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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烟火:线程不可终止 ▍殷晓媛 ▍阿列夫零【六】

殷晓媛 百科诗派 2020-09-09


阿列夫零【一】

阿列夫零【二】

阿列夫零【三】

阿列夫零【四】

阿列夫零【五】


“要是这通天镜幕能割下一块带回去,准教玩水晶球的吉普赛人统统失业。”Shin说。“天幕你也想割,不要太贪心......不过刻录一块倒是没问题。”Aleph脱下自己备受嘲笑的条纹衬衫,用打火机引燃,浸入低于摩托艇的深蓝中,只见那火苗并不熄灭,却变为幻美的知更鸟蛋蓝。细小的波浪从四面涌来,吸盘鱼一般附着在其上,甩动着尾巴。它们来时通体透明,游开时却染上了衬衫的条纹色,而衬衫的颜色则缓缓褪去,从半透明到透明,犹如白砂糖全然融化在水中。Aleph将它提起,见纽扣已经完全掉落,一整片摸起来宛如桑蚕丝、柔若无骨,皱褶间清水挟着雾气涓涓而下,仿佛自画中取出。他将它对着阳光展开,它便与镜屏映出完全相同、相当于微缩版的画面。“盗版贼。”Shin笑了一声,正要调转艇身折返,只听一声巨响,那镜屏化为海水崩塌直下,顿时犹如溃堤,巨浪铺天盖地而下。“跑!”Shin将油门一踩到底。那摩托艇在慢镜头中被几层楼高的排浪轻轻掀入空中,划过变幻的虹霓,在光线完全被遮没的暗影中,犹如一片竹叶,从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中缓缓飘出……

 

“写完《阿列夫零》后,Aleph——真别扭,不如叫他Aleph Première吧——就用Shin的丝巾上吊自杀了。”

“我们决不能让他这么做。”

“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我们是不能和上层维度沟通的。”

“Aleph Première写完剧本,自觉了无牵挂,才放心地离开了人世伤心地。可是设想:假如我们不让事情按照他规划的方向进行呢?Guess what?我们有自己的思想和选择,我们将悖逆他的意志,让故事无法结局!”

“你真他妈是个天才!”

 

A计划:

Shin坐在天鹅绒沙发上,穿一袭绕颈露背刺绣珍珠礼服的身子挺直着,踩着白色蕾丝尖头高跟鞋的双腿并拢侧向一边。

“怎么样?”

“还是不太自然,服装像要去比弗利山庄出席晚宴,姿势却像在Ellen Show现场准备访谈。”Aleph摸着下巴,突然笑了起来,“简直就是把Gal Gadot强塞进埃及艳后的戏服。”

“你写那本破书在哪?拿来参考一下。”

“对了,要改造你的气质,就要从语言开始。当你想说‘你写那本破书在哪’的时候,你会走过来在我耳边神秘地低语‘瞧,怪不得今天有些困倦......我的凡体肉躯还沉睡在那本松石绿缎面书的第283页……让我看看今天早晨她靠在窗帘边喝Pellini的时候,穿的是什么颜色的睡衣。’然后深情款款伸出你的手,宛如坐在舞池边等待爱人的邀请......”

“祝贺你,成功地恶心到我了!”Shin大步流星走过来,从她的黑色格纹杀手包里取出那本四角甚至有黄金雕镂的书,在Aleph面前晃了一把。

“包也要换。”Aleph从购物纸袋中取出一个宫廷花朵刺绣西西里包,“中号刚好。挎着大号包健步如飞让对方立刻想到上谈判桌,而不是上床。”

“见鬼,看来你是豁出去了?晚上把钱打给你。”

“下一步是什么?”

“摆拍。”

 

照片1:圣托里尼黑沙滩沙滩椅上,Shin的腰身被银色编织流苏比基尼烘衬得恰到好处,Aleph正在为她背部涂抹防晒霜,而她回眸对他玄妙地眨了眨眼;

照片2:背景为汤加王国的湛蓝海域,天空仿佛贴着水面的薄纱,蓝得醉眼朦胧,三四只座头鲸正争先恐后跃出水面,坐在白色观鲸船上的Shin脖子上挂着土著敬献的花环,一脸傲娇,Aleph将一串玲珑的海葡萄喂到她唇边;

照片3:雷克雅未克黄金瀑布边,Shin乳白色羊绒衫,玫红围巾,神情仿佛林间迷路的小鹿,穿冲锋衣的Aleph站在她对面、跌宕而下晶莹水流的彩虹光下下,一手握着采来的鲜花,一手笨拙地比心;

照片4:蒙特卡洛赌场及歌剧院(Casino et Opéra de Monte-Carlo)门口,Shin穿着金色桃心领鱼尾裙,黯然转身似乎要决然离去,Aleph在身后抓住她的手,仿佛在哀求……

 

“多少张?”Aleph惊异地摩挲着这些仿佛电影海报的画面,竟然有一种自己都信以为真的感觉。

“278张。双月刊杂志够出一年了。”Shin早已换回了卡其色宽腰带连体裤,开了一瓶Martini起泡葡萄酒,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喝了起来。

“你可真行,出了镜头就不认人了。现在该干什么?”

“洗出20套,寄给你妻子、我丈夫和所有大报社的主编。”

 

(一周后。)


Aleph开车去学校接女儿,途中正好碰到Zaphkiel和Zadkiel正在沿着老铁路闲逛。

“孩子们,真抱歉事情变成这样,我们会尽量把对你们的伤害降到最小……”他已经早就打好腹稿,可当他走到Zadkiel面前时,这个男孩却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你眼睛旁边怎么了?被阿拉伯马踢了吗?”并做了一个扬起前蹄嘶鸣的姿势,十分滑稽,Zaphkiel也不禁大笑起来。“对不起,孩子们……”Aleph尴尬地说。Zadkiel眨了眨眼睛,“我闻到一股苦肉计的味道。说吧,你打算干什么?”“如果你父母因为我离婚了,你一定会恨我吧?”“Aleph,你太小看我了,我像那种抱着家长大腿哭哭啼啼的妈宝男吗?她愿意睡谁就睡谁——不过我以我身上所有和未来三个月零花钱打赌——她绝对不可能看上你。”“Zadkiel你给我闭嘴!混球,明明是我爸看不上你妈!”Aleph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孩子已经拳打脚踢、撕扯头发,扭打成一团。

“还真有些出乎意料。”

 

Shin走进实验室,看到Aleph正在对着镜子给额角上换敷料,惊喜地喊道:“见效了?”

“你能不能别对着一个险些脑震荡的家伙欢呼?”Aleph叹了口气,“可惜这顿打白挨了。”

“伽玛不准备起诉离婚?”

“最近所有人对所有事的反应都奇怪极了,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第一晚她昏天黑地大闹了一场,我以为事情要成了,结果第二天早上她跑来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两个大骗子差点骗过我,说吧,收了旅游机构多少钱?想独吞?没门!赶紧拿出来给Zadkiel买台跑步机!”

“B计划。”

 

B计划:

元旦前夜,露天音乐会现场人声鼎沸。乐池中是国家交响乐团,台上坐着Apocalyptica,四把大提琴合奏着《Nothing Else Matters》。草坪上成千上万观众随着苍凉浑厚的旋律挥动荧光棒,或潸然泪下,或凝望夜空,或轻声唱和……繁星之下飘浮着类似极光的绿色光帷、游走在各种颜色头发上空。环绕现场的是舞台灯光下仿佛电镀蓝的湖水,绵长的湖岸外是雪顶的群山……远远望去,那舞台上直冲夜幕的光柱和喷射十几米高的彩屑和烟雾,使得它和它所波及的延延几百米宛如一座蚁山,等待被某种因缘击溃……

“为什么演奏这种曲目,听起来简直像出殡。”Aleph摇摇头指着舞台说,“作为这一维度上的总DJ,你真应该被撤职。下一首是什么?”

“Placebo的《Fuck U》。”

“啊!”他恍然大悟道,“那天听到Zadkiel反复哼着什么‘You are scum, you are scum’,原来就是这首歌。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太适合新年倒计时了。”

“你不该在这里,你该到你脚本人物中间去,像灵修大师或者异教领袖一样拉着他们的手站成一个个圆圈、太阳轮或者什么别的符号,不然一会儿一定会出现骚乱。”

“确定不需要我帮忙?”

“一切就绪,只欠东风。”Shin指着舞台右侧巨大的假山说。Aleph看到它是一卷卷脚本浇满了虫白蜡,镶以水晶、玛瑙,外面再覆以新鲜月桂枝条。

Aleph走到观众中间去,他没有和自己的角色站在一起,却选择了站在Shin的作品《南迦巴瓦》中的登山队长和《五月勃朗宁》里的杀手中间,两人一左一右搂住他的肩头,准备新年钟声响起时狠狠在他脸上亲吻一口。他伸出拇指向Shin示意。

那些涌动着、欢腾着的头颅:穷游博主、律所精英、电音鬼才、绯闻少妇、声名鹊起的医师、算计过头的商人、有雅癖和脾气的收藏家……Shin本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出生年份,然而此刻他们的面孔都宛如剪出窟窿的油纸,再不能让她有任何感觉。

“五、四、三、二、一!”

顷刻间礼炮齐鸣,烟花在夜空中宏大绽放。人们彼此拥抱着,欢呼、接吻、干杯……无数个不同频率的声音用各种语言说着“新年快乐!”

Shin站在舞台边,看着第一粒火星落进那座假山。一种低温而柔和的火焰从底部向上蔓延,像安静生长的薄荷,那层白蜡变得泪滴般透明,它们被火焰撩拨,成为它的一部分。她看到她和Aleph写下过的每一个字,试图在毕剥的燃烧中发出它们最后的脆响,然而它们却只是像山坡上迎风哭泣的哑巴,以孤寂而凄凉的姿势消失了……她向台下望去,她看到那些跃动和交缠着的人影头顶飘着蓝色的淡光,他们的形体从闭合变为敞开,他们的外轮廓在缓慢断裂,他们正在撤出这里,撤出这须臾的一处人间……

人潮密集的空地,逐渐稀疏开去,狂欢的群体变成交谈的友伴,沉醉的情侣变成漫步的个人,没有一个人询问他们周围的人为何灰飞烟灭,为什么消失得犹如一簇投入夜空的花火。

“最后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那才是真相。”她记得Aleph这样说时,声音慵懒而有些变调,就像当Brian Molko 唱出那句“There are twenty years to go, and twenty ways to know…”

但当她的目光投向Aleph时,她惊恐地发现,他的后脑也有蓝光溢出:似乎比其它人缓慢一些,但他无疑正在流失,而Aleph此时正和队长、杀手吹着啤酒瓶,一脸幸福。“Aleph!”她奔上舞台喊他,他没有听到。她去抢麦克风,然而它的电线已经和舞台的后半部分一起消失了。乐队的人的身体在空中半飘半消失着仿佛埃舍尔画中的渐变。草皮在消失,露出坚硬的岩石层;湖泊在消失,露出谜一般的眼窝;山脉在消失,像低伏的板龙和双腔龙形销骨立最终成为嶙峋化石……

“原来创造你的不是Aleph Première,是我。”她在手机上发送了这条短信,谁知天意弄人,收到它之前Aleph手机已经化为空气。

Aleph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指向舞台一旁的树——他将复制的小镜屏挂在树枝上了。

Shin奔向那棵树,一把夺过它:她看到画面中Aleph Première正在写新的章节:“对不起,Shin,我竟然再一次没能保护好你……我知道,让你永葆快乐唯一的方法,是让你成为世间唯一的人——所以,虽然我塑造了Aleph,但他在第二章末尾就死去了。你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拍档和挚友,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你在九本书中提到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你对他如此信赖——于是他有了九条命。等到《阿列夫零》烧尽的时候,你便看不见他了。”

要抢救那本书已经来不及了,火焰已将假山化作了一片白蜡池,而舞台此时也只剩一副空架子。Shin撕下一大片墙纸,像个赶在开学前一天补作业的学生,拼命写着Aleph的名字:


Aleph还活着,他走过来,对我说话。

Aleph还活着,他走过来,对我说话。

Aleph还活着,他走过来,对我说话。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边写那墙纸便从一条边开始消失,就像周围的一切一样……

Aleph吃力地向这边走过来,他在闪烁。她每写一次他的名字,他就变得明亮一点,但真空马上蚕食掉新写下的内容。

在他离她只有三步距离的时候,他彻底消失了。

无论如何重复他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

 

一无所有的空旷中,下起了雪。



(完)




作者简介:

殷晓媛:“百科诗派”创始人、智库型长诗作者、“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代表作有11000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六万行结构主义长诗“风能玫瑰”、主持“2018人工智能纸魔方”(六国语版)视觉设计+行为艺术项目。出版有第四部个人诗集及八部著作,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爱尔兰、新西兰等国一百余家国家图书馆、世界顶级名校图书馆和大使馆大规模收藏。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采编部部长T.V.彼得鲁先科将百科诗派著作誉为“横贯当代中国诗坛的百科诗学主义之强流”,多米尼加国家图书馆馆藏发展部部长Glennys Reyes Tapia则称之为“博大文化代表、书志编纂研究瑰宝”。

主要长诗作品: 

前沿三部曲——Nephoreticulum (《云心枢》);Polysomnus (《多相睡眠》);Enneadimensionnalite (《九次元》)      

风能玫瑰十六传奇——Iki of Bashō, Wabi of Muramasa (《武芭蕉,雌村正》) ;Seepraland (《锡璞拉群岛战纪》);Wind Quencher (《止风之心》) ;Hanoi Tower (《汉诺塔》);Turkana (《图尔卡纳》) ;  la Byzantine(《拜占庭野心》);Doppelganger Duet(《自他体二重唱》);Lapland Blood-soaked(《血沃拉普兰》);The Space-time Optimization Bureau(《时空优化署》); Disappearance into Atacama (《盐湖疑踪》);  Twin Flames(《双生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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