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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里都躲着自己的魔,魔由心生。

小青 新九州 2019-10-25

作者介绍


小青,奇幻作家,言情作家,路痴。代表作《青箱词谱》、《囚狐》、《玄澹》系列等,即将出版《九州·大端梦华录》(原名《九州·奈何花》)。



作品介绍


小青的早期作品,写人写妖的她,这次专门研究了巫蛊,带来了一个些许恐怖的故事。

叫作铮铮的女孩儿和道士师傅前去平安镇降妖除魔,遇到了极凶极恶的髑髅蛊。命中算出平安镇乃是铮铮的劫数,她不知凶吉,只求师傅顾得自己周全。然后,命里的劫,逃不脱。


小青说,爱是很容易被误解的东西。有时我们把恨当成爱。有时我们把激情当成爱。有时我们以为,占有是爱。那些误解或许是可以避免的。但每个人心里都躲着自己的魔。魔由心生。

温馨提示:全文共1万八千字,阅读需要30分钟。



(一)

青灯夜。她候他于路畔,粉墙东。

春风里柳丝连绵,迢迢迤俪不抵她的柔美。单看缟袂绡裳,那水如环佩月如襟已敌过多少紫妒红争。影儿在粉墙,俯仰便是千娇百媚,更不知那容颜何等的绝色。是耶非耶?先自酥了半边。只怕多情种子消受不得这倾国倾城貌。

春风煦煦。心如醉。他看那纤腰一握,从未相遇这样的女子,只一个背影便迷得人颠倒若此。她身周如有淡烟岚雾,恍惚间,神仙中人。

他忍不住学了西厢词句,惴惴地,唐突佳人——

呀,怎不回过脸儿来?

她低低一笑。

蒙公子青眼。妾身飘零沦落,貌陋不敢惊动公子。倘公子不弃,妾当侍枕席。

——原来是个拉客的风尘女子!他心里失望。可惜了这样脱俗的好风神。却又不禁窃喜,既然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倒好办了。他松弛下来,放出一贯花丛走马的风流手段。

敢问姑娘芳名?

妾身姓玉。

怎么,还要搭搭架子么?一个风尘女子,谁问你贵姓来?也不怕辱没了祖宗。他淡淡一笑,凑身近前——果然生得好身段,苗条娇袅。绡裳一束,柳风里那腰身细若无物。抱月飘烟一尺腰,竟是真的。怕便是如此的女子方作得掌上舞吧。不知把这细腰揽在怀里云雨时,是怎样的销魂?想着,周身燥热起来。

他的手轻轻落于她肩膀,一路向胸口逡巡去。

玉?姑娘姓得好啊。玉什么?玉如意,玉娇娘,玉观音?你这么美貌,叫什么也是当得起的——

她格吱一声笑了。多谢公子看得起。

我叫玉髑髅。

他感觉到手底下有些不对劲。

她缓缓地回过头来。

[变徵]

十三岁的春天,我跟师傅来到平安镇。

平安镇并不平安。方圆百里这已不是秘密,此刻在镇上长者的叙述之中那惊恐尤显真实。道长,我们这可全靠您了。老者花白的胡子颤动着,他毫不掩饰对于师傅盲目的依赖。平安镇已经惶恐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但清石山卓真人的名声却不是凭空得来。他将有理由肯定自己的依赖是正确的,以此全镇公募来相请真人出山的银两亦将值回它们自身的重量。

就像一直以来我对师傅的依赖一样。

他说:真是奇怪。这些人之间并没有任何牵连,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使得他们遭此惨祸?

一年以来镇上的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镇上首富的公子也有栖身破庙的乞儿。他说的对。他们之间确乎没有什么相同的所在。除了那骇人听闻的死法。

我同师傅立在尸身之前。官衙后进阴暗的屋子里僵滞着血与腐烂的气息,因时间而浓厚,凝结起来像锅稠粥。陪伴的捕头神经质地攥紧腰间刀鞘,脸上痉挛着呕吐的冲动。镇上最近的一个死者。三天前被发现死于归宁途中的妇人。此时她的为了等待师傅到来验看而未曾入殓的遗骸裹在油布之中地上渗落一汪暗绿的尸水。嗡嗡青蝇缭绕。

尸体已经无法称为尸体。何种原因令腐化发生得比寻常速度更快。原本七零八落的血肉筋络那些致命的伤口已糜烂得无从辨认。一锅稠粥,蠕蠕的蛆虫兴高采烈地翻腾。

师傅,烂成这个样子怕是认不出是什么干的了。

师傅不语。他眉头紧蹙,不知是否为这极度的残忍而惊骇。妇人汩汩翻着泡沫的腹腔里隐约蜷缩着一具胎儿。

师傅掀起油布的时候,那捕头终于跑到外面去了。传来他痛快淋漓的呕吐声。

师傅,您看这是不是野狗子干的?……骨头上有牙印子。可是那捕头说尸首找到的时候什么肠子肚子的全都没少,只是撕了个乱七八糟……

师傅,您还没教过我什么东西杀人不为吃?是冤鬼报仇嘛,也没恨上这么多人的……

师傅,血都成绿的了,好象是有毒……

师傅洗净双手,点起一炷辟邪香。如我十三年来见惯了的模样,他气定神闲静如秋练的面目波澜不起。我从来捉摸不透师傅的心思。

银色月光照耀在师傅脸上。此夜的月色美好恬静一如这镇子的名字名副其实。他老了。三绺长须,容貌清癯。我不知道师傅的年龄,但有他在我便不惧怕。

铮铮,给我倒碗茶来。师傅说。

《左传·昭公元年》孔颖达疏:“于文,皿虫为蛊。谷之飞亦为蛊。”汉郑玄解为:“虫物而病害人者。”蛊被认为是神秘莫测而恶毒恐怖的害人之物。又据经典,似乎与虫类总是脱不了干系。

传闻五月初五毒气极盛之时,以多种毒虫并置一器密封之,使自相吞噬。经年后发器视之,独存者便成蛊。有云体长如龙者称龙蛊,意为蛇、蜈蚣等爬虫所化。短者称麒麟蛊,为蛙、蜥蜴、蝎子等短体爬虫所化。无论体貌若何,皆为剧毒极恶之物,中人必死。

这是常人心目中对蛊的印象。蛊即皿中之虫。

然晋以前已有文献记载,蛊有犬蛊、蛇蛊、蜈蚣蛊、猫蛊、蜘蛛蛊等多种之分。宋代以后更有系统记录,蛊有蛇蛊、金蚕蛊、阴蛇蛊、生蛇蛊、蚂蝗蛊、泥鳅蛊、中害蛊、措蛊、肿蛊、癫蛊、草蛊、鼠蛊、鸠蛊、蜣螂蛊、蚤蛊等种种分别,更有针蛊、羊毛蛊、篾片蛊、石头蛊这样匪夷所思的名目。

古人有百蛊之说。但毒蛊与蛊术据载看来远不止百种之数。诸如篾片羊毛之类无生命的物体亦可成蛊,这大大超出了人们对它的认识。

蛊至今仍是无法破解的古老现象。

[水晶]

平安镇是我对于人世间初次的认识。长久以来我在山中,唯一相对的是师傅。淡灰的袍,清癯静定的脸。我是与人间一无瓜葛的弃儿。十三年,师傅赐予我的生命相伴着空山鸟语与袅袅的药炉香,清明得如同一块水晶。天地淡墨的空灵。

七岁以前我头上的双髻每天早晨由师傅亲手梳起。井水清凉,接触于肌肤时是透心的冰澈,洗尽睡意与隔夜梦境。庭院里槐树飘落白色的花在我膝头,一缕短短幽香。

牛骨梳沾了井水理顺我一头从未修剪过的长发。师傅的手势轻柔,指与腕,偶而触及后颈肌肤时也是湿润的凉澈。他的手指穿行在沾了井水的发丝里,一边一个齐齐挽起墨般丫髻。

那时我不知道这样替我梳头的师傅是否像是我的母亲,或者父亲。我不知道母亲或父亲会不会以牛骨梳轻沾清晨的井水如此轻柔地梳理我夜间睡乱的长发。

我不曾思念未谋面的父母。没有概念的名词,就无从思念起。师傅给我的生命空灵如水晶,不容任何尘世牵扯。玄剔观庭院中冰凉的井水洗尽隔夜梦境,洗尽任何梦境或可能的杂念。

童年,我不曾思父母。对我来说,师傅不是我的父也不是我的母。师傅不是任何俗世关系的比拟。

师傅就只是师傅。

我名铮铮。师傅给取的。

朗朗铿锵地绝缘了一切杂质。听来似敲玉磬。铮铮清灵。

[十色]

此刻我感觉并不贪恋这初次覩面的红尘,甚至一无好奇。或许我来的时候不对。这一番出山唯一面对的是一个亟待开解的谜团,除了血腥与死亡它并不泄露任何其他含义。心中的目的迫切而巨大,它抹杀了我对于别些事情的新奇。市上琳琅的吃食玩物、首饰花粉或红红绿绿的衣衫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只梳挽着墨般浓黑的双髻清水素脸跟随师傅淡灰袍袂的背影穿越街市。在众人敬畏而依赖的注视下,师傅的背影像一片云笼着我,游离于这忧怖俗尘。

平安镇。我十三年来涉足的第一块人境。它十色陆离的拥挤面貌来归眼底,晃动着,仿佛热闹喧嚷的集市与长者的恐惧表情搅杂在一起。还有那捕头扭曲的面容和尸腹中蜷缩着的死婴儿。种种复杂气味刺激我的鼻端。

新出笼的馒头。胡椒汤。胭脂的浓香与店铺里展开一匹新料子,青涩的新布气味。却始终混合着我时刻惦念的那腐尸的浓烈气息翻肠搅胃。

所有人都应如我一般地信赖师傅。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卓真人。

传说中以童子入道几十载潜心修持的卓真人。多年前他曾斩除了为祸甚烈的江州狐魅、胜县的飞天僵尸、金陵水鬼与洛阳的狻猊怪,许多发生在我出世之前的英雄功绩。

我并不在乎所跟从的师傅是否拥有拯救生民的赫赫名头。但所有人都应如我一般地相信他的修为。师傅是手段极高的修道人。

但是我们来到这里以后,镇上仍然继续发生着妖魅伤人的事件。

三起。一色一样的、不堪卒睹的尸首。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我知道在师傅身边我是安全的,可是越来越恐慌的空气压迫得人不由不窒息。我失了水晶澄明般的超然。这地方渐渐把自己搅成一滩浓厚的血色梦魇。凝固如汩汩翻沫的尸水。我想回去山中,只有师傅与药炉香的清凉晓色。那空灵是我的世界,我不要这样迷乱的人间。

师傅,师傅,伤人的到底是什么精怪?您快点儿想法子抓住它。

耐心些铮铮。这个精怪很不容易对付……耐心些,我会教给你的。

这样可悲哀的人间。我不留恋它。即使没有妖魅杀人的恐怖,红尘,仍然有着种种我不能理解的复杂与丑陋。

比如街市上的那个乞丐。他丑恶至极的模样让我很难用人来形容他。镇上人说他是天生的,一张面目歪曲的脸犹如破碎的面具,令人无法容忍第二眼的注视。人们说多年前他的父母生下他后即弃于陋巷,甚至为了逃避旁人关于狠心的议论而举家迁离。

他脖子上挂着污黑的破碗,匍匐于地以双手爬行。自膝以下的躯体戛然而止,细弱双腿末端是两只畸形的圆球。大叔大婶们行行好,行行好啊。

他是此地可悲又可厌的活物。人人掩鼻而过。或许就连那杀人无算的妖魅也憎嫌他的污秽丑恶而不愿碰他。许多时候一些不该存在的生命偏是顽强得近于讽刺。

像这样的生命他的存在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经过之时我把师傅给我的一枚小钱丢入破碗。丁冬。匆匆而过不愿再多看一眼。

我并不憎恶他。但上天造出这样的生命所为何来,难道来一遭就是为了受罪。泥泞中毫无尊严地存活。这虫豸般的生存是对于人身的亵渎。我问师傅,究竟是为了什么上天要制造这般的存在,如同造了人又造吃人的妖,然后造出灭妖除怪的修道者。仿佛从不哀悯这些心血的浪费,六道轮回之间,生灵彼此荼毒。

铮铮,你还太小。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

天道不仁。师傅说。

[蓄蛊]

传闻中,蓄养巫蛊之前须打扫正厅,沐浴焚香祷于天地鬼神,然后将蓄蛊之器皿埋在正厅中央。皿口须与土平,封好后直到蛊成之前不许开视。

此后主人须于每夜入睡后祷告一次,每日清晨人未起床之前再祷告一次。直至蛊成之前不可间断,祷告时亦不可为外人所知,否则巫蛊难成,即或成蛊也难以控制,容易加害主人。

蛊成之后便可放出。不同种类巫蛊的形貌依其原料和蓄养手法之分而各具百态。通常人们想象中的蛊是一只格外庞大狰狞的爬虫,或者一道抽象的火光及黑影的样子。实际上蛊的形体是极为繁杂多样的,如石头蛊的外貌看上去就与普通石头无异,当被害之人经过时,它便会飞入人身,且能行动鸣叫。在人体内肆虐转移,如无解救,中蛊者不日必死。此则例之一端。

但无论何种蛊类,据云其出没的时间通常在黄昏以后。此时也是它法力最强大的时候。

蛊一旦养成之后,蓄蛊者便永远无法摆脱它。如果不放蛊出去害人,它就会反噬主人。这也是蓄蛊一向被视为极其危险之邪术的原因。可以说一旦蓄蛊,人便永远丧失了自由与自主的权利。人与蛊,实际上是相互控制的。

传闻蛊类中的金蚕蛊,如果主人不想继续蓄养,可以准备一只箱子将它与金银锦缎一并放在里面置于路边。若有人经过而将之捡去的话,金蚕蛊从此便跟着这个人了。原主人就可以摆脱它。这种方法叫做嫁金蚕,但并无实据。或者只是传闻而已。

(二)

[天涯]

镇上的不安愈发强烈。卓真人来了半个多月了,怎么妖怪还没有被除掉呢?人们心中嗫嚅着蠕蠕的惊恐,日里慌,夜里怕,仿佛听到尸虫逼近的鼻息。

却无人质疑师傅的能力。莫说清石山卓真人的名头,昔年那些妇孺皆知的除妖伟绩,多少人亲眼目睹过的惊心动魄怎么可能是虚言吹捧——单只这张静定的脸,眼光冷澈如银色月,一扫,不由便镇得人心里头那些狂乱躁动的恐慌都清凉下来。师傅的冷与静,是破晓时分的古井水,洗尽尘秽。

各位请听贫道一言:眼下要事,务必自求心静,切忌慌乱。须知万事万物,世间种种相常缘心起,俱生俱灭。凡人命中皆有三把火屏退阴邪。鬼魅害人常故示美色亦或怖相,也不过是为扰人心乱而已。心乱则神昏,神昏则气涣,神气一散,鬼魅才有机可乘。因此各位务要持心安定不为外邪所乱,贫道方能放手除妖。平安镇既请得贫道出山,我总要不负所望保此镇平安便是。必要给得镇上一个交代。各位平日只多加小心,也不必过于惊慌。须知,魔由心生。

又死了一个人。油布裹着抬到官衙去。石板路上滴答滴答,一路蜿蜒暗绿的恶臭。此刻师傅气定神闲的话语像雪霰冰凉地落在心上。人们沉默地从官衙门前散去了。各自归家,无论如何日子还得往下过不是么。依旧的三餐茶饭,做买做卖,妻小着本以为理所当然、如今看来却不能确定的天年……虽然不知道那蠕蠕的尸虫哪一天会攒动在自己身上。

平安镇萧条了许多。依然如故的世俗生活,街市上仍是百物杂陈人来人往却笼着分明感觉得到的阴沉气氛,黄昏时看去像鬼市。人们变得话少了。各自心里的忐忑,各自翻滚却不得交换。这样的关头,每个人只顾得自己。

铮铮,这个妖魔的确棘手。但总有法子的。

我侍立在师傅身旁。深夜了他还不寐,月光镀着紧蹙的眉目。我知道此番师傅说的是真的。这个妖魔不是往日江州的狐魅也不是胜县的僵尸,不是师傅壮年时不费吹灰之力斩除的任何一只。它的确是个十分厉害的邪祟。师傅凝神隐忧的神情。我知道他心中为难。但我仍相信他是有法子的,棘手只是一时之事。我的信心源于十三年来形影不离的侍奉与追随,我的命是师傅给的,所谓铮铮这个女童是师傅一手造就,犹如女娲抟土为人。有时我觉得隐约的心意相通,如同血缘流溯中的一脉共鸣般微妙。

我感觉得出,师傅心中是筹谋着除妖之法的。他心里有数,尽管眼下他的心思如此沉重。我相信。师傅说过,邪不胜正。

师傅是修道之士,吞吐天地灵气,身神俱清。但是月光里他清癯忧思的面容如此冷硬。垂曳的白须白发。

让我觉得,师傅真的老了。

平安镇萧条了许多。有人举家迁徙,留下仓皇的空屋。其余的人留了下来。他乡无亲可投的,贫穷到无力承担盘缠的,更多的人舍不得离开祖祖辈辈生息的地方。这里有许多户人家,几代生根于此,已然算不清楚了。即使在如此恐惧的时候,依然不愿抛舍。

故土难离。周员外这样说。他是个温厚可亲的乡绅,算得镇上一家殷实大户。对于镇民们公议由他家负责供养卓真人在此期间居停茶饭的决定,他不仅心甘情愿,简直是十分庆幸。妖魔再凶,真人住在他家里呢,总不敢公然欺上门来吧?周员外一再申饬他的妻妾子女不得跨出大门半步,堂中香烟缭绕,家人日日持斋祈祷。

周员外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和师傅在一处谈天。那时他的神情松弛温暖,就像一个风雪荒山里迷路的人终于望见了灯光。

我无法理解这些人对于故土的感情。像周员外,即使他怕得这么厉害也不肯离去。这是周家根脉所在,多少代的祖坟在此,万万挪动不得的呀。他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挪动不得。他的房子在这里,他的祖坟在这里。生人的阳宅与死者的阴宅。这样就是万万挪动不得的根脉了吗?哪怕面临死亡的威胁。

我不明白。我是个没有根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做,背井离乡。

记忆里唯一的一口井在清石山。玄剔观。我和师傅的早晨,那井水梳理在头发上清凉澈骨。我离开它很多天了。我开始想念它。

但是清石山并不是我的故乡。那里是修道的所在它不是人境。淡墨的天,空灵如水晶,绝缘尘俗。我只是被选择停留其中。那亘古如一的清与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就像师傅一样。我有预感我生命的轨迹将会沿着他的延伸下去犹如前车与后辙。我是师傅种植出来的,种在清石山。可它不是我们的故乡。

师傅与我都是不属于任何一块土地的。想着,寂静,在心中无色无味的弥漫。

那天黄昏我洗了头发,在庭院等着晾干时碰到周员外的儿子。有点意外。我并不曾与他说过话。平时师傅和我的茶饭都由周家仆人送到我们居住的厢房里来,师傅不喜欢与他们一家大小同桌进餐,尽管为了祈福周家人也早已吃素。

只有偶尔的几次,匆匆地见过。仅仅知道他是周员外的儿子罢了。好象是在读书,但如今奉他父亲之命每天呆在家里。

一个温文沉默的十八岁少年。我猜他一定很听父亲的话,是个害羞的老实人。他低着头,干净的双手规规矩矩交握在长衫上,令人塌实的稳妥。

所以虽然是陡然间对面相逢,我一点儿害臊的意思也没有。他看起来比我还更窘呢。

为什么要害臊呢。不要说十三岁懵懵懂懂的豆蔻年华。我注定了不是寻常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小师傅。这么巧你在这里。

他规规矩矩地招呼道。是的。这是我。无色无味的小师傅,绝尘绝俗的女道童。

铮铮。我的名字,如敲玉磬,泠泠清音。

我周遭如有方圆净地。尘缘悲喜,近不得身。没有一种气味可以亵渎,没有一种温度可以接近。我立在厢房门口对他点了点头,算做回应。

这个眉目清朗的少年。我的冷然令他倍觉局促不安。那时我不想回房,只是因为暮春黄昏的风暖暖地吹着我透湿的长发很是舒服。我想在这里把它晾干。我想,既然没有话说,他赶快走开不就完了,免得站在这里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但是他突然抬起头来了。红彤彤的晚霞,底下沉淀成紫。他望着我,不走,也不说话。

我就跟他对视。我不局促。我不是寻常的十三岁女孩子。

我是小师傅。红彤彤的晚霞里,我攥着一大把垂到腿弯的长头发镇定地看着他。余辉映我灰布袍的影在青砖墙。他的脸渐渐涨红起来。

我觉得自己的冷静一如师傅。那一刻。手心里攥拢一束丰厚长发,湿湿的,游龙般绕过脖颈泼墨在周身。

[无题]

师傅说:铮铮,这魔障着实凶险,但非除了它不可。有它在一日,世上都不平安。

届时你听我吩咐。师傅会护住你,你只记住,不要慌乱。心要定。心乱则神昏,神昏则气涣。神气一散妖魔就乘虚而入。

切记,心要定。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自己。

魔由心生。

我想念清石山。我想回去。十三岁以前,短短的流年。寂静如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师傅的眉头蹙得好深。他这么瘦,他真的老了。师傅。他的白须长长地垂落,看去竟有衰迈无力的忧伤。莫非这一次真有这样凶险吗?卓真人,一世英名,莫非这一次的劫数竟是要过不去。平安镇,是命数里注定了回不了头的不归路吗。

我看不透这玄机。垂目静静地擦拭着师傅的法器。在师傅身边,我不怕。但我想回去。人间走这一遭,我倦了。师傅,师傅,是你带我来的,你要带我回去。

我只想回去。回清石山,那个不是故乡的地方去。

何处是故乡呢。怕是谁也说不清楚。

我把一个馒头放在街市上那乞丐的盆子里。他伸出生着脓疮的手,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往嘴里送去。不过在那张扭曲的脸上,一时间我竟无法看清他的嘴在哪里。

谢谢姑娘……您多福多寿……多谢姑娘!

他含糊不清地嘟哝着。

哐!一只脚把他的盆子踢翻,馒头骨碌碌滚得老远。臭要饭的!躺在路中间,叫人看了恶心。你怎么不死?老天爷啊——为什么你让这东西活着啊——为什么——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去死?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我认得那个人。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死在妖魔手里。在一次归宁的途中。有人说从那时起他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他望着天空嚎叫了一会儿,狂歌狂哭。然后一路胡言乱语着走去了。野兽般的哀嗥渐渐微弱消失。

乞丐瑟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像团破布。大概这种事情,他已经习惯了吧。无动于衷的麻木。待那疯子走远了,他才用手往馒头爬过去。膝盖以下那两只畸形的圆球在尘土中拖出痕迹。

给你,赶快吃吧,别再让人踢翻了。

我把馒头捡回来重新递给他。

多谢姑娘……多谢好心的姑娘你大恩大德……

乞丐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两只浑浊的眼睛只专注着食物,时而寒缩地翻上来望一望也没有任何表情。死珠子一般。

有得吃他就满足了吧。什么也不管,如此卑微。人到了这地步,尊严,抵不上一个阴沟里的馒头。

我转身离去。乞丐在身后磕头,我并不想再看他一眼。

我想我并不同情他。人世间是这么的复杂,这么的没有道理。有些时候,同情,在这样的人身上你看不出任何意义。同情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师傅说,天道不仁,我依然不懂。

这个人世我不想再去懂得它。我只想赶快地回去。回去。

[刹那]

那天傍晚他说:小师傅。这么巧你在这里。

他的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在沉淀成紫的彤红夕照里。彼刻我手心里攥着一把泼墨般长发默然相对,如此冷静。静如水,静如冰。

静如我的师傅。

我能感觉到他眼中的惊喜与热烈,随发丝披满了全身。软的,亮的水流,哗哗地流转。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也可以顺着那水流去。

庭院里春暮,有一树才吐艳红的石榴。他折下一枝递过来。微风里,颤颤初开的红花朵。

小师傅……姑娘……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身进房关上了门。

微风里他浅蓝的衣袖红花朵。凝固于夕阳半下。

没有一种温度可以接近。我不愿让你知道。

我是铮铮。这玉磬绝俗的名字,不愿,让你知道。我被选择停留的地方不是你的故乡,我的心思里,绝了尘缘。

我竟然没有对你说一句话。或者是你说得太多。其实,如果是注定了躲也躲不开的相遇,说一声你在这里,便也足够。

足够了。

不能拥有更多了。欠你一个名字,也就算了吧。一刹那,过去了。

我坐在镜前,就着半干的头发,齐齐梳挽起墨般丫髻。

(三)

[玄机]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平安镇呢,师傅。你说那是命数,但命是什么。师傅,我的命本是你一手塑造。师傅,如果连你都不能告诉我我的命数,这谜底还可向哪儿寻去。

我看不透这玄机。师傅。

一些人遇到另一些人。一些事遇到另一些事。那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相遇之后。那不是结局。结局是没有的东西。

在结局降临之前,上天从来不会让我们看到它。师傅说。

我太小,世界对我,太复杂。我不能懂这天道。轮回流转,世间的原由,荼毒的理由。师傅,告诉我生命是什么。

师傅就是我的上天。但上天之上,还有上天。层层的因果里,众生都被更高一层的什么蒙蔽着,因此而茫昧,因此而盲目。它冷瞰着你,熟知一切来龙去脉却从不予以透露。一场又一场的随缘而现,泡影,昙花,生生灭灭,人,总不能懂。

一早就写在那里了的。不过是个没完没了的游戏吧,想来真叫人倦。当天意戏弄于人间,而人颠簸于诸天的悲喜。天意之上还有天意,茫昧的都只不过是层层的众生,一层一层。这个跟命数捉迷藏的游戏,只有蒙着眼睛才可以玩下去。

所以,师傅,你也不能给我答案吧。因为没有人来给你答案。我们都是蒙着双眼的嬉戏者。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平安镇呢?师傅。你说那是命数,你不能回答我。

生命是什么?师傅。原来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个无知的孩子。

我们都看不到游戏的结局。但是师傅,请你带我回去。

是你带我来的,你还要把我带回去。

我要回去。师傅。

[揭示]

这夜的月色凄黯,春风却温暖。乱葬冈子上,怎么也有这样浓洌的花香呢?星光跟着我的脚步,我看见破败的坟窟,草草堆成的荒坟被野狗扒开来,白骨暴露在夜空下。野狗的血红的眼睛,呜噜呜噜,不情愿地咆哮着逃了去。我看见磷火飘浮,一星星,惨碧荧荧。

可是大朵大朵的蔷薇花,竟然这样灿烂地怒放开满了乱葬冈。满山粉红色芳香的花朵,如云如雾。

人说最美的鲜花下面有最多的死人。这夜我看见原来地狱里面会有仙境,而仙境底下,还是地狱。

这些花真美啊。我穿过这片花海与白骨。乱葬冈子上磷火萦绕的小窝棚。

不……不要……不要……

磷火的微光里我解开最后一枚衣钮,淡灰色长袍从肩头无声滑落。啊,看我,难道我不美吗。看,看我漆黑高挽的双髻,看我空灵清淡的眉目,看我优雅修长的手指。看我十三岁纤细的处子之身,肌肤这样洁白光滑,如蛇蜕皮。我不美吗?我不像每个男人梦寐中不染尘埃的仙子吗?我这样赤裸在你面前。只要你愿意,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你呵,你为什么如此抗拒?

不要……不要!不要……

来吧,良人。你还在怀疑什么?你还在害怕什么啊……来。来啊,这个美好的身子就在你眼前……就在你手边等着你来拿去……你还在迟疑什么?来,给我你的怀抱与嘴唇,把我拿去……良人,这是真的,我愿给你……来。不要再躲闪。抱我,我是你的……来。

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怎么?良人,你真的怕我么?你的脸上为什么有如此恐惧的表情,你为什么不敢触摸我的身体。告诉我良人,我不美吗?啊,我不是你想要的女子吗?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了……来啊,来……

不要——不——不要——求你饶命……求你……

你为什么颤抖得这样厉害?良人。你冷吗?你一定很冷吧。看这孤单的夜晚,孤单的风……抱抱我,就不会冷。我的身体像火一样烫……你摸过这么温暖的肌肤没有?让我抱着你给你温度,好吗?来……我的良人,来……来!

不要——啊——!

那个男人发出凄惨的叫声,宛如被宰的牲畜。他像虫豸一般用手在地上爬行,拖着身躯慌乱地躲避着我。但是他终于无路可逃。在我的裸体扑入他怀里的时候,他绝望恐惧的嘶嚎扯碎了夜色。

我紧紧闭上双眼抱住这具散发着恶臭的躯体。一些黏滑的液体蹭在我脸上身上,我不敢去看那是什么。我想呕吐,但我死死地缠绕住他,用我的手和腿,用我柔软的身体。像一条蛇,缠绵相绞。

他在我怀中徒劳地挣扎……他甚至挣不脱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手臂吗?啊,我感觉到这具残躯如同被剪去了翅膀和腿的昆虫蠕蠕地翻滚着……我不敢睁眼,不敢目睹那扭曲的脸,我怀里的这份残忍与丑陋啊我不敢目睹他只剩一半的腿,膝盖以下,一对畸形的圆球。

那个乞丐在我的怀抱中徒劳挣扎。像顽童手中,被剪去了翅膀和腿的昆虫。

求你放过我姑娘……你大恩大德……你行行好,行行好……饶……命……

他惨叫着,嘶吼着,长嗥着,呻吟着……呻吟着……然后,他呻吟着抱住了我。

姑娘……你大恩……大德……

我死命闭紧双眼,可是泪水汹涌而出冲刷了脸上那些黏滑的液体。我齿间的鲜血咬住哭声。

那乞丐的双手在我身上摸索。喉管间呼噜噜的喘息声中,周身的游走。狂暴灼热。

铮铮!闪开!

我在师傅的急呼之中睁开眼睛,奋力向一旁滚去。可是一时之间,我竟然挣不脱那双干瘪的手臂。此刻它变得像铁一般坚硬。他死死地缠绕住我。

我挣不脱……啊这不顾一切的狂热抚摸……他没命地缠着我……我挣不脱……师傅!

铮铮!快!

来不及了。我心中陡然空洞。晚了。来不及了。

心,直坠下去。深渊里呼呼的风声。竟然无悲无惧。

仿佛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我心里只是空。

我知道了。

这就是结局。命数?我看到了。原来它在这儿等着我送上门来。

我的结局从夜空中飞过来,飘飘的白衣袂。她降落在遍地磷火之间。

在我眼前。此刻她终于与我咫尺相对,我看见了她的脸。

[髑髅]

古籍记载,巫蛊之中有一种叫做髑髅蛊。是用百具未嫁夭亡的女子骸骨集于一处,每夜施以禁咒,作以巫法,满一年后则众骨自行片片解离又再重相组合,以百具骸骨之片段共组一具新的髑髅。即为髑髅蛊。成蛊后如尸如鬼,幻形莫测,可言语行动,往来迅疾如飞天夜叉。

髑髅,蛊中极恶之物。性忍嗜杀,齿爪有剧毒,中人必死。

[众生]

她满头云鬟之下,赫然一张惨白的骷髅面。

两排牙齿磔磔相叩。她缓缓抬起了手臂,衣袖里,伸出白骨指爪。

我挣不出那怀抱。也不想挣了。这就是我的结局,命里的劫,逃不脱。

她一直在这儿等着我么?啊,如果这是注定,这髑髅她被造出来就是为了来结束我吗?还是为了其他任何一个死在她爪下的人?她到底,是应谁的劫数而生?她到底是谁的劫数,谁的结束。

我奇怪此刻我怎能如此平静地想到这些。心先于身而死,我已不怕了。我的死亡已经到来,只等我投入它的怀抱……这宿命的怀抱。

我是自愿投进这怀抱来的不是吗。此时他狂热的喘息与摸索依然在我周身。我不在乎了。是我逼他抱住我的,谁也不怪。

要怪,就怪天意。层层的天意层层的因,层层的果。一层一层的流转与戏弄,都以为控制的权力属于自己,岂知也不过是更高一层控制手中的棋子……上天之上,还有上天。谁又能看清楚呢,众生都茫昧。

咫尺间,髑髅的长发在风中翻飞。她,也只不过是个众生。

都是些棋子。人控制蛊,人与蛊相互控制着。谁又控制着人。

谁是谁的天意。

铮铮!

……师傅的法器全使不上。届时你听我吩咐,师傅会护住你。是的,师傅,我一直照你的吩咐行事,但最后的关头我逃不脱,我在他的怀里,不在师傅身边。

师傅护不住我了。这一局如此周密的计划啊,怎知到末了的一着上,阴差阳错。这就是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我竟然挣不脱他的怀抱。师傅,我们输了。

我看着眼前。月光里,髑髅的指爪带着磷火疾扑而至。

白骨利爪到面门。

血花四溅。

暗绿色的血箭,嗤嗤急射向四面八方。腥臭弥漫。

髑髅的指爪插在他的胸膛中迟迟不能拔出,仿佛她也无法相信。

她的骷髅面无法再有任何表情。黑洞洞的眼窝里,没有惊异或悲伤的神色。

髑髅齿爪有剧毒,中人必死。

姑娘……我知道你是为杀我而来……我造了髑髅蛊,我该死……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我,你说的话……你的身体……都是……为了……我原本……想要躲避……

逃不脱了吧……我也不想逃了……姑娘,像我这么丑恶的怪物……本来……就不该存在……谢谢你给我的……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的话……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虽然你是为了杀我,谢谢你……

这世上……只有你让我觉得我是个人……就算……骗我……也……好……我不会害你的姑娘,早就不会了……

……

多谢姑娘你,大恩大德。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未央]

在回清石山路上的客栈里,我侍立在师傅身边。他饮茶,灯光下依旧静定的手势与清癯超然的面目。这就是师傅,在经过一番惊心动魄之后仍然可以不动声色,冷静如初。到底是见过多少大阵势的卓真人。

我就不行。三天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总觉得髑髅还在,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阴阴地窥伺着我,她黑洞洞的眼窝。

真没用。我总感觉背上凉丝丝的,仿佛有谁盯着我看。其实能有谁呢,这里只有我和师傅。髑髅和它的主人都已不复存在。总是我被吓狠了,心里惊疑不定吧。

疑心生暗鬼。我可不想验证这句话。我要定下心来,切忌慌乱。心乱则神昏,神昏则气涣,神气一散,外邪才乘虚而入。魔由心生。师傅说的。

什么叫魔由心生?我不打算再像从前一样事事都开口请教师傅了。我得学着自己思考,自己看,自己听,体会世上的种种。

像那个乞丐大概就是魔由心生吧。虽然我和师傅至今都不知道他如何得来这邪门的巫术——制造髑髅蛊。不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切灾难的确都已经过去。平安镇真的平安了,而我和师傅也可以重新回到清石山,继续空灵寂静、无色无味的修道生涯。一切都恢复原有的轨道。

只是死者永远无法复生。

一个辱骂过他的妇人。一个殴打过他的男子。一个拒绝把吃剩的食物给他而宁愿倒入阴沟的老者。甚至,一个作弄过他的孩子……他们永远不能复生。

如今他们同他一样长眠地下。

让恩怨与憎恨都过去吧。我不清楚那些没有来由的仇恨……多少年来,在那个从出生开始就为所有人唾弃的畸零人心中,阴阴地发酵。也许他说的对,他本来不应该存在。他的苦难与憎恨与生俱来,无可化解。这样的生命本身就是错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理由制造了他?他要报复每一个欺辱过他的人……这样的憎恨令我寒栗。

他应该恨谁呢?恨生他出来又弃于不顾的父母?恨毫无悲悯之心的人们?恨那所谓天意的盲目的造物者?……

或者,他恨的是这整个世界。

这,大概就是,魔由心生吧。

我并不同情他。对于他这没有意义。有些时候同情的确苍白和虚伪……天道不仁,我还是不懂。我不想懂了。

我此生都不愿意再回想起这件事。关于这个只能用双手爬行的残废如何挖出一百具女子的骸骨……

那座开满蔷薇花的乱葬冈我愿永远将它遗忘。究竟是地狱之中有仙境还是仙境底下有地狱,我都不要去弄清楚了。那座遍地白骨开满粉红花朵的、芳香与尸臭交织的山冈啊,就让这个被全世界屏弃的人在我遗忘了的记忆中永远成为那里的君王吧。磷火是他的王冠,髑髅,是他的皇后。

他说,只有我曾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人。我的恩德。

因此他还给我一条命吗。

我不能了解当他用胸膛去抵髑髅指爪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师傅,我们回家吧。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终于功德圆满。平安镇又平安了,再也不会有髑髅蛊杀人。虽然根据我偷偷计算的卦象显示,蓍草组成的图形清晰地告诉我——此劫未完。我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未完。是我本事太低微吧,连起个课都起不好,还说什么卓真人的徒弟?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洞悉这未知的天机呢?师傅说过的,在结局降临之前,上天从来不会让我们看到它。

层层的众生都在蒙着眼睛捉迷藏啊师傅……这场小劫,它完了吧。没完吗?……完了吧……

师傅不回答我,他背过身去静静地喝着茶。我肯定是太烦了,烦得师傅都不愿搭理我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不把我赶走带我回清石山就好……师傅是舍不得赶我走的对吧?虽然这次我险些误了事,以后我不会再这么笨……师傅,我们还有多远可以到家?

师傅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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