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月明，长夜将尽 ▍殷晓媛 ▍北落师门【三】
第一章
此时甲板上的灯是关掉的。他左顾右盼，那张石膏材质般有些森然、吐着一缕白雾的脸，肌肉微微抽动着，他的手在水箱中摸索，而我则恶作剧地脑补着他的手被黑暗中绿蠵龟一口咬住，或被砂招潮蟹钳住时的痛苦表情。
但那张脸上除了空洞什么也没有。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手，或这个满月之夜:此时留尼汪岛的“狼人鸟”（Barau's petrel）正进行传宗接代的狂欢，而北里冰山正被潮汐击碎流入汪洋，纸上谈兵的学生们复习着拉普拉斯和勒让德尔的引潮力势数学模型，潮涌的亚马逊河面清蓝与浊黄相接处泾渭分明，白沫潋滟的反拨潮里鱼群如争夺光亮的水孩子上升……我正分神之时，他已将手抽了出来，并不甘心地用手电筒照了一番，才悻悻走开。他心不在焉地取下目镜，拧松螺丝，取下主镜筒、取下重锤……整个一套动作就像彩排结束收拾舞台一样。回想前几天我的卧室似乎被动过，放在柜子上的瓷杯柄偏移了一些，那本被扯得只剩空白页的日记本间夹着的一小束干七子花也掉到了下方。Asher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并且也知道这件东西并不在我这里。那么:一、他为何肯定这件东西在这只船上？二、我和他之前对于这件东西很可能是竞争关系，并且他显示出不择手段的特性。那么，他是否是对之前同船人员的死亡负责的人？
我躺靠在床上，将那个酒红色封皮的小本在手里倒腾着，突然发现在剩下的纸页上有浅浅的印痕，于是我斜着铅笔涂抹起来，字迹逐渐展现出来:上面并没有密密麻麻的流水账，只有一个词“La leyenda”（传奇）。
第二天，当Asher坐在沙龙区，闷声吃着盘中切成薄片油炸的、他前一天钓上来的梭鱼。“契诃夫书里写犹太人把梭鱼鱼子取出来和嫩葱吃，是真的吗？”对方没好气地说:“《长夜将尽》（I kjølvannet）里写船上大火，乘客在睡梦中被呛死了却没有醒来，是真的吗？”佩尔·帕特森——这次Asher第二次拿挪威作家开涮。前几天他还在嘲笑尤·奈斯博《雪人》（Snømannen）里的情节设置说:没有我，你自己回到岸上的几率，并不比Katrine是连环杀手的几率大。我知道他在试探我。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说:“传奇。”他手中的餐叉哗啦掉到了真皮沙发上。“‘传奇’，就是你要找的东西。”他眼中惊愕间闪过一丝刻毒的憎恨，但我感觉到了:“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你的记忆恢复了？”“不要跟我耍花招，说说‘传奇’。”
那是“价值连城”也不足以形容的一件珠宝：十六世纪末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奢华隆重的拜占庭风格使为分量沉甸甸的黄金注入皇家风范，而巴洛克式镶边和珐琅彩微雕曲线则锦上添花，工艺之繁复，大小宝石数量之多、色彩之正、纯度之高，令人无不震撼。当中，两颗钻石间镶着一颗堪称仅见、重达101.7克拉，直径20.8mm、取自美洲巴拿马大珠母贝牡蛎（Pinctada maxima oyster）的天然海水圆珍珠。
“谢谢你在这件事上跟我说实话。”
“玛丽·安托瓦内特认为她一生中和杜芭丽夫人说的唯一一句话是难以洗刷的污点，而和你今天这场耻辱的对话，则是我的污点。”
“不，是你运气的转折点。因为从小和我作对的人，都会走霉运……开个玩笑。既然其他人都已经离世了，让我们捐弃前嫌，来找到这件珠宝，五五平分，朋友。”我充满仪式感地伸出手。
“你怎么定义‘朋友’？”
“非敌即友。”
西班牙珍宝船队举世皆知，此前，为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五世运送多达17吨以上贵金属钱币的船只“圣荷西”号也曾在直布罗陀对开海域被打捞。自哥伦布1492年的第一次远征之后，新大陆的资源和特产源源不断涌向西班牙。16世纪，西班牙配备了两只重武装大型船队，以打击海盗抢掠事件，它们从塞维利亚出发，兵分两路前往前往古巴、墨西哥和南美大陆，完成装卸使命后，在哈瓦那会合返回欧洲。多年以来，大西洋底沉睡着七艘满载金银的宝船的传闻一直吸引着各寻宝公司各显神通、铤而走险。这艘阿塔普埃尔卡山（Sierra de Atapuerca）号，便是其中的四帆旗舰。据说是查理五世的私生子、西班牙帝国第一骁勇战将“奥地利的唐·胡安”（Don Juan de Austria）命他的两位心腹在海外秘密打造，准备运回西班牙送给他的母亲芭芭拉·布隆伯格（Barbara Blomberg）作为礼物，让出身平民的她能享受到最高级别的奢华。不料白发人送黑发人，1578年唐·胡安斑疹伤寒在军中突然病故，年仅31岁，便再没有人过问“传奇”的下落。
我几乎能听到那串无与伦比的项链在东方丝绸摩擦下发出清脆和悦的声音。它们的光并不盛气凌人，却有些缥缈，仿佛藏身幽暗中的神灯，准备给愿望主人施加某种不可预料的加速度。
“纪念日快乐，我真开心，Rakel！”我耳边响起一个女声。我真的听到了项链的声响：那是我正在把纪念日礼物挂在她胸前——一串镶有300多颗钻石的Tiffany Majestic。我记得她小小地尖叫了一声。
她爱着高纯度的蓝色，我知道。仿佛这一种单色，集中了整个世界上她深爱的元素。她十五岁就已考取PADI的Master Scuba Diver (MSD)潜水执照。这个美丽而深情，却又让人难以捉摸的女人挑战过诸多令人吃惊的职业，但无一例外与海洋有关：她十七岁出了第一部海底摄影集《Aquamantine》（封面是与少女瞳孔叠加的、隐藏在红色肌理的石蓝海扇间的一只金刚虾虎鱼）。二十一岁时，她作为声纳技术专家跟着一艘科考船去了北极，二十四岁加入自然保护组织，负责海洋鱼类观测数据与算法，而现在，她是波士顿海洋馆的虎鲸训练师。
那年我们的婚礼在印尼一处潜水基地进行，那是水面被胭脂色晨雾点燃时刻的浅海，画面光怪陆离：仿佛一个屏住呼吸时才信号稳定的全息世界——外围水域可以看到蝠鲼的身形游荡，而在石林连绵之间，此处却是一个洞天般的所在：阳光从上方洒下来宛如蓝瓣玻璃菊。珊瑚棘兔螺从花伞软珊瑚间缓缓掠过、比卡丘海兔和橙边海兔在近乎水晶状的海底砂砾上爬行、华美叶海牛随着筐蛇尾摇曳、长鼻鹰鱼和狮子鱼在香槟色光线中相互缭绕……Elvira穿着粉蓝色砂糖婚纱，氧气瓶似乎并未影响她的轻盈，她站在一丛灯泡海鞘前，手捧白玫瑰和百合，神父背后则是绚烂浮动着的杯珊瑚。我们取下二级头亲吻——我们交换的戒指雕刻着一对海底生物：我的是一只海笔，寓意人生乱流中的坚韧，Elvira的是可以返老还童的灯塔水母，象征青春永驻。在婚礼录像中，眼尖的朋友们至少还找到了蓝斑条尾魟、黄点海葵虾、蓝碧柏氏四盘耳乌贼、泡海葵和花园鳗……
在Elvira的葬礼上，我举止隐忍、哀而不伤，周全接待着每一位亲朋好友，竭力让一切在正常轨道上运行下去。但很快我的生活便不可控制地诡异起来:被电话打断时经常忘记自己在做什么（以致我一度彻底关闭了手机），明明记得放在家中某处、甚至锁起来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消失……我安慰自己，只是记忆力变差了而已，直到有一天回家时，一拐过街角就看到浓烟滚滚，消防车和警车堵得水泄不通……与Elvira有关的一切在这场大火中化为乌有。有时想想，如果当时能抢救出一件留个念想也好，比如她和我去听莫里斯·拉威尔作品音乐会时的海蓝色抹胸晚礼服。
“你闻到什么气味了吗？”Asher敲敲我的门。
我打开门，对着风吹来的方向停留了片刻，“不好，是硫磺！”
（待续）
殷晓媛2018年主要作品：
作者简介：
殷晓媛：“百科诗派”创始人、智库型长诗作者、“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代表作有11000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六万行结构主义长诗“风能玫瑰”、主持“2018人工智能纸魔方”（六国语版）视觉设计+行为艺术项目。出版有第四部个人诗集及八部著作，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爱尔兰、新西兰等国一百余家国家图书馆、世界顶级名校图书馆和大使馆大规模收藏。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采编部部长T.V.彼得鲁先科将百科诗派著作誉为“横贯当代中国诗坛的百科诗学主义之强流”，多米尼加国家图书馆馆藏发展部部长Glennys Reyes Tapia则称之为“博大文化代表、书志编纂研究瑰宝”。
主要长诗作品：
前沿三部曲——Nephoreticulum (《云心枢》)；Polysomnus (《多相睡眠》)；Enneadimensionnalite (《九次元》)
风能玫瑰十六传奇——Iki of Bashō, Wabi of Muramasa (《武芭蕉，雌村正》) ；Seepraland (《锡璞拉群岛战纪》)；Wind Quencher (《止风之心》) ；Hanoi Tower (《汉诺塔》）；Turkana (《图尔卡纳》) ； la Byzantine(《拜占庭野心》)；Doppelganger Duet（《自他体二重唱》)；Lapland Blood-soaked（《血沃拉普兰》)；The Space-time Optimization Bureau(《时空优化署》)； Disappearance into Atacama (《盐湖疑踪》)； Twin Flames（《双生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