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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幺傻:从莆田血案看荒蛮的乡村社会

孤灯书生 酒鬼街1号 2021-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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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间里,我都认为中国乡村是一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地方,乡村的农民都很淳朴善良。


因为我阅读了大量的当代小说,小说中的农民都是这样的形象。


尽管我出生在乡村,却一直读书求学,在外工作,其实我早就脱离了乡村的真实生活。


我所认为的乡村,其实是我臆想中的乡村。


真实的乡村,其实非常残忍、恐怖、恶劣……道德丧失,不讲伦理。


乡村早就沦陷!



2001年,春节刚过,我去陕西省耀县采访。


在耀县一座偏僻的乡村里,一个老头强奸儿媳妇好几年,儿子被他赶到黑煤窑挖煤,不准回家,连春节也不准回来。


大年三十的这天晚上,老头又强奸儿媳妇,儿媳妇赤身裸体逃出来,光脚踩着积雪,跑到了镇派出所,寻求保护。


我去村庄采访的时候,所有人都极不友善,用非常恶毒的眼光盯着我,他们摇摇头说:你听谁瞎说的?没有这回事。


我在村道上碰见了村长,村长喝得醉醺醺的,一直推搡着我,骂道:哪里来的假记者?再不走打死你!


村长的后面跟着几个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人,他们指着我,一直恶毒地骂着,想要打我,我赶紧逃离了那座村庄。



从西安的报社来到耀县农村,一路奔波,花费了很多时间。


我不想就这么回去,前功尽弃。他们越不让我采访,越说明这里面有鬼,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那天晚上,我住在距离村庄两三里外的一面土窑洞里。


窑洞里只有一个肮脏的老头,估计老头几年都没有洗澡,浑身散发着臭味。


然而,我只能捏着鼻子住在这里。


站在山顶上,放眼望去,视力所及的,只有那座村庄和这面窑洞。



老头说,他是外来户,在村子里被人欺负得住不下去,就只能住在村子外面。


我问:公公强奸儿媳妇的事情,是真的?


老头说:当然是真的,都好几年了。村长是他侄儿,他们家是村子里的大户,没人敢惹。


老头还给我说,他家的院子被人占了,地也被人占了,他自己在村边开垦一点荒地,庄稼也被人收割了。


他去找收割的人评理,被人殴打了一顿。


我问:这事村长不管?


老头说:村长和他们是一个姓,人家是本家。


我明白了,在荒蛮的农村,只讲血缘,不讲道德;只认关系,不认道理。



快到夜晚11点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还有几束手电筒的光亮。


声音在寂静的乡村夜晚传得非常远。


老头悚然而惊,推着我说:你快点走,他们来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提着背包逃出了窑洞。


我逃出几十米远,爬在石头后,听见他们在问老头,有没有看到一个城里来的记者?


还听到有人说威胁说,要是看到这个记者,砍死了埋在土窟窿里,不会有人知道。


我吓坏了,我知道他们要是真的这么做,我的尸首永远都找不到了。


我赶紧悄悄离开。



那天晚上非常冷,温度在零下一二十度。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一条乡间小路走着,边走边回头看着有没有人追上来。


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反正距离那座村庄越远,我越安全。


为了避免受到狼的袭击,我折了一根树枝。


我在山中走了一夜。凌晨五点,走到一座乡镇的街道上。


街道上只有几家店铺,没有旅社。


我又困又饿,抱着头,缩在墙角,就这样睡着了。



我是被音乐声叫醒的。


醒来后看到太阳升起来,街对面的一家花店服装店里,重复播放着孟庭苇的《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


我拦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送到通往西安的柏油路。


那个司机要了我五元钱。其实只有七八里山路。


我当时只想赶快回到我在西安的出租屋。


那间位于西安城中村的出租屋,不到十平方米,一月房租70元。



回到西安已是黄昏。


那天的西安非常热闹。


大街上都是相互依偎逛街的情侣,他们满脸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而我孤身一人,衣服鞋子上都是泥巴,像只不合时宜的走上大街的老鼠。


人们主动给我让出一条路,人们都用嫌弃的目光看着我。


他们把我当成了肮脏的乞丐。


那天是情人节,没有人知道这个刚刚死里逃生采访回来的记者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恋人,而且报社因为经营不善,即将倒闭。他活得非常悲催,他的日子一团乱麻。


事实上,我的生活和乞丐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那次在陕西省耀县山村采访的经历,改变了我对农村的看法。


农村是法律和道德的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农村是野蛮和恶习疯狂生长的地方。


后来的一次经历,更坚定了我的看法。


2011年秋天,我在西安换了一家报社,去秦岭山中的山阳县采访。


那座村庄里,很多媳妇都是人贩子从外地贩卖来的。


她们在捆绑中,威胁中,逼迫中,被村庄里的老光棍一次次强奸,生了孩子。


生了孩子后,她们彻底绝望了,只能死心塌地留在这座山村中过日子。



那次,我是跟着警察去解救一名被拐卖的妇女。


警车一开进村庄,就被村民堵住了,不让警车进村。


有两个老太太,直接睡在警车的车轮前,不让往前开。


实在无奈,我只好和警察去找村长。


村长态度很傲慢,他说:国有国法,村也有村规,你们不给我村长打招呼,就进村抓人,现在你们惹祸了,这事我没法管。


外地警察把本地村长真的没办法,村长是乡政府任命的,你外地警察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后来没办法,我们只好开车离开。


明知道村子里有很多被拐卖的妇女,但你就是救不出来。


后来呢?


后来,我没有再去那座村庄,不知道后续结果。



乡村早就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民风淳朴、人心向善。


乡村早就沦陷了,乡村早就变味了。


更早以前的1996年,那时候我在县城高中当教师,我家和对门产生矛盾。


直到现在,那家人都和我家不说话。


产生矛盾的原因,是因为庄基地。



我们家是黄河移民。


1959年,苏联水利专家说,要在河南三门峡修建水库,建水力发电站。


中国著名水利专家黄万里说:行不通,黄河大量泥沙,会抬高水位,造成上游支流的渭河泥沙淤积,渭河两岸的百姓会遭水淹。


但是,那时候的人都疯狂迷信苏联专家,黄万里的话没人听。


三门峡水电站还是修建了,而处于渭河两岸的陕西省朝邑县、平民县百姓,全部向北搬迁。


国家不给一分钱,要你搬你就搬,不准啰嗦。


我是党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我家离开了世代富饶的关中平原,搬到了陕北高原南麓一座荒凉贫穷的山村。


而有人搬迁到了更远的宁夏、甘肃、内蒙那些荒凉地区。


朝邑县和平民县被从地图上抹去了。



三门峡水电站最后半途而废。


而散落在西北各处的黄河移民,饱受当地人欺负和排挤,一直想要回到故土。


在中国的任何地方,外来户都是遭受歧视的,很难融入本地人的圈子里。


中国人的文化基因里,一直都在“排外”,乡村尤其严重。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政策的允许下,原来朝邑县和平民县的百姓,又陆陆续续搬回来。


组成了大荔县东部的几个乡镇:鲁安、韦林、迪村……



三十年前,我们家离开,一贫如洗。


三十年后,我们家返回,依然一贫如洗。


而这三十年里,祖父、父亲两辈人,一直在辛勤劳动,省吃俭用,将生活成本降到了最低最低。


我一直在想,他们创造的劳动成果在哪里?他们的生活为什么没有得到改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搬回到大荔东部后,乡政府给每家每户都划分了庄基地。


我家因为贫穷,盖不起房子,父亲就在村外搭了一间窝棚,暂且栖身。


而我家对门,是弟兄两个,他们家盖了房子。


他们家喂了一头牛,牛圈要经常垫土,垫土需要到村外拉土,他们不愿意跑那么远,就在对门我家的庄基地里起土。


他们把我家庄基地里的土拉走了,我家盖房子的时候,就需要从别的地方拉土,费时费力。


那天,我爹看到他们家的老大又在我家庄基地里起土,就上去制止。


那家老大打了我爹。


据村子里的人说,他抓住我爹的胳膊向后扭,我爹的胳膊差点被扭断了,我爹惨叫不已……


而在几年前,我爹肩胛骨动过手术,只有一条胳膊能够动弹。



三个月后,我从县城回到家中,我爹瞒着我这件事。


我是听村子里的人说起这件事的,非常气愤。


我找到村长。


村长躺在床上,看到我进门,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只看了我一眼,鼻子哼了一声,就转过头去。


我说了我爹被打的事情经过。


村长鼻子继续哼了一声,不理我。


我问:村长叔,这事情怎么处理?


村长说:那弟兄两个歪(陕西方言:厉害)得很,我不敢惹。


我听他怎么说,知道没有什么结果。我说:那我走了。


他继续鼻子哼了一声,没有起身。



我走出村长家,来到村治保主任家。


治保主任,管理的是村庄的社会治安,偷盗、打架、争吵……


治保主任态度倒是很热情,但是他说:那弟兄两个都打过我,我没办法。


我说:我来只是要你一句话,将来出了事,你可别怪没有给你提前打招呼。


治保主任说:你爱咋弄就咋弄,尽你的本事弄。


我回到家,把治保主任的话告诉我爹,我爹说:治保主任和这弟兄两个是一伙的,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



第二天,我来到乡镇派出所,直接找所长。


我写了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说明了事情经过,也说明了我的身份。


我是国家干部。那时候还没有公务员这个称呼,那时候的机关人员和教师都属于国家干部。


我把《情况说明》给了派出所所长后,就回来等消息。



当天下午,就有了消息。


打了我爹的那个人,在附近乡镇赶集的时候,被派出所抓走了。


那天晚上,我家窝棚里来了很多人,都是村子里被那弟兄两个打过的人。


他们一个个喜形于色,对着我说:啊呀呀,你这事干得漂亮,给你爹把仇报了,也给叔把仇报了。


我爹我娘忙前忙后,倒茶取烟,一直忙到后半夜,屋子里才没有了客人。


这时候,治保主任偷偷溜了进来。



治保主任不等我爹给他拿烟,赶紧把一盒好烟塞到我爹手里。


他低声下气地问我爹:你问问娃,状子里写没写那家老二?


我给派出所长的《情况说明》里,只写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写到那家老二。


但是,我故意说:我写了老二,这弟兄俩是村霸,我全都写了。


治保主任脸上变了颜色,他喃喃几句,赶紧走了。


我爹望着他的背影说:这是给那户人家通风报信去了。


第二天,我听村子里的人说,后半夜,老二骑着摩托车,慌里慌张地出去躲避了。



打了我爹的那个人,被在派出所关了一周,罚款2000元。


他以后见了我爹,再也不敢嚣张了。每次远远看到我爹,他就赶紧绕路走。


然而,我感到蹊跷的是,前些年,村庄那个治保主任死了后,这户人家的老大,居然当上了治保主任。


治保主任不是选的,是村委会任命的。


村支书和村长看到谁和他们关系好,谁就能当上治保主任。


一个在村庄名声比大粪还臭的村霸,居然当了治保主任,这太滑稽太荒诞了。



其实,滑稽荒诞的岂止一个村治保主任。


我曾工作的那座县城里,有一个油水部门,同一间办公室里坐在一起的,全是县长局长的儿子和女婿。


二十年后,这间办公室里走出来的,全都当了县长局长。县长局长是他奶奶给他们家生的?


小地方的村霸需要治理,小地方的这些“官霸”也需要治理。


大家都生活在一个公正平等的环境中,莆田血案自然就不会发生,不公平的事情也会大大减少。


(李幺傻:著名暗访记者:畅销书作家,出版书籍30部,多次获奖,代表作《暗访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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