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面首的诗

翻《全唐诗》第三册，突然，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诗跳入眼眶，想不到这对武则天女皇的面首，居然也会作诗，还收入《全唐诗》，不可不读。好在俩人统共只有七首，用不多时便读完了。虽然其中不乏写得不错的句子，如张易之的“千丈松萝交翠幕，一丘山水当鸣琴。青鸟白云王母使，垂藤断葛野人心”（《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鸟吟千户竹，蝶舞百花丛”（《侍从过公主南宅侍宴探得风字应制》），但基本上都是奉和圣制的侍宴游览诗，里面充斥着“六龙”“七圣”“王母”“大王”“恩光”“金装”“御沟”“王舟”“珠轩”“玉勒”之类的词语，一看就是皇家气派、大福大贵的模样。当然，其中也有颇能反映他们志向的诗句，如“即此陪欢游阆苑，无劳辛苦向崆峒”（张昌宗的《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三春小苑游，千日中山醉。直言身可沉，谁论名与利”（张昌宗的《少年行》）。诗前的个人简介如下：

张易之，定州人。以门荫累迁尚乘奉御。则天临朝，与弟昌宗俱入侍禁中。俄为司卫少卿。圣历二年，置控鹤府，以易之为控鹤监内供奉。久视初，改控鹤府为奉宸府，遂为奉宸令。引词人阎朝隐、薛稷、员半千并为奉宸供奉。易之、昌宗皆粗能属文，如应诏和诗，则宋之问、阎朝隐为之代作。

原来这些诗都是宋、阎两人的功劳。但无论如何，还是非常符合他们的身份的。

张昌宗，易之弟，初为云麾将军，行左千牛中郎将，加银青光禄大夫。佞者奏昌宗是王子晋后身，词人皆赋诗以美之，崔融作为绝唱。则天诏昌宗撰《三教珠英》，引文学之士李峤、张说、宋之问、徐彦伯、富嘉谟等二十六人。分门撰集，书成，加昌宗司仆卿，改春官侍郎。时易之兄弟专权乱政，后为张柬之等起羽林兵诛之。

下场也够悲惨的。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武则天要负很大责任的。张柬之因为带兵诛杀二张，“以功擢天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汉阳郡公，官封五百户”（《新唐书》）。而“李峤、宋之问、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等皆坐二张窜逐”（《旧唐书》）。宋、阎在为二张代笔作诗时，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杜审言即为杜甫的祖父。在《全唐诗》中，宋之问有诗三卷。受二张兄弟倒台牵累是他第一次遭贬，“睿宗即位，徙钦州，寻赐死”，下场十分悲惨。他的诗基本上分为两类，一类为奉制应和之作，一类是写自己流放途中的观感，前者意思不大，真正能感动人的，还是后一类，并寓时刻希望皇帝能够回心转意于其中，“生还倘非远，誓拟酬恩德”（《早发大庾岭》），“百越去魂断，九疑望心死”（《自洪府舟行直书其事》），“越俗鄙章甫，扪心空自怜”（《玩郡斋海榴》），而《桂州三月三日》可谓其一生之述怀，“代业京华里，远投魑魅乡。登高望不极，云海四茫茫。伊昔承休盼，曾为人所羡。两朝赐颜色，二纪陪欢宴……主人丝管清且悲，客子肝肠断还续。荔浦蘅皋万里余，洛阳音信绝能疏。故园今日应愁思，曲水何能更祓除。逐伴谁怜合浦叶，思归岂食桂江鱼。不求汉使金囊赠，愿得佳人锦字书”。而他这一次便有去无回了。

则天皇后也有《垂拱集》百卷，现存诗四十六篇，不外“千官肃事，万国朝宗……君臣德合，鱼水斯同”之类（《迎送王公》），倒也符合她的身份与地位。有趣的是，这些诗也非其亲作，而是别人代笔的，“大凡后之诗文，皆元万顷、崔融等为之”，原来如此。主子如此，奴才当然要学样了，所以就怪不得二张之冒充斯文，怪不得宋之问、阎朝隐之代笔了。在那样一种氛围下，假如你要追求富贵，必然要这么做，除非你心甘情愿清贫一生。

《全唐诗》的编纂，始于清康熙四十四年三月，成于四十五年十月，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康熙在前面有序，此书可谓当时的一大文化工程，与其后的《四库全书》、大兴文字狱正可合起来看。但假如没有此书，我们又怎能如此方便地读到二张所作的妙诗呢。

二O一五年十二月廿七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