜瑜的逼迫下,狼狈地上蹿下跳。杜瑜先还以为楚萍生是假装的、引他上钩,所以小心翼翼,防守得十分严密,只是看准机会才刺出他那把青绿色的宝剑——结果楚萍生就被杜瑜刺出了好几处伤口。好在杜瑜在一开始十分谨慎,没敢轻易地痛下杀手,否则楚萍生会立刻呜呼了。不过楚萍生一次两次三次地被刺伤后,杜瑜也终于在无限的疑惑中看清了这个事实——楚萍生根本不是什么一流剑客!

紧接着,老江湖们也陆续看清了现状,都在心里想,楚萍生挥舞长剑的样子是多么笨拙啊!这不可能是装的,因为他确确实实被杜瑜刺伤了,血流不止。再喜欢装傻充愣的一流剑客也不会这般真正让自己受伤,而且伤势一次比一次严重……他就要被杜瑜杀死了;或许杜瑜会表现得很大度,只是废了他的武功再把他赶出去。事情似乎又变得正常了,于是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都已毫无悬念地预见到事情的结局了,结果楚萍生……又一剑捅死了杜瑜。

说来杜瑜的死都让在场的人——大概除了楚萍生之外——都感觉十分的别扭和莫名其妙。杜瑜明明是稳操胜券了呀,他就要像个高手一样一剑刺穿楚萍生的咽喉了,就在这时,他露出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绝大的破绽。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憎恶的愤怒之情——这是一个高手对招时绝不该出现的表情。不论胜败,真正的高手应该心如止水、平静无波,败了就坦然认输,赢了就擦去长剑上的血痕,露出寂寞的神情,并对敌手的尸体哀叹道:“啊呀呀,你真让我失望。呜呼,天啊,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对手……”杜瑜虽不算是顶尖的剑客,也应深谙这江湖常识,并且努力地朝这个方向修炼才是。但是,就在这紧要关头,他挥剑的右手停下来了,面现不可遏抑的暴躁之意,用左手朝楚萍生的头狠狠拍去。

杜瑜的长处是剑法,他为什么要舍弃长处,改用他不大擅长的掌法呢?这可太失算了——在场的老江湖们都十分错愕。而就在杜瑜举起巴掌时,他的胁下露出了一大片空门,于是楚萍生一剑捅了过去。

楚萍生的剑是赵楚才传给他的,锋芒光彩有模有样,拿得出手,但还算不上是让人一见便惊呼赞叹的绝世好剑,至少和杜瑜的“燕碧”相比,还差着些距离。剑身因为有一点点红光,所以叫“鸿影”。因为鸿红同音,如果直接叫红影剑,未免太直白太生硬,而“鸿影”这名字多么飘逸,偶留指爪,不是东西……呃,不计东西。赵楚才可是读过书的人,他在做账房先生之前也曾想到做个私塾先生,后来想到私塾先生的日子不如账房先生这么滋润才作罢了。不管怎么说,这剑还是相当锋利,而楚萍生也用尽了浑身力气,于是嗤的一声,长剑从杜瑜的左胁穿进,从右后背穿了出来。这一剑倒是非常合适,不过或许是太紧张的缘故,楚萍生的动作笨拙生硬,没有高手的舒展从容。杜瑜不可思议地瞪眼看着楚萍生——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瞪眼看着楚萍生,他们是老江湖了,知道有种情形叫阴沟里翻船。不过这么令人意外的阴沟倒是第一次看见。过了好片刻,杜瑜才发出啊的一声惨叫,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一面吐血,一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自己拔出插在身体里的剑丢在地上,又挣扎了好片刻才彻底断气。

这事真的很不正常,不过就是这么发生了。杜瑜刚被楚萍生用长剑捅个对穿时,楚萍生离他那么近,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燕碧”也在楚萍生的身上留个透明的窟窿才是,就算他不大擅长掌法,也可以一掌狠击楚萍生的天灵盖,那么结局就变成双双毙命的平局。但杜瑜后退了,放弃了最后扳回局面的机会,结果就变成了杜瑜死、楚萍生胜。

杜瑜的弟子本来还想一拥而上地给掌门报仇,但那几个老江湖坐在旁边阻止了这样他们的暴行——这不符合江湖道义。杜瑜约战时说得很清楚,这是他和楚萍生的公平一战,生死无怨。而楚萍生见自己抬手又杀了一人,甚至来不及感觉害怕,扭头拔腿又跑了。稀奇的是他居然没忘记捡起丢在地上的鸿影剑。

楚萍生一口气跑出了南都。他跑得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而心跳得太剧烈,几乎是要炸开了。他实在跑不动了,才慢慢地收住脚,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丛间,牛一样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三五只蚂蚱被他惊飞了,还有几只斑斓的臭大姐,飞了一圈,落在不远处的草叶上慢慢爬。楚萍生闻见了臭大姐的怪味道,还看见草丛深处飞起了好些黑白两色的花脚毒蚊子,都支着尖尖的小嘴,朝自己飞来。

眼看一只毒蚊子落在汗津津的手背上,楚萍生居然没有拍死它。或许是他太累了,连蚊子也懒得赶了。他只是一动不动,怔怔地看那蚊子如何轻盈地先用四条腿站稳了,然后两条又弯又长的后腿在空中翘了翘才放下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对此真是无知无觉。紧接着蚊子把尖细的小嘴也放了下来,试探着寻找下口处。楚萍生很想一掌拍死它,但他实在是精疲力竭,浑身虚脱般无力,而且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之际,他真是连一根小手指头也动不了了。蚊子的嘴很柔软,试探之际,那细细的一根小刺还被挤得弯曲起来。不过当它找到合适的地点时,楚萍生看见,那蚊子用力地向下压着头,那细细的小刺就越来越短——当然是刺进他的皮肤里去了。

明明是那么软、那么细的蚊子嘴,居然能刺进他的皮肤。而楚萍生身上被杜瑜刺伤的创口还在流血。

蚊子似乎只是用嘴轻轻碰触着楚萍生的皮肤,但楚萍生眼看着那黑白两色的蚊子肚皮渐渐鼓起来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圆。因为是只毒蚊子,楚萍生竟没觉得痒,而此刻身上的剑伤却是火辣辣地疼。因这疼痛的刺激,力气就像初春时的冰凌融化般一点一滴地汇聚起来了。当务之急应该是包扎伤口,但在此之前,楚萍生更想一巴掌拍死那只毒蚊子。那蚊子正在喝他的血,它用嘴在他的身上弄出了创口,就像杜瑜用剑在他身上弄出了创口。虽然前一个创口小到看不见,后一个创口皮开肉绽,前一个让他发痒,后一个让他发痛——不过同样可恶。

他只是这么想。还没等他举起手来,蚊子就飞走了。

毒蚊子飞得都极快,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楚萍生悻悻地看着远处草丛上空一团飞舞的黑影,这时才发觉,额头上还有一只嗡嗡嗡嗡拍着翅膀却无法脱身的小贼偷、小喽啰、小混蛋、小剑客。

他早已松开眉头了,不过蚊子还是没飞走,因为它的嘴还是没拔出来。

这事说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当楚萍生和杜瑜交手时,他就已经忘记要皱紧眉头困住蚊子了。不过杜瑜在江湖上也算是排得上名号的人物,和人交手之际,当然浑身气势充满。江湖上常有这样的场面,两个顶尖的高手站在山峰上决斗,因为他们已经是顶尖高手了,所以不用真的拿刀拿剑地过招,那样太有失高手风范。他们用意念对决,也就是面对面地盯着对方,想象着你踹我一脚、我打你一拳,你戳瞎我的双眼、我捏爆你的睾丸。所谓旗鼓相当的高手,就是他们一定会想到一块儿去,而不是各想各的,这样意念之战才有进行下去的可能。否则一个设想自己驰骋在沙漠里耀武扬威,另一个却想坐在江南的竹楼里吃烤鸭逍遥快活,这就叫咫尺之间相隔天涯,知人知面不知心,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他们没接上手。当他们一旦接上手,即便是意念中的交手,两人之间的杀气也不容小觑。这时候一旦有蝴蝶从两人之间飞过,便会啪地一声,四分五裂;如果是麻雀,便会啪地一声,血肉模糊。就算是这两位高手之间的地面之下,如果有蚯蚓爬来,也会啪地一声断成两截,然后在第二年变成两只蚯蚓,继续在土里盲目地乱爬。这些都是没有江湖经验的蝴蝶、麻雀和蚯蚓,有江湖经验的蝴蝶、麻雀和蚯蚓,一发现山峰上有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对面站着,早就躲得远远的了,同时告诉其他同类:“别过去,有杀气。”杜瑜虽不算是这样的顶尖高手,但他在与楚萍生过招时杀气一样出来了,而那只蚊子,虽然早就想脱身了,却被楚萍生皱着眉头卷入了决斗。万物有灵,这只蚊子也不例外。它并没有在剑光交错之际飞走,想必是被杜瑜的杀气震慑住了、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罢。

楚萍生的武功路数,按江湖说法,是走的阳刚一路,有温暖的内力在筋脉间流动。楚萍生和杜瑜对战,又惊心动魄地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再一路狂奔,紧迫之际,内息流转得比平时快了许多,也炽热了许多。那只蚊子正落在他眉间,那是印堂要穴,蚊子嘴深深插在他的皮肤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不知经过多少次内力的冲击,渐渐就融化了一般,和楚萍生的皮肤长在一起了。这是个波诡云谲的江湖,出什么状况都不稀奇。有人能向活过一百岁成了精的老猴子学习上乘的剑术,有人能养的比人还高、飞不动的大鸟,那大鸟还能叼来蛇胆川贝给他解毒,或者扇着翅膀打翻一堆虾兵蟹将,这些都是顶级剑客才能有的奇遇,而楚萍生来历平凡,只好和一只蚊子融为一体了。

不管怎么样,楚萍生初涉江湖就杀死了凌云阁的掌门杜瑜,他要出名了。当他害怕地从凌云阁跑出来、朝南都城门外飞奔时,他的江湖名声也正在凌云阁里跃跃欲试,然后像一蓬飞蛾般,无声而飞速地散向四面八方。南都城里悦来客栈的店小二恐怕是凌云阁外最先知道这消息的人——混江湖的店小二,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楚萍生,用一把有一点点淡红光芒的长剑,杀死了杜瑜。当楚萍生在天黑时疲惫不堪地回到悦来客栈时,店小二马上认出了他。前面说过了,楚萍生很没有江湖经验,他想自己已经接连杀了两个人了,想逃也不知该往哪里逃,接着他想起包袱银两还放在悦来客栈,于是又转回去拿。这说明他既没有江湖经验,也不是个很有头脑的杀人犯。当然,如果他只是个寻常的杀人犯,死者的家属亲友当然会报官,衙门捕快便会到处搜寻他了,但他杀的是杜瑜、江湖比较有名的剑客,他是在行走江湖,所以当他回到悦来客栈时,没有捕快,只有店小二讨好的笑容。

店小二麻利地为楚萍生送上两斤熟牛肉和一坛女儿红,江湖侠客都吃这个,甚至只吃这个。虽然女儿红本不是装在坛子里的,不过店小二告诉了掌柜的,这人就是杀死杜瑜的剑客。掌柜的马上把一瓶一瓶的女儿红从柜子里取出来,倒在一只小坛子里——招待剑客,当然要按照江湖的规矩。同时店小二请楚萍生换一间房,就是天字第一号的洁净上房,楼上、左拐、第一间,这是江湖惯例,不过也有例外——店小二看着楚萍生额头的蚊子,觉得十分别扭,好像那蚊子就叮在他自己的脑门上一样,他打心眼儿里觉得痒得慌,却又挠不着。他很想说:“客官,您的头上有蚊子。”但他是个很有江湖经验的店小二,他所知道的江湖惯例里没有这句话,而且,依照他的江湖经验,多嘴多舌是会挨打的。于是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是想把那句不合规矩的话,连同那只横空出世的蚊子,一起吞进肚子里去。

天字第一号的洁净上房里有蚊帐,还备有一种混着苦艾草叶粉末的盘香,可以驱蚊。房间里甚至还有一面铜镜,虽然镜面模模糊糊,照出人脸扭曲如牛头马面,楚萍生还是在镜子里看见眉间那一小点黑影。

那只蚊子,还活着。

楚萍生看了看手背,昨天晚上被蚊子咬的红疙瘩都消退了,只余一些红褐色的小斑点,不痛不痒。不过白天被毒蚊子叮出来的包仍是豌豆大的一团红色,依旧犯痒,一挠,依旧肿起来。他便吐了点唾沫在指尖,然后涂在那红包上。

他还让小二打了热水来,擦拭伤口的污血。血终于止住了。赵楚才给弟子的除了长剑和银两,还有一盒金创药。做师父的并没有把江湖经验忘得精光,这还真帮了徒弟一个大忙,因为楚萍生自己并没有聪明勇敢到会去药店买伤药。

楚萍生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结果半夜又被蚊子吵醒。蚊子又在不要命地拍翅膀,女鬼一般嘤嘤嘤、嘤嘤嘤……楚萍生下意识地举起手来要往脸上拍,冷不丁瞥见蚊帐上映出来的人影,不由大叫一声,抓起枕头旁的长剑就往外捅。

那个黑影是杜瑜的徒弟,半夜里想来给师父师叔报仇。他从窗户里爬进来,以为自己能得手,不料被楚萍生从蚊帐里一剑捅在肚子上。楚萍生是连着剑鞘一起捅出去的,所以杜瑜的徒弟先是看见蚊帐猛地突起一处来,然后肚子上就挨了一下。他大吃一惊,飞快地跳出窗户逃走了。逃到很远的地方,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他认为楚萍生一定是早就发现了自己,却迟迟不出手,只在最后警告似地在自己的肚子上戳了一戳。由此他认定楚萍生一定是一个武功高超又心地宽宏的剑客,对自己的暗杀行为忽然感到非常羞愧。于是他连夜离开了南都城,打算另拜师父学习武功,练好了功夫,再正大光明地找楚萍生算账。

楚萍生也连夜离开了南都城。他总算聪明一点了,想到凌云阁里那么多人都是杜瑜的手下,南都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狼窝。他非常庆幸蚊子及时吵醒了自己,因此对这蚊子几乎生起了感激之情。不过这大半夜的,店小二被他吵起来结账、开门,十分不高兴;而南都四面城门也都还关着,楚萍生跑到城门口了才发现自己有多冒失。但现在他也不能再回悦来客栈继续睡。他只好蹲在路边,等着天亮时开城门。

大街上的蚊子真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一蓬接一蓬地围了过来,就像来赶集。楚萍生蹲在地上,连一个盹也没打成,好不容易天亮了,他睡眼惺忪地往城外去。迎着朝阳,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觉得前额上蚊子振翅的动作也非常轻盈。他觉得那蚊子不是想飞走,而是拍拍翅膀表示一下同样的放松心情,毕竟现在他们血肉相连、你中有我了呢。

这当然是楚萍生的胡思乱想。


03


楚萍生离开南都城后一个月,凌云阁的弟子又找上了他,送来新的帖子。这次是杜瑜的师父松皋子约战了。松皋子在他那个时代的江湖算是一流的剑客,纵然称不上很正派很侠义,但绝不是恶人。他可以被看做是那种性情乖张、比较特立独行的人物。后来他归隐了。杜瑜死后,凌云阁的弟子不肯就这么放楚萍生甘休,想来想去,找到了师公松皋子。松皋子隐居在泰山,小隐于野,被人找到的可能性本来就大,何况杜瑜还曾带着两个弟子拜会过松皋子。松皋子没搬家,那两名弟子认得旧路,自然就找到了师公。

松皋子隐居了这么久,依旧是性情乖张的,听说徒弟死了,他先是很冷淡地说了一句:“技不如人,死了也活该。”接下来他又说:“我倒要看看那小子到底比杜瑜强在哪里。”是的,他依旧是特立独行的,并不觉得隐居就该如寡妇守节、关起门来再不往外看一眼,他想出来溜达就出来溜达,他曾是一流的剑客啊,现在……应该也还算是一流剑客,谁能管着他?

这一个月楚萍生过得很潦倒,几乎是在流浪。他先怕官差来抓他,又怕杜瑜的弟子来杀他,担惊受怕了几天,发现没什么大事,然后就接到了松皋子的约战。松皋子将决战的地点约在了泰山的最高峰,这是一个配得上一流剑客的地方。约战的日子定在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其实松皋子很想定在八月十五,因为中秋节更有潇洒的诗意,而七月十五是该放焰口的鬼节,想起来就叫人不舒服。但八月十五日子太远了,鬼节就鬼节吧,松皋子想,这样倒更能显得他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凌厉气势——月圆之夜、鬼节、泰山之巅,输掉决斗的人多半会化作剑下亡魂,这才更有江湖风情。此外,松皋子并没有请什么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来做见证人,第一是他不屑如此,第二是作为曾经很有名气的松皋子,他向人约战的消息传出后,不少人就主动往泰山的颠颠赶了,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人。

当然,所有赶往泰山之巅的人里,最重要的是楚萍生。大家都等着看把松皋子从隐居的小草庐里勾引出来的会是个什么人物。楚萍生也确实尽了最大的力量,试图准时赶上决斗,不过他还是去晚了。

首先,他不是武林世家弟子,没有纯白如雪日行千里的好马或者人见人爱的汗血宝马,为了赶路,他雇了一辆大青骡子拉的车。但他能付的路费只够……简单说来,天天顿顿熟牛肉和女儿红,楚萍生大便干燥且没有钱了。大青骡子车的车夫把他丢在半路上,自己回头拉其他生意去了。楚萍生只好凭着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两只脚,自己往前去。走了两天,他觉得不是办法,而这时他因水土不服,又拉起了肚子,成天泻得稀里哗啦。于是他只好找了最近的一家悦来客栈住下,店小二向他推荐了当地的一名大夫,给他号脉抓药。

按理说,这名大夫要么是个隐居闹市的绝世神医,或者是个被杜瑜的朋友安排来索命的杀手,这样,楚萍生就会有另一番的奇遇或冒险。很可惜,这种百年一遇的情形只会发生在真正的江湖小侠公或大侠公身上。楚萍生这种人,只配拜不出名的赵楚才为师,也只配遇见寻常的真正给人看病的大夫。寻常大夫给楚萍生开了药,收了诊金,然后就离开了。而楚萍生在悦来客栈住了几天,既耽误了时间,又浪费了金钱。

等楚萍生继续上路时,他已不名一文,他甚至在悦来客栈当了两天临时的打杂伙计才结清了房钱。当他看见厨房里有生猪肚时,他情不自禁地想做点卤菜。但厨房由大厨把持着,他这个临时的打杂伙计根本无法深入到厨房的要害腹地,他为人又非常木讷,没想到去和掌柜的毛遂自荐。等房钱结清后他继续赶路,一面赶路一面发愁,实在无法可想时,他就去打了一次劫。

这次抢劫很简单,楚萍生在路上走啊走啊走,后面有个老者骑着小毛驴哒哒哒哒地赶了上来,一个年轻后生替老者赶着驴。楚萍生立刻拽住了毛驴的缰绳,拔出剑来,瞪着眼睛对那老者吼道:“我交银子来!”

他想说“把银子交出来”,但太紧张了,居然说了一句意思完全相反的话。老者和后生都愣了,但看楚萍生的模样,却又正确理解了他的本意。接着老者很愤慨地大骂楚萍生,他骂的是当地的方言,楚萍生听不懂。但看老者满脸通红、嘴角唾沫星子飞溅、两眼灼灼放光,在那种逼人的气势下,楚萍生不由得面有愧色,几乎就要逃之夭夭了。但那赶驴的后生却急忙上来打圆场,满面堆笑地打躬作揖,并马上从挂在毛驴屁股上的褡裢里取出了十两银子,恭恭敬敬地奉给了楚萍生。楚萍生抓过银子立刻就跑了,留下老者继续大骂,一骂楚萍生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抢劫,二骂那年轻后生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把钱交了出去。年轻后生只好一面告饶一面解释,无非是花钱买个平安罢了;没见那劫匪手里抓着兵器吗?万一受伤或被杀死,医药费或丧葬费可不止十两银子……

后来被打劫的老者和赶驴后生报了官。在报官时赶驴后生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难看,他把楚萍生说成是个很高大很威武的恶强盗,而且他说,风吹草动时,他还看见路边的草丛里隐隐约约的人影,个个拿着锋利的鬼头大刀。衙门里的人一听,认定这是伙成群结队作案的惯犯,于是就往那些有案可查的坏蛋堆里找去了。当然,既没有出人命,又只抢了十两银子,官老爷不想多费事,只是骂了衙役捕快们一顿,骂他们不认真保护百姓,放任匪徒作乱,居然闹出这种事来。衙役捕快们聆听了官老爷的垂训后也非常不痛快,他们来到酒肆赌坊,或提醒或数落他们认识的那些地头蛇,要他们收敛些,想要下手也别这么明目张胆,别闹到最后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那些地头蛇都很纳闷,因为他们谁也没做过这案子。但是——他们都是比常人多长了很多坏心眼的人——有人想这难保不是哪块码头的人借机挑事,存心挑事的人则干脆把这事当成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在楚萍生抢了银子后没多久,这些成群结队的恶徒真的在半夜里械斗起来了,他们还放火烧屋子。结果火势没控制好,被风一吹,呼啦拉地连累了不少无辜的民房,大伙儿都哭爹喊娘。官老爷睡得迷迷糊糊的,半夜被救火的铛铛铜锣声惊醒……最后的结局是官老爷因此丢了官,衙门里的人员也有了很大的调整,让很多人嘟嘟囔囔地不服气,哀叹时运不济;而那些成群结队的恶棍,好几个领头的被打死或打残,想要恢复元气,恐怕要等好一阵子了。

但这些事情楚萍生不知道。这时候他好不容易赶到了泰山,呼哧呼哧地爬上了山顶。可惜他来晚了。七月十五的月圆之夜已经过了。现在是七月十六,虽然月亮还是圆的,但泰山顶上除了风景啥也没有了。楚萍生没想到松皋子做事这么刻板,多等一天都不肯,他可是历尽了千辛万苦才赶来的呢;同时他又非常庆幸,因为他确定一旦交手自己一定会被松皋子杀死。现在他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劫,于是优哉游哉地在山上看了一阵风景。纵然他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也觉得泰山的风光令人惊骇,而自己准备走江湖时下的那座城外小山,简直无法同这般雄奇的山岳同日而语。他觉得自己无非是一座寻常小城镇外的寻常小山丘,而他要行走的江湖上,充满了如泰山般有压顶之势的高手,比如松皋子,比如杜瑜,他打心眼儿里生起了羞愧和懊恼之心,觉得行走江湖真不是什么好注意。但他挺呆的,没想过逃跑;而且要是现在躲回去,只怕会惹赵楚才不高兴,他可是发过誓要听师父的话,而赵楚才不高兴了,或许就不会把财产留给他了。

唯一让楚萍生感觉亲切的是泰山的山林里也有蚊子。它们嗡嗡嗡地飞出来,围着人乱转。那些打着赤膊的挑夫坐在路边歇息时,一面喃喃地感叹着生活的辛苦,一面啪啪地拍着胳膊,咒骂这些可恶的、恼人的小虫子。每当看见那些粗大污秽的巴掌下拍出一点点的血印子时,楚萍生就感到眉间的小蚊子轻轻地扇了扇翅膀——它是在为死去的同类感觉悲伤吧?而楚萍生也深知自己能胜过杜瑜是多么的侥幸,因为,当他看见一个挑夫在树荫下打盹、好几只蚊子落在挑夫的脖子和胳膊上吃得肚皮滚圆时,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胳膊也痒得不得了。纵然他的生命已与一只蚊子水乳交融,他仍是很想替那个昏睡的挑夫啪啪啪地把吸血的蚊子都拍死——杜瑜当初也是这样,当他眼睁睁地看见楚萍生的眉间落着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当他明白无误地知道楚萍生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从心底里泛上来的奇痒。那种痒,就像趵突泉的水泡,咕噜噜地泛出来,不可遏抑,令人疯狂。战况胜负越是明晰,这种挠不着的痒也越发难耐,于是杜瑜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朝楚萍生的额头拍去。他已不把楚萍生放在眼里,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敌人,就是这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吸饱了血的蚊子,物伤其类,即便蚊子吸的不是他的血。

楚萍生清楚记得激战时杜瑜那愤怒的、古怪的眼神,直到他捅了杜瑜一剑,杜瑜的眼神依旧那般愤怒、那般古怪,好像在质问:“怎么会这样呢?”

是啊,谁会让一只蚊子一直停留在自己的额头呢?这真是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去拍他一掌,提醒说:“喂!有蚊子在叮你啊!”

最后杜瑜似乎有点懊悔,还有点明白——他并不是败给了楚萍生,他败给了自己心里一个微小莫名的念头,所以他觉得沮丧,满心荒凉,以至于放弃了临终时杀死楚萍生的机会。其实楚萍生很想跟他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存心想用蚊子来害你。”不过杜瑜已经死了,楚萍生解释不清了。好比现在他与松皋子的决战迟到了,江湖上已开始传言,他因惧怕而不敢赴约了。如果楚萍生是个很有意气的江湖人,他就会自己一掌拍死额前的蚊子。但在经历了南都半夜的偷袭风波后,楚萍生觉得不应该对这只蚊子下杀手。不管怎么样,杜瑾也好,杜瑜也好,松皋子也好,他们都是那样凶悍地跳出来,抱定了要杀死他的决心。楚萍生想,在他们眼里,自己就如一只微不足道的蚊子,就该被一巴掌拍死。所以他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一只蚊子,一只没有翅膀又无力吸血的最最最最微不足道的蚊子。蚊子是不应该杀蚊子的。在这个江湖,楚萍生想,自己只能与蚊子融为一体,而自己能够和睦相处的,也只有蚊子了。

泰山并不止是江湖人的泰山,而是天下人的泰山。比如走在泰山山道上的,除了松皋子楚萍生,还有寻常挑夫,他们都是当地的乡民。之所以会有挑夫,是因为很多人走在崎岖又漫长的山道上,累得气喘吁吁,只好花钱雇人来帮自己拿东西,比如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天南海北的读书人在游学之际,多半都会跑来登泰山。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位老人家登上了这座大山,四下里一瞅,然后感叹:“哇哇哇!我登上东山只觉得鲁国很小;哇哇哇!现在看来,天下也很小!”这位老人姓孔名丘字仲尼,就是后世所说的大诚至圣先师孔夫子,是天下读书人的领袖,所以,时至今日,依旧不少读书人纷纷跑到泰山,登一把、叹一把,写几个字、吟三句诗。那些写得很好的字和诗,会被人们刻在泰山的山壁上,抹上红艳艳的丹漆,供后来的读书人瞻仰称叹。写不出很好的字和诗的人,至少也会向路边背背篓兜售土特产的农民买点东西,比如熟透了的葡萄,或许还会坐上滑竿,这样他一路被人抬上山去,一路吐下湿漉漉、紫盈盈的葡萄皮。等他回到家乡,他就可以对亲朋吹嘘,他到过泰山,在孔老夫子登临之处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他还会大大地称赞那些刻在山壁上的字和诗……最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会拿出在泰山购买的土特产馈赠亲友。

楚萍生在泰山没赶上和松皋子的决战,倒是看见了不少挑夫和秀才。那些秀才摇着折扇,三五成群地在山道上上上下下,一路上引经据典地谈古论今。他们谈的都是攸关天下民生的大事,比如:“在南诏,三只蚊子炒盘菜。”

南诏者,地理之谓也;

三者,玄妙之数理也,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蚊者,昆虫也,雄者以草木汁液为食,雌者须以人血为食方能产卵。卵入水中,孑孓出也……

至于“炒盘菜”,那就更不得了了,民以食为天。古来多次反贼作乱,原因很多,但大部分都与大荒年有关。吃不上饭就要造反,成了就是开国的太祖皇帝、英明神武,败了就是黄巾赤眉之流、獐头鼠目。

总之,这一句话里包含了古往今来天文地理文史经集格致物致之精华,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出来的。而楚萍生三生有幸,在路过一群秀才团时,顺风听见了这句话。但他实在不具备慧心,听见这么一句精妙的言辞并没有心有所动并大彻大悟,他只是想:三只蚊子炒盘菜,那得多大的蚊子啊?

有麻雀大吗?

楚萍生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有时会捉了麻雀烤来吃,三只麻雀,似乎可以凑一盘菜了。不过那是乡下小孩子眼中的一盘菜,换了城里人,多半会说“彼乃小菜一碟”;对于城里有见识又富贵的人来说——比如楚萍生还是来财时的主人家,一盘大菜或许就要三只鸽子,或者三条咸鱼,或者三只烧猪蹄……

那么南诏的蚊子到底是像麻雀那么大,还是像鸽子、咸鱼或猪蹄儿那么大呢?楚萍生想不出来,他打算亲眼去看看,于是下了泰山就往南诏去。这算是他离开赵楚才后自己做主的第一个江湖目标,居然是蚊子,可知他是个小人物。由此也可知上天并没有打算安排他日后做一个正道的栋梁、天下敬仰的侠之大者,否则他将听见一个危险的、祸害全天下的阴谋,或者有关一张藏宝图的线索,或者因秘笈引发的一场灭门惨案,或者公推武林盟主的比武大会,至少也得是一个淫贼打算去采花、好让他英雄救美……

因为他心里只想着蚊子,所以,或许会有霸占着一方海岛之侠怪的女儿——必定是女扮男装又羞花闭月的——从他身边路过而他没发现,他的江湖人生是多么失色啊!

楚萍生走下泰山,花了几文钱,在一家卖衣服的店铺里买了一顶斗笠。那种江湖人戴的斗笠,斗笠边缘垂下黑纱,可以把脸遮起来。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楚萍生觉得洗脸实在太麻烦——为了不把与自己血肉相连的蚊子弄死,他经常不洗脸,就算洗也只是随便地用湿手巾擦擦眼屎。他只洗眉毛以下的部分,如果要洗额头,只能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只好买一顶这样的斗笠来阻挡风沙,以减少洗脸的次数。不过他戴着这种斗笠,倒确实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江湖气质,而帽檐的黑纱防风避沙、阻挡日晒,不仅能保护皮肤,还能保护那只蚊子。

店铺里的小伙计当然也看见楚萍生额头的蚊子了,平心而论,楚萍生辛苦奔波,黑瘦了些,这蚊子倒似肥了三分,十分显眼。于是小伙计说:“客官,您的头上有只蚊子。”楚萍生木然地回答:“我知道。”

这一声回答透露出的江湖气质——诡异也好、滑稽也罢,真是比黑纱斗笠造成的神秘效果更令人印象深刻。小伙计先是愕然,旋即不可思议。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楚萍生难道不觉得痒吗?他只好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等楚萍生戴着斗笠离开后,他依旧挠着自己的额头,因为他总觉得虚空中有一只透明的蚊子正在叮自己的眉心,而他无论怎么拍打,也无法伤害那蚊子分毫。几天之后,他依旧觉得眉心犯痒,而他越是拼命挠就越觉得痒。他真是要被那只无形的蚊子逼得发疯了,只好去找他的表哥喝酒解闷。

小伙计的表哥就是泰山脚下悦来客栈的店小二。小伙计对表哥店小二说,前几天有一个前额停着蚊子的江湖人来买斗笠,那人出门往南边去了……

楚萍生腰间配剑,小伙计自然就知道他是江湖人;而这个江湖上所有消息,无论大道小道还是中道,只要一进入悦来客栈店小二的耳朵,就等于整个江湖都知道了;而泰山脚下悦来客栈的店小二与南都城里悦来客栈的店小二几乎可以视为同一人,于是楚萍生买斗笠的结果就是——整个江湖都知道,在南都城刺死了凌云阁掌门杜瑜及其兄弟杜瑾的剑客,在与松皋子泰山之颠的决战失约后,戴着一顶垂着黑纱的斗笠,往南边去了。

任何消息的价值,只在于被需要这消息的人听到,所以松皋子听到了这个消息。按照江湖规矩,决战之日不到场,就等于自动认输,因此泰山之巅的约战,松皋子大获全胜。但松皋子是个特立独行的剑客,也就是说,有点小心眼,他认为楚萍生不露面是对自己的侮辱,越发要将楚萍生除之而后快了。其实松皋子尚在江湖上漂流时只是有些神神叨叨,大部分时间表现得大度,不会对对手纠缠不休。但他隐居了很长时间,如今因徒弟之死再战江湖,他必须揪住楚萍生不放。否则,仅以楚萍生失约、松皋子获胜为结局,他就该继续安安静静地隐居,那此番重出江湖就太无趣了,甚至很难称得上是成功重出了。于是松皋子也向南边去了,并向沿途所有悦来客栈的店小二打听,有没有看见一个戴黑纱斗笠、眉心间停着一只大蚊子的人?他往什么地方去了?

很多江湖人都会戴那种有黑纱遮面的斗笠,松皋子见一个拦一个,仗着自己武功高强,逼着对方露出脸来让他看看。这时候的松皋子简直比专门拦下花轿逼着新娘子掀起盖头的恶霸还可恶,所以,通常在“摘下斗笠,让我瞧瞧——凭什么——就凭是我叫你摘下斗笠——呔!老东西欺人太甚”等等三言两语后,松皋子和戴黑纱斗笠者动手了。这种事情发生了十次或二十次,松皋子到底是当年的一流剑客,每次动手都是以他的胜利而告终。于是他把对方踩在脚下,用剑尖缓缓地挑开斗笠的黑纱。此时他的身体如山岳般巍然,不可动摇,眼中寒光闪烁,仿佛长剑的锋芒融在眸中,眼为心窗,也就是说,他已心化为剑、人剑合一……

这时候的松皋子真是凛然如神。他只希望在那人的眉心看见一只蚊子,不过他每次都失望。

就这样,这世上亿万万蚊子中极寻常的一只,在凛然如神的江湖一流剑客的胸中造成了不可磨灭的痛。有十次或二十次,松皋子先像个无理取闹的老色鬼般把对方制服,再像个心中充满期待的新郎般揭开对方的面纱,最后像发现媒人口中的绝色女子其实是头老母猪般气恼愤怒——既然前额没蚊子,干嘛遮遮掩掩,不肯痛痛快快地给他看呢?

如果对方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松皋子就会逼问:“可是你杀死了我的爱徒杜瑜?”

对方当然说不是——但他拿不出证据,他无法证明自己不是杀死了杜瑜的人。当然,他的额头没有蚊子,甚至连一个蚊子留下的红包都没有。但这不排除他拍死蚊子又毁尸灭迹可能。不管怎么样,他已激怒了再出江湖的松皋子,而此时的松皋子小心眼、存心找茬,就算对方不是楚萍生,他也会重重一剑削掉对方的一条胳膊,或者剁掉对方的一条腿,或者刺穿对方的琵琶骨废掉他的武功,作为对前额无蚊之戴斗笠者冒犯自己的惩戒。

松皋子在与所有戴斗笠者纠缠时,楚萍生在前方越走越远了。而遇到的戴斗笠者越多,松皋子对楚萍生的恼怒就越深,因为被他砍手砍脚废掉武功的人中居然没一个是楚萍生。这种恼怒完全没道理,不过松皋子是个特立独行的剑客……年纪越大,越特越独,再出江湖,他本来就不准备讲道理的。因为这没道理的恼怒,松皋子开始胡乱伤人了。只要是戴斗笠的,不管垂不垂黑纱,不管是不是佩剑,不管前额有没有蚊子,松皋子一律上前逼问:“可是你杀死了我的爱徒杜瑜?”不管对方如何回答,松皋子都会拔出剑来,逼对方与自己决斗。楚萍生已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但在松皋子眼里,来到自己面前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楚萍生、任何一个楚萍生的额前都停着一只虚无的蚊子。他唯有这般想、这般做,才觉得胸襟大快,有一种飞一般的自由。

事情发展到最后,松皋子犯了众怒,他已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好几个人。悦来客栈的小二散布消息:松皋子疯了!于是江湖上最著名的侠公拿着宝剑、白衣飘飘地来为武林铲除公害了,后面跟着一群准备见证两大剑客决斗的人。

啊,这一场大战,真是值得大书特书呢。开场是这样的:

——老前辈,你为何无辜伤人?

——可是你杀死了我的爱徒杜瑜?

——老前辈你认错了,我乃……

——呸!小子!别想骗我!我知道你就是楚萍生!

——老前辈,我……

——看剑!

——我敬你是前辈,你竟这般无礼!休怪我不客气了!

中间是这样的:

铿铿!锵锵!嚓嚓!叮叮!嘶嘶!嗤嗤!唰唰!呼呼!咻咻……

周围是这样的:

——啧啧!这一招真是精妙!

——好啊!好啊!

——五香瓜子、茶叶蛋要不要?自家晾的冬瓜糖,清热化痰止咳嗽,不甜不要钱……

——哼!有些人分明毫无见识,偏在那厢胡乱评说,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喂!小子,你说谁?

——哎哟,这不是张大侠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这是我家小弟……

——我说谁,谁心里清楚!

——好哇!报上名来,三天之后……

——大爷,可要到奴家那里去坐坐?

——久仰久仰。

——怕你不成?

——算了算了,莫要惹事。

——哼!

——嘿……

彼此怒目而视,各自扳着手指头,嘎嘣嘎嘣,这是旁边有人在嚼蚕豆。

结局是这样的:

——啊……噗……咳咳咳……

松皋子一面吐血,一面向后倒去。

白衣飘飘的侠公收起剑,弯下腰,对倒在地上的松皋子诚恳地说:“老前辈,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就告诉在下罢。”

松皋子的眼睛里退去了疯狂的光芒,倒显得澄澈了,仿佛有蓝天白云倒映在里面。他不依不饶地喃喃低声说:“是你杀死了我的爱徒杜瑜,是罢?”

原来他还在说疯话。不过他快死了,白衣飘飘的侠公不忍让他失望,便说:“不错。”

“你就是楚萍生……”松皋子继续确认道。

白衣飘飘的侠公实在不愿意承认,担为了安抚濒死的松皋子,便勉强点了点头。于是松皋子咽了气。于是白衣飘飘的侠公掩面叹息,拿出钱来,请人把松皋子安葬了。

虽然这场大战有众多围观者,不过人说话都是不可靠的,因此谣言和谎言就不可避免。比如当地的悦来客栈店小二说:“松皋子疯了,侠公为武林除害、杀死了松皋子,松皋子临死前,把侠公认成了楚萍生,侠公也点头承认了。楚萍生就是先前杀死松皋子徒弟、凌云阁掌门杜瑜的人。松皋子曾和他约战泰山,但楚萍生没去。松皋子就是为了追楚萍生,才去了那里。”

这话传出二百里地,就变成:“松皋子疯了,侠公为武林除害、杀死了松皋子,松皋子临死前发现,杀死他的其实不是侠公,而是楚萍生。楚萍生就是先前杀死松皋子徒弟、凌云阁掌门杜瑜的人。松皋子曾和他约战泰山,但楚萍生没去。松皋子追到那里去,和他动了手。”

这话再传出二百里地,就变成:“松皋子疯了,楚萍生为武林除害、杀死了松皋子。楚萍生就是先前杀死松皋子徒弟、凌云阁掌门杜瑜的人。松皋子曾和他约战泰山,但楚萍生没去,而是把松皋子约到那里去再动手。”

这话再传出二百里地,就变成:“松皋子疯了,楚萍生为武林除害、杀死了松皋子。楚萍生就是先前杀死松皋子徒弟、凌云阁掌门杜瑜的人。但松皋子先前和他约战泰山,楚萍生没去——其实他去了,他暗地里顺风撒下毒药,然后和松皋子另约了地点。由于松皋子中毒,才渐渐发疯,功力大不如从前,所以楚萍生在那里才得了手。”

话越传越广,最后整个江湖都认为,是楚萍生先杀死了杜瑜、后杀死了松皋子。至于白衣飘飘的侠公,当他在最开始和松皋子说过几句话后,他认为松皋子确实疯了。他本想制服松皋子,然后把他严密地看管起来,不让松皋子再胡乱杀人就好。但两人一交手,白衣飘飘的侠公发现,松皋子的力道大得惊人,招式既古怪又凌厉,他并不能完全控制局面,最后的杀招实在迫不得已,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杀死了松皋子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因此江湖传言松皋子死于楚萍生之手,他不想声辩。

就这样,楚萍生一出江湖,先杀杜瑾,再杀杜瑜,接着杀了松皋子,他已成为江湖上最出名的人物之一了。但他是正是邪尚不能归类,因为杜瑜和他在凌云阁一战是生死无怨的,松皋子已是个无人管辖的危险的疯子,杀死松皋子也不算没道理。江湖上在议论楚萍生,议论他的来历,议论他的剑法,以及那只停在他额头的蚊子。

蚊子已成了楚萍生的标志——侠公不知道,在松皋子的心里,重出江湖的原因并不是要给徒弟报仇,他并不是一定要追杀一个叫楚萍生的人,只是单纯地想再在江湖上行走、弄出点动静罢了。对于一个存心闹事的人,他只须找一个兴风作浪的理由,哪怕这个理由是一只蚊子。所以,当侠公拔出长剑和松皋子厮杀到最后时,在松皋子的眼里,对手不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剑客,而忽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支着嘴嗡嗡扑来的吸血飞虫。他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狰狞的蚊子,不由吃了一惊。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错愕里,他露出了破绽,于是被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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