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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惠安馆传奇三

2017-04-07 城巷百态

我知道你在等我,戳戳上方↖城巷百态让我走进你心里



朋友们,晚上好!今晚我们来继续阅读《城南旧事》。一起来来看看20世纪20年底,主人公小英子在北京城南经历的童年往事,看看一个孩子眼中的老北京,一段上个世纪初北京人的生活。


1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


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秀贞很高兴地说:“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


我说,噢。我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


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2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


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


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


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儿,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我!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日子一天天地捱,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


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么,把我送回了海淀。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老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随便说了,她说:“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谁是三婶?”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帐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

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老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3

“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我满头大汗地回来,并没有太责备我。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问。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婶。”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我挟了一碟子菜,又对我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我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我有病了,不许我出去。“乱数!”妈妈瞪了我一眼,“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


在旁边伺侯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乘此扔下筷子,说:“妈,听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妈也笑了,说:“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静。


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我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4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


我扬扬手哄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的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


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这里的时候是有阳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你怎么啦?傻喝喝的睡觉直说梦话。”


我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妞儿:“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


妞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我,问:“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


“没有,没有,”我说,“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


忽然妈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5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旧床铺,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妞儿也过来了,她问:“你要干吗?”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


妞儿笑笑说:”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我是说秀贞。”


“秀贞?”


“我三婶。”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

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


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6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


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


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


我爸叹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屎到屁门了。’


我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


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了,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咕碌咕碌直转哪!’


我妈妈说:‘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


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地问:“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症?”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7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妞儿看着窗外说:“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没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正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


妞儿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一种亲爱的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我也说:“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我不是瞎说!我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这回事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


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妞儿,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

8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趟水过来了。


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趟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拖我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急了,说:“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


爸爸这时也说:“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早发出去呢!”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那好吆,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未完待续


今天的读书就先到这里,明天晚上十点继续在这里重逢。接下来,让我们回到班级里,一起来做运动。



往期精彩回顾

【城南旧事】惠安馆传奇一

【城南旧事】惠安馆传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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