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烟空:半个世纪开开合合的大学之门
这是三个时代的求学的故事,没有虚构。
1951年的冬天,其实是1951年的1月,14岁的五哥初中毕业,当时流行戴八角帽,照毕业相时,五哥还借了同学的戴,留下了意气风发的瞬间。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人生中第一次由自己来决定自己前途和命运的时刻到了,内心隐隐有一丝不安。直到此刻,他才发觉,父母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为自己安排打算好一切,在此之前,他的每一次上学读书,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来去,在学校与学校之间辗转,都是父母给予自己的最好的安排。但是,从这一刻,他所依赖的习惯必须被打破。
他原本可以以优异的成绩升入到重点高中,然后以优异的成绩升入理想的大学。但这一切,在1951年的冬天,已经变成了遥远的梦。他暗暗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考中师,减轻遭遇变故的家庭的经济负担。
1951年,农村正值“减租退押”高潮,农民协会站岗放哨,检查路人,严防逃亡地主。五哥去镇公所办了“通行证”,那天中午,五哥给家里的水缸挑满了水,出门之后去了邻居家,让邻居天黑之后再告诉父母自己离家几天,到专区参加中等师范学校考试去了。
从家里去专区大约有120里路程,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小伙伴,他们计划天黑之前走到专区。在此之前,他和父亲坐车去过很多城市,像这样漫长的徒步还是头一次。他们硬撑着体力,走了差不多70里路,天色已经全暗了,走到五龙场,看到有一家旅馆可以食宿,便点了一份蘸碟的白水豆腐、一碗干饭,吃住花了2毛5。睡下不久,就有农民协会的会员拿着刀矛闹哄哄地到旅店检查,见是有通行证的考生,才离开去了别地。次日天色微曙,二人便又启程,走了50里路,临近中午才赶到。五哥去找到读大学的表哥,托他安排好食宿,就匆忙赶去师范校完成了报名手续。
考试很顺利,五哥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学校。原以为师范学校是吃公家饭,但五哥进校那年,并非完全如此。当时是评“人民助学金”,助学金的重点在“助”,还分甲乙丙丁几个等级,甲等助学金的人可以免交伙食费,想要拿到甲等的,必须经过评议争斗许多关口,在此,五哥也经历了一场风波。首先是要区乡镇政府开具家庭经济情况证明,五哥把申请表填好后,拿到镇政府去请审核盖章,镇长说:“你是国大代表那一家的娃,还想吃助学金,不行,走吧。”毫无商量余地。五哥决定掉头直接去找区政府。盖章的人了解五哥家庭现状,二话不说就盖了鲜章。校方审核是最后一关,地主家后代评还是不评,分歧很大,直到胡耀邦发话:出身地主家庭的学生,进入人民政府办的学校,就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政治上不能歧视,经济上也要一视同仁,应该评定助学金,该评哪等就哪等。那一年前前后后评过两三次,五哥一次乙等,其余皆为甲等。
1954年,三年中师学习结束,行署已经撤销,本地区分回原籍,外地考生按点名册顺序依次往缺教师较多的地方分配,五哥就这样被分到了一个落后的小县城,在教育部门一呆就是37年。
1961年的夏天,三妹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当年的高考。算算成绩还不错,便欢喜地在学生寝室住着,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
眼看着一个接一个同学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三妹心里开始发毛。她比他们成绩都好呀,什么原因?后来有人告诉她,只有一个原因,政审不合格。
三妹的心情一点点晦暗起来。高一时,三妹写了一篇小品《黄莺与麻雀》,黄莺是自喻,麻雀是指告密的小人。小品放在桌子下面的抽屉里,被同桌找出来偷看告了密,并且还张贴在班上的学习专栏里。58年正处于反右后期,巨大的压力使三妹如临深渊。过了些天,校长找三妹去谈话,大意是青年人在前进路上有缺点不算什么大事,鼓励了几句,就算给这件事画了个句号。这个校长当时已经成了右派,从区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后才任职校长的。
越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害怕的事情越是接踵而至,每周一次的作文课,有一篇是《欢呼苏联人造卫星上天》,三妹在文章中多写了一个“不”字,这一关键字变成了与欢呼完全相反的意思,语文老师在作文上批了一大段,其中就有要从政治上找原因的话,三妹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等着不幸降临,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估计老师手下留情没有告发。自此,三妹在学校期间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三妹的整个高中阶段是在恐惧压力和激情交织中度过的。恐惧如上所说,激情大概在于真的以为自己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老毛死后,三妹还曾争取过为他站岗的资格,但没有争取到,她一直认为自己早就被社会抛弃。
上高中后,三妹的成绩中等偏上,文科科目成绩都很好,高考前又被分进了拔尖班。
高考之前填报政审表是必须的过程。填写时,三妹生怕自己留下对党不老实坦诚的嫌疑,便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填上,所谓都知道的,并非是好的方面,只有不好的东西才会被隐瞒起来见不得光。三妹先是把那些道听途说关于她父亲的事情填上了,比如当过甲长,参加了红帮、青帮、扇子队,直到2009年才了解到根本就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一伙人闯到家里来逼着他非做保长不可,他都坚决不做。
三妹还填了大舅是武装队长,姑父是高峰道头子,表哥参加了国民党逃到了台湾再去了美国,姐夫是大右派,总之就是向自己身上使劲泼脏水。
呆在学校久久得不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三妹自知已经落榜,落寞回到家中,几天后,接到了一纸不予录取的通知,三妹当场撕得粉碎(有点遗憾,如果留到现在也算记录一个时代的文物了)。
前些日子,已经七十多岁的三妹有点生气,说她永久拉黑了一个当年的同学。起因是这个同学说自己根红苗正,考上了大学,当上了纪委书记,三妹非常不屑:群里落榜的几个同学哪个当年不比他优秀?贫下中农天然具有道德优势?他们天然代表正义和良知?如果不是政审落榜,我上的大学会比他差?
1977年冬天,在乡下做了几年知青、回城当了几年工人的九弟迎来了恢复高考第一次考试。这个从小就比别人聪明伶俐的老九,高考成绩非常出色,考分排在全省前几名。
那个冬天比任何一年都要寒冷,九弟一边在铁工厂敲着生铁皮箍着冰冷的铁桶,一边心急火燎地等待着邮局送来好消息。
雪下了,雪化了,通知书一直没来到。刚刚从十年萎靡困顿的生活中燃起了微茫希望的九弟,如堕冰窖。也许,敲铁皮、箍铁桶,就是他一生看得见头的未来了。
立春后的日子,一封录取通知书姗姗来到,这不是他填报的志愿,他的成绩可以上北大上清华上任何一所好学校,这是一所极其普通的一般本科院校,为什么?
五哥,几十年后,是五哥揭晓了答案。在这个答案揭晓之前,我们先回到1957年的夏天。
老太爷从1926年进入北大读书后,到1951年被打倒,之间办过中学、办过大学,当过中学校长,做过教育科长,出任过省教育督学,一个一辈子从事教育工作的人,也许思考过很多问题,但他从未思考过,自己的孩子有一天会因为政治原因上不了学读不成书。
1957年夏天的九弟,被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老太爷担心他小、机灵、调皮,与人发生口角打斗,最后都会怪罪于反革命父母的教唆。这一年的九弟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但是,发生在他前面的是六哥、八哥都因为家庭原因被剥夺了读书的机会,连乡间民办学校都不敢收留。
1957年的五哥,已近做了小学校长,他答应父母,由自己带走九弟,转户口,上学。从此,九弟的档案中家长名字变成了五哥,他跟着五哥上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在文革到来后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再返城做了工人。原以为一切也就这样了,可谁知,希望终究出现了,那一年,27万人,命运从触礁的岩石上被拖到了岸边。
多年以后,五哥生命垂危之际告诉已经成为院士的九弟:你应该去感谢一个人,是他改变了你的命运。
1978年的初春,录取工作尚未结束,招办主任去视察录取工作,调阅了高分落榜考生档案,他在九弟的档案中看到了五哥的名字,同是教育行政部门的同事,虽不熟悉,也曾认识。他对正在录取的一所高校的负责人说:这种家庭的孩子,怎么就不能上大学?我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以五哥的身份担保,九弟是可以接受高等教育的。
而在此几个月前,即1977年9月19日,是邓小平大笔一挥全部抹掉,政审条件全部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