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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谦■镜像植物园 V2.0

孙谦 百科诗派 2020-01-27



曼陀罗

Datura stramonium L.


沉湎于对异化的召唤,像词

一样烙印觉知。这迷幻之花

裹挟着红黄蓝白黑的喇叭

吹送一种来自地狱边缘的

气味。麻痹血液和神经的休眠

却刺激肉体的情欲

良药和毒药,麻药和春药,依随时间

而历险,而交换传奇或罗曼史

冰与火相爱,疾患与花粉相恋

基因与变数纠缠。意识中的

蜡丸和链环,舒怡和痉挛共赴

茛菪碱、阿托品和本能的合唱。而

那花朵随风摇曳的舞蹈和低吟

激起了一道闪光的咒语和

一种不可诠释的魅惑。逐渐将冥思的

幻象,叠加为灵修之坛,为末世图像

或彼岸图景。人类自我的影子

辗转不去,在这花的影子间怀上了

不可承受之轻和它集结情势的

种子。彷如蠕动于黑暗的

多刺的电极;彷如无意识和罗格斯

荣格凝视所发生的一切,被古老的迹象

唤醒了一阵通灵的幻想,这负荷

从花丛一直通往冥界


无花果

Ficus carica L.


你曾读过经典中那一著名章节①

它铁锈色的球状果实,在

词的柔软的果肉里包裹着严峻的

嗓音。以此钩沉一个人神交流之境

一滴露水从内在的褶皱里浸出

缘着果子的表面与穹空相连。如是

神大声责罚白昼的罪过

暗夜又为饮过苦井的人送上

蜜汁。以此去衡量一种无可替代的拯救

在看不见的花和花粉中,去果园

去伊甸园重逢。而那众多的卵

无声无息地孵在茂密的叶簇之间

直到那甘甜一直堵到

一个个苦涩的喉咙。清凉的水

泛着银色的光泽,而地狱之焰怔怔地

盯着光景,并不含糊。认真的乌鸫

在唱它拂晓时分的恋歌,人

可以持续自己沉眠的迷梦,而后世

将雪藏,或雪葬灵魂的颤栗与心悸


注:①《古兰经》第九十五章为《无花果》章。此诗或可看作是经典的一种解读。


向日葵

Helianthus annuus L.


你焦黑的脸对着我,算什么

空空如在的标记

在不久的过去,我们全体中魔

疯狂的虔心

皈依于太阳恣肆的魅力

奴隶般忠心耿耿地朝向它

一刻不停地专注于与它的方位保持一致

为了赢取它的欢心

默默地承受自我牺牲

默默地维系一种童话般的变形

仰着脸,仰着天真无辜的脸

仿佛受到启示

要把它每一束酷烈的光焰

熔铸于自身每一条纤细血脉的幸福

在阴影中,在极度黑黯中,在梦魇中

也要想着它的恩典

引入它最绚烂的教导和许诺

且必须,强忍那乖张古怪的意味

和令人眩晕的视觉

我听不到这样那样的说法

只有它是激情、浩气、圣洁和青春的代言

如一顶魔力无边的帽子凌空挥舞

如芭蕾舞迎风展翅的憧憬

百花都这样万紫千红地凝视它

以保持它喜悦的样子

就连一缕星空尘埃的点染,也不容许

即便闪电般痉挛一下的明白,也是徒劳

时间不会对谁留情

我最终要与这个无与伦比的对手肉搏,或言和

我知道你会替我所要怀念的去遐想

而你低垂着,被西风吹得摇摆不定的脑袋

更像一个被打败了的囚徒

枯涩的眼睑里已流不出一滴泪水

今天,你忧郁的特权赋予我的

不过是在大家之前,或之后

被认识的沉甸甸的湮灭

而那半黄半焦的花边,无非葬礼的点缀



众神的脸孔烧焦了

你来哀悼这些垂头的哀悼

 

沉甸甸的重量

压在你不堪重负的肩颈

如此说来,是自恋到了极点

还是奇怪地被闪电击中

 

但,接着就是被砍头的时分

这已然成了一种信仰

 

这是夏天的尽头

而它们在疲劳的尽头

在阴沉沉的天幕之下,依然恬静

 

又怎样,又怎样,又怎样

牺牲从未出乎预料

虚妄从来套路熟知

 

而你又总是懵里懵懂

为了维系最初纯真的念头

垂着头,无辜而奇怪地负罪


芒果

Mangifera indica L.


没想到去考察这种树

我递给过削好的果子

看着他往小嘴里送

果汁流到了下巴上

陡然,我的灵魂颤抖

想到一枚水果

所对应的一个时代

它曾是一个祭品

是真的,最最真的

——终极图腾

在神坛上保有无限重量的

——最高真理

可它向我抛出一个眼神

跟我说它能说话

生的,熟透的

酸涩的,甜香的

再次凝视它,向内看

中间的核本来无用

这个蛋黄的乌托邦

被实用(食用)过头了

仍在适用(试用)

但少有人去考察这棵树


蓝色鸢尾

Iris spuria

祭献之路无人知晓

而这个梦持续了比一生更长

 

救赎和永罚,在你信步而行的大海边

一次次转弯

苦痛的形状和色泽究竟有多么丰饶

没人听你说过

因为它没有预约,也无从预判

即便觉知再深,你只是不说

 

在造物的卑微中喘息

你发明了一种生活

把每个无助时辰的敬意,送达至高者

但须得在焦虑,惶恐和煎熬中

忍耐,领受

 

若有穿越世相的光认出你来

它最初是深埋地层的煤

而后是,沉默寡言的土豆般的幽灵

和难以触碰的灵魂的暗火

 

还好,灵感临在

与你自身变化的经历交遇,有时

是金黄璀璨的向日葵

有时是乞讨真爱的玫瑰,有时

从樱花的雪色忧郁

过度到深蓝摇曳的焰苗——

一束燃烧的鸢尾花,为让那一刻永驻

你认领虚无的庇护

与一棵丝柏扭转的星系结为一体

 

确然,即便神经接入天国的闪电

也不能让人免于悲催

你惯于用脸孔训练失败

脸孔无论有多少张,怎么变

都只对一个男人的心负责

 

大海遍布阴影,天空也是

你仅仅汲取了血脉蓝色的孤独

从不幸中的赞美,到宣泄者的爱慕

在温煦的溪谷之畔

在疾风吹荡的麦田中间,在剃刀刃口


睡莲

Nymphaeaceae


多么窘迫。这恣意的盛放

仅仅属于迟暮和垂死,但又

恍如青春隔世重逢,恍如无可替代的

拯救。光已从水中跃出

却徒劳地逼视衰朽。或许忧郁的技艺

倾向于此,从消亡中抽出最后的

魔法,用色感来打开即将闭合的尘世之门

何必,要知道你能随心所欲地动用

神的技艺。不过那恻隐之心

转头就忘了你的黄金时代

这不堪承受的光,叹息着,贪婪地描述你

贪婪地如罪孽般的动情

 

多么笃定,置身于冥府的边缘

你在无限光芒的围拢中沉入梦乡。是啊

人们该探明对信仰的迟疑和疏远

从何而来。蜻蜓、蝴蝶、蜜蜂、游鱼和青蛙

都会唱降灵仪式的赞歌。时辰

必然再努力,将情愫上升到哲学的抽象

就像此刻,所有的花儿像先驱一样

触摸许诺,出人预料

请允许,它以整个的天国话语去衡量

从绚烂渐渐变成低语,从呢喃

又变成无比亮丽

一只寄予沉眠的手按不住的,光的蔓延




牛蒡

Arctium lappa L.


“我被沟里一朵红得可爱的盛开的牛蒡花

所吸引,费尽力气折到手

却毁灭了存在的“美”②。

 

很久了,你能嗅见那株野花的气息

那种味道,总是要与血腻在一起

并在你心上打了个结

 

时光倥偬,已是归途时候

迟暮的你,折下那朵映照心魂

被生命磁力牵引的花

 

让最后的文字带走它,带向远方

让它在你所有的故事中

成为黑暗苍穹间最耀眼的

 

极光。在远离你的光阴里

你的叙述,示意我一种惊人的感受

存在之美令一朵牛蒡花

 

嫁接在一颗人头被砍下的地方

那株带着血气的花,在象征中被惊醒

同时维系了生的娇娆和死的魅力。在

 

高加索群山,反抗的花朵和树木谁是谁 ?

当自由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牛蒡和圣战才如此般配。我的

 

夏夜,在一杯牛蒡茶边升腾

其中夹杂着某些说不清的困扰与不安

消息说,又有黑寡妇在莫斯科闪现


注②:句出列夫·托尔斯泰小说《哈吉穆拉特》的题词。


山楂

Crataegus pinnatifida


何种存在始终向你我敞开

鲜有人仅仅苟活于怀念

但鲜有人没有怀念而活着

在我的视野里,你在一个退远的风景中

被孤零零地拉近了

 

以想象的情状和时辰的分身术

你仔细地打量我

带着野性抒情的味儿

在塬边的崖畔,谁也够不着的地方

由雪色转换为血色

因物性的密咒,土地的许诺

导出不可言说的言说

 

此在,转瞬就成幻境

一个曾经熟悉,又出乎预料的自己

又何尝不是如此

 

死亡由来已久

像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雪,落了下来

在我的头顶上越积越厚

你光秃的枝桠,临风摇摆

无从拒绝再次陷入一种柏拉图式的信仰

一声声乌鸦的鸣叫

试图从那一念中挣脱

雪的气息惊醒了

从深壑间上升的灰蓝暮光


泡桐

Paulownia tomentosa


真的,有人曾执拗地直视

太阳,直到那光从现实的黑暗溢出

返照在饥饿的真相之上

真的,人并不需要从人变成天使

但从穹空一跃而下,从天使

变成人,亦是太过严酷的荣耀

 

在我身上被称为贫乏的东西

莫过于想象,却又必须为诗歌

搜索枯肠。想起那日,列车掠过的

地界,大地上繁花织雾

在玻璃窗间闪烁不定地洒落朴素的

幸福。我久久的空乏

被飘满平野,丘陵、河谷,村落

和坟园的春光取代。这里被称为中原

 

我想起一个人,在这里

曾独自扛着一条无人走过的,通往绝望的

道路,用心火和胆汁溶解苦涩的盐碱

残酷的地力,竟然屈服于心力的劲敌

 非凡地释放了世道之光

 

一片片,一簇簇粉红色的云岚

聚拢了属于天使的想象

确然成全了人与故土的和解

在他的埋葬地点燃一世界的绚烂。只是

这个迎面而来的奇观,令我忧郁

我确信爱的信仰,与幻想同行

又脚踏实地,远离幻想


樱花

Prunus

1


那枝柯间正经历着一场盛怒的

雪。它把你留在那里

让你接收纷纷扰扰的气流,传言和

预报。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

风,把你变成了一瓣

孤零零的雪花。当你

逼视那棵花树时,感觉是它

反过来逼视你

 

2


仲春的月亮,缓缓地

焚烧一片白头的林子。你的暮年

从那寂然中转身时

一只黑鸟惊叫一声,陡然飞起

将几片花瓣抖落在你的

发际。江风吹远了渡船

如你已空耗了生命

 

3


这灵性世界的花事,宛如

置身于阳光和阴影之间

渐渐消融的沉重的

遗产。宛如在极力清空

一腔苦痛。而它的谣曲,要去

衡量一国暧昧的神色。好像

呵护了它逃避罪孽的

呼吸;好像暗示了怨毒

渗透到了每一片花瓣


紫藤

Wisteria sinensis

在江岸一隅

一只腊肠犬仰着头,冲着

被风吹下藤架的落花

狂叫。你合上书

从石凳上起身,退到水边

更仔细地打量自己

那时,另一个鲁滨孙

在谁也够不着的地方

从你身上分离

而那些紫花,只管无辜地

在水里飘来荡去

这个暮春,似乎在水星那儿

有一个归宿


高山杜鹃

Rhododendron lapponicum


好像是为了给出一个消息

生命未必要发声,而发出的

声音,未必要博得回响

太白雪山以扰人心智的

白,收敛了它语音的喑哑之光

 

从高空缆车上往下看

心,一直提到了喉咙。你记得

在那首旧歌里杜鹃是从南方大地

升上天空的红云。而这里的一片莹白

在雪线边缘卷裹而过,与颤凛

和璀璨,共赴一个淡蓝色的诱惑

 

风,从你灵魂的面前刮起

被抛扔着的一群乌鸦,如旋舞的

日光精灵。宇宙实体在那翅翼间

被带至一个虚无之境

只有那磁性的鸣声,暗示着

是心智的呼吸,在松开

天空与大地之间的接缝

 

果真,你遇到了那个不期而遇的

惊叫,回过神,和原来一样

和摇摇欲坠的寻索一样

而人间宗教,正在接引它

说不上来的瞬间迷狂

为何总是这样,当那神恩溢满之时

你总是来不及阐释它的荣光


胡颓子

Elaeagnus pungens


晌午,你在一个石缝下

挖掘树桩。那时

你痴迷于制作中国盆景

口干舌燥的秋野

从岩石上方垂下

挂着几粒红色果实的

枝条,在风中晃悠着解渴

又刺激的滋味

这魔力般的救助,恰如

其分。精瘦的父亲说

是胡颓子,他知道各种

稀奇古怪的植物,你想

这名字真野性,且

毫无诗意可言

却要让它在味觉里

酣想。父亲不在了

你也还能认得这许多

浑身带刺的灌木。感觉

或许能从它们身上

认出你不认识的自己


玻璃海棠

Semperflorens Begonias


晨礼过后,母亲去窗前看雪

雪地上的月光

闪起一阵迷蒙的清寒

从玻璃上映照

一串串珠玑般玲珑的眼神

很多年了,花就这么一直开着

在她的内心里围起

一片孤独的惊愕和珍稀的蓄念




作者简介:

孙谦,回族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祖籍古都洛阳,五十年代生于青铜器故乡宝鸡,投入诗歌创作三十余载,在新古典诗歌、伊斯兰宗教诗歌和艺术诗歌三个界面写作,并各有独立文本支撑。其写作方位的变迁与寻根的念头相维系,晚近致力于伊斯兰宗教诗歌的写作,在汉语诗歌中注入伊斯兰文化语境,藉于诗歌回归人间宗教,试图创立中国伊斯兰神性本体诗学,开启其诗学源头。作品曾在《诗刊》《星星》《作家》《民族文学》《中西诗歌》《一行》(美国)《蓝星》(台湾)《创世纪》(台湾)《国际汉语文坛》(澳大利亚);民刊《高原》《神性写作同盟》《诗》(新死亡诗派丛刊)《锋刃》《独立》《存在》等国外数十家刊物发表作品,作品被收入国家和独立学者编辑的诗歌选集,并有多篇诗歌评论和艺术评论发表。作品被翻译成日语、英语和阿拉伯译介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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