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监狱是最好的书房
对于读书人来说，坐拥书城不亚南面称王。曾闻金庸先生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拥有上百平米的书房，令人羡慕不已。而台湾柏杨先生的书房是在照片上亲眼目睹的，它简直就是一座小型图书馆，不但书多，其中似乎还坐着一名女秘书，则这更是一般寒酸的读书人所不敢奢望的了。当然，并非所有读书人的书房都藏有如许多书，博学多才如钱锺书先生，据说他家的藏书也并不多，只有三四书柜而已。别看其家中藏书不多，但他是把整座图书馆都装在肚子里了。
对于一位热爱阅读写作的人来说，坐拥书城固然是人生美事。但我以为，世界上最好的书房，并非如以上所述，而是另有去处，那就是——监狱！
最好的书房，除了书多，还应该能够让人乖乖地呆在里面，排除一切诱惑与干扰，把心静下来、沉下去，阅人思事，从这个标准上说来，不论何人的书房，均不及监狱是也。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有多少不朽之作，是在狱中写成，或是作者经过牢狱之灾的焠炼后而成，如约翰·班扬在狱中写《天路历程》，塞万提斯入狱而构思、创作《堂·吉诃德》，马克·波罗被囚禁而写下了他的游记，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入狱焉能写出《死屋手记》，欧·亨利是在服刑期间才开始认真写作短篇小说的，索尔仁尼琴不进监狱、劳改营怎能写出反映苏联监狱与劳改生活的《古拉格群岛》。笛福因写作政治讽刺小册子《对于非国教派的最简便的处治办法》受到了带枷示众的处罚，还被关进了新门监狱；潘恩为雅各宾派监禁，梭罗也曾坐过一夜的牢房。在我国，《周易》是文王被囚羑里时所作，《史记》也是司马迁在经受过腐刑后发奋著书而成，《汉书》的作者班固也坐过牢，骆宾王有《在狱咏蝉》，苏东坡坐过牢，李贽死在狱中，聂绀弩在“文革”中入狱，柏杨、李敖也都是做过牢的。至于被处死的作家，自古而今，粗粗数来，就有韩非、李斯、孔融、范晔、嵇康、文天祥、方孝孺、于谦、夏完淳等。这还不包括清朝的文字狱与“反右”与“文革”期间那些被下放到五七干校或劳改农场的人。假如详细地把这个世界上所有坐过牢的作家名单整理出来的话，数目一定是十分惊人的。
当然，上述入狱与被杀者中，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因为敢于坚持自己的思想而触犯当局入狱的，比如塞万提斯不止一次入狱，原因是他不能缴上该收的税款；欧·亨利的入狱，则是因为盗用公款。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敢于坚持自己独立的思想不动摇，为当政者所不容而入狱或被杀的的。孔融因屡次触怒曹操被杀，方孝孺因拒绝替燕王朱棣（明成祖）起草登基诏书被杀就是明证。假如他们像墙头的草一般随风而倒，那又怎会被大风给吹折了呢。以苏轼为例，由于他是“非随时上下人”（《元城先生语录》），又锋芒毕露，敢言直议，在王安石推行新法时，他看到其中的流弊，便“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因而被政敌深文周纳，罗织罪名，投入监狱，险遭处死，这便是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当神宗病逝，哲宗即位，旧党司马光被起用执政后，他被召回朝廷，受到重用，但因为他不满旧党尽罢新法的做法，又遭旧党排挤，被迫放外任。后来新党章惇、吕惠卿等恢复官职，他又因为文讥斥先朝的罪名，被一贬再贬。假如他能“随时上下”，无论新党旧党，只要站定一边，就不至于遭遇如此坎坷之人生了。但这样以来，他也就不会是后人喜爱的那个苏东坡了。
再如索尔任尼琴，此公1945年2月因在与老友通信中批评斯大林被捕，以“进行反苏宣传和阴谋建立反苏组织”罪名被判处8年劳改，刑满后被流放到哈萨克斯坦。1956年被处流放。假如他与当局妥协，当局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当局指哪儿，他就打哪儿，又何至于被判刑呢。但这样以来，世界上就不会有揭露苏联监狱与劳改营内幕的《古拉格群岛》了，人类历史上如此黑暗与丑陋的一页或许将永远地深埋地下而不为人所知了！那将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啊！作为一名读者，我倒宁愿作者坐牢而不愿作者得宠了。
如此看来，监狱实在是执政者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为那些才华横溢、特立独行的作者提供的世界上最好的书房了。它是熔炉，能熔去作者心灵上的杂质，而焠炼出精钢来；它是“漆黑的地狱”（陀思妥耶夫斯基语），能让作者轻松抵达人性之最深处，将真善美与假丑恶看得一清二楚；它是最好的守护者，将人世间的种种诱惑与干扰彻底隔绝，作者可以心无旁鹜地观察、思考与构思即将面世的杰作。最为重要者，它是绝佳的鉴定者，凡先天不足、成色欠佳、易于摇摆、擅长投机者，一概拒之门外，想进，没门！
正因如此，克尔恺郭尔才说他“只读死囚犯写的书”，道理可能也就这里。
当然，我并不是鼓励大家为了写书，都得想方设法去监狱呆上一呆。我只是想说，假如你为了坚持真理而不得不入狱的话，那也没什么好怕的，监狱自有监狱的好处。并且，那些写出杰作者，也不一定都蹲过监狱，如屈原，如李白，如杜甫，如莎士比亚，如勃朗特三姐妹，如兰姆，如蒙田，如雨果，如巴尔扎克，如托尔斯泰，如海明威，如福克纳，如马尔克斯，如略萨，等等等等。但无论如何，这些未进监狱者，一定也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为自己设立了一座无形之监狱，画心为牢，自入其中，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如上述入狱者那般，顺利抵达人性之深处，在高温与重压下，焠炼出凡人几乎难以想象之艺术瑰宝来。
二O一二年九月六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