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棕熊VS波兰雄鹰 ▍殷晓媛 ▍北落师门【六】
船长是解开“北落师门号”沉没之谜的关键人物。不用Asher替我回忆，我也能想起关于船长的一些片段：“是一座石头古堡改建的，一层拱门的门板是两整块酸枝木，一颗钉子也没有用。”他两只手指骄傲地夹着一张照片，有些炫耀地向在座的贵宾们介绍他在伯罗奔尼撒的老家（据说离米斯特拉斯不远，但谁也不会不知趣到去打听具体在哪里，既然他并不准备邀请谁去做客）：垂地亚麻窗帘的绑带上插着蓝花牛舌草花束，天蓝色的沙发和海蓝镶边的刺绣地毯，乳白色花瓶里插着带露的玫瑰，俯瞰整个灯火通明小镇的阳台木茶几上总摆着新鲜的柑橘、据说被亚里士多德盛赞过的利姆诺斯岛葡萄酒、蜡烛和干果酸奶，一张照片中甚至有一只鲣鸟停在橄榄树枝头——地中海的风似乎透过照片扑面而来。房子很温馨，但从他的话中隐约听出那并不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而是发达后购置的多处海外房产之一，他每年会在那里待上一个月，不接电话、不看邮件、不接待访客（我们私下都觉得这有些奇怪，因为他甚至没有妻子和孩子，有传言说他不喜欢女人，当然都是空穴来风）。另有一次，我和船长一起收拾东西时，从他记事本里掉出一封发黄的信，他很快收了起来，但我还是看到了“Δήμος Λέσβου”（ 莱斯沃斯岛）的字样，很可能那是他的出生地——一个人往往乐于与人分享童年斑斓滤镜下的快乐和忧伤，除非某种阴差阳错给一切染了色……
“Timaeus，原来在海豹突击队？”
“没想到吧，他可是归化入籍的美利坚公民。十岁跟着他唯一的亲人——姑姑来到波士顿的。但不是每个前海豹队员都有这样的好运气——某次行动中解救了一名背景神秘的军工巨头，退役后便进了他的财团做雇佣兵，薪酬简直天价。”
“在希腊有不动产，且定期在那里封闭式居住——这让人浮想联翩。”
“岂止希腊？圣塞瓦斯蒂安、日内瓦、安塔利亚、甚至远在日本的函馆……都有他的产业，都是在短短五年置办的。”
“精明干练。”
“狠毒贪婪。”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不是因为每找到一艘沉船，船长有任选三件珠宝优先权这种强盗条款，怎么会发生后来的事？”
“竟然有这样的约定？太不合理了。”
“有什么办法？你公开表示了不满，可我们都是给船长打工的，又有什么办法？要知道他拥有全马萨诸塞州47%寻宝公司或多或少的股份，除非你想退出这一行。”
“轮机长呢？他认同吗？”
Asher盯着我沉默了几分钟，说缓慢而冰冷的语速说：“不。为了不让船长独占这一珍宝，他宁愿弄沉这艘货轮，和他同归于尽。”
“什么？”我马上斥责道，“说这种话是要负责任的，怎么能仅凭主观猜测就指控一个人蓄意造成了‘北落师门号’的沉没？”
“你会想起来的。”Asher说。
在我印象里，轮机长除了某种意义上与强健体魄南辕北辙的完美主义艺术家气质外，其作派间渗透着一种与生活热情奇异共存的冷僻和洁癖。每次上岸他必定采购同一品牌日用品和同一款式工装裤（以至于我们必须通过仔细观察磨损程度和污渍位置判断他每天有没有换衣服），但鱼冻他只吃自己家做的，抽真空装袋带上一大桶。
“在大西洋里潜水算什么？初冬的贝加尔湖冰层下潜水那才叫惬意哩！一马平川似的湖面，青金石的纵横纹理：你也不知道那秋季时瞬息十里的风为何止息了，或者蜕变成了一副更偏靛青和透明的面颜，只有远处蜃楼般似乎还有裸露的水域……”这个说一不二的汉子提起那片晚霞中一望无际的冰原。
轮机长Boleslav有一副堪称精密仪器的耳朵，只需要听几秒钟就能判断机电设备故障大致部件和位置，几乎从来不用图纸和说明书。这一点正是船长深恶痛绝的：他要求文件、日志、记录和公文，必须在日期上有严密的连续性。“严谨、规范些总是没错吧？”穆说。“每年失踪一个月才精确呢！”Boleslav没好气地回答道，“是不是也得保留个日志，哪天他进监狱了，我好替他写个传记。”
因为船长的事，水手长Bogusław和Boleslav打过两次架，一次是Boleslav嘲笑他的表情酷似安德烈佐恩的《I ateljen》里的女人，另一次是因为Boleslav盛赞Thomas Müller婉言谢绝霍芬海姆“挖墙脚”一事被走过的Bogusław碰巧听到，不忿地插话道：“他也叫会踢球？Bild也说他不过是个‘机会主义者’”……
穆从来对近身肉搏不感兴趣，只会充当Bogusław的“军师”，指点一二对方的弱点。他认为，Boleslav虽然体格壮如棕熊，连西伯利亚虎都忌惮三分，对手急先锋的鲑鱼式动作，对其来说不过是送到口边之食。然而，鹰的灵活使它能够从空中突袭，并迅速挪移躲闪，从而占据上风。“波兰鹰，翼骑兵！”Bogusław在又一次打架中用上了这套战术。这次是他先挑衅Boleslav：当时Boleslav正在甲板上晒太阳，看到他的啤酒肚，Bogusław便冷嘲热讽地谈起大吃特吃蜂蜜干酪馅饼、果仁大列巴、鲑鱼沙拉和灌汤饺，身材“放了小苏打”一般，猛然变成“圣诞节黄油烤鹅”的妇女们。
“可惜，让你失望了，我老婆Любовь生了两个孩子，身材还堪比Emma Landen！再看看你那个皮肤姜黄青筋鼓起表情就像要罢工加出柜一样的老婆……”
Bogusław上去对准Boleslav的肚子就是一脚。Boleslav从折叠躺椅上摔了下来，抓住再次飞踹过来的、Bogusław体毛丰茂的腿一拽，将他拖倒在甲板上，朝他的屁股狠狠踢了几脚，甚至还打算把他推到散发着机油味的一堆工作服里，但Bogusław在甲板上打了一个滚，鲤鱼打挺跳将起来，窜到Boleslav背后，把绳子甩到他脖子上一拉，把这彪形大汉绊倒在地……电工Padma见状便过来拉架，把叫嚷着要把Bogusław这个Курицын сын（狗娘养的）剁成细条做饵料钓石狗公的Boleslav拉走，去吃他做的豌豆茴香炸三角了。
至于Bogusław，自然也骂骂咧咧，扬言回头再找他算账之类。但一转头看到穆抱臂站在背后，似笑非笑，胜负的事瞬间便抛到了九霄云外。
“穆，你是不是又有什么稀罕玩意给我看？”
“问多少次，就有多少件。”
穆这次给他看了自己纹在后腰的阴阳鱼：要知道这人冷僻而保守，和大家一起冲澡时也罩着一件布袍。他的思路也刁钻古怪如贼鸥，会突然从1578年利玛窦和十四名耶稣会士的四桅帆船借风势经过风暴角（好望角），转到嘉庆年间中国闽粤沿海的海盗轶事。除了Bogusław，我们都觉得和他有某种隔膜。
“可以摸吗？”Bogusław发现那阴阳太极图案那矿青色的“眼”边缘竟然是微微鼓起的，不禁十分好奇。“试试。”穆说。但Bogusław伸手的时候被着实吓了一跳：因为虽然有墨染覆盖，他仍然摸得出那是几条曾十分丑陋的疤痕。
在那之前，Bogusław曾开玩笑说，穆应该在他胳臂上纹个“無”字，因为他的姓氏“Mu”在日语中和“無”一个读音，有某种禅的意味——“无念、无相、无住”、 寂灭无为。听说穆八九岁时在日本福井县待过一段时间，到曹洞宗本山永平寺参学（也有可能只是在唐门外那些几百年树龄的参天古木间徘徊，据说豪放的人都有落落寡合的童年），又开口就是“花の晨に片頬笑み、雪の夕べに臂を断ち”之类，“物哀”、“幽玄”、“侘寂”之类的审美想必早已深入骨髓。但直到现在Bogusław才知道穆的童年是一场噩梦：穆被高知家庭的无良养父虐待多年，无人知晓，后来说服伯父以参学之名将自己带到日本，正巧一位美国珠宝商来庙里参加法会，便跟着逃跑了。这位珠宝商的生意其实就是和各大寻宝公司打交道，从灰色交易中赚钱——于是他便开始了海上生涯……
所以，事情是这样的：第若干次航行在大西洋上、对外宣称运货、实则打捞财宝的“北落师门号”，表面上团队精干、战斗力一流，实则内部早已各怀鬼胎、四分五裂。我是第一个出来反对的人，而Boleslav被怀疑是阴谋黑手，其它人都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们是否知情？又或者都是同谋？
（待续）
殷晓媛2018年主要作品：
2018年11月2日于峨眉山金顶
作者简介：
殷晓媛：“百科诗派”创始人、智库型长诗作者、“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代表作有11000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六万行结构主义长诗“风能玫瑰”、主持“2018人工智能纸魔方”（六国语版）视觉设计+行为艺术项目。出版有第四部个人诗集及八部著作，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爱尔兰、新西兰等国一百余家国家图书馆、世界顶级名校图书馆和大使馆大规模收藏。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采编部部长T.V.彼得鲁先科将百科诗派著作誉为“横贯当代中国诗坛的百科诗学主义之强流”，多米尼加国家图书馆馆藏发展部部长Glennys Reyes Tapia则称之为“博大文化代表、书志编纂研究瑰宝”。
主要长诗作品：
前沿三部曲——Nephoreticulum (《云心枢》)；Polysomnus (《多相睡眠》)；Enneadimensionnalite (《九次元》)
风能玫瑰十六传奇——Iki of Bashō, Wabi of Muramasa (《武芭蕉，雌村正》) ；Seepraland (《锡璞拉群岛战纪》)；Wind Quencher (《止风之心》) ；Hanoi Tower (《汉诺塔》）；Turkana (《图尔卡纳》) ； la Byzantine(《拜占庭野心》)；Doppelganger Duet（《自他体二重唱》)；Lapland Blood-soaked（《血沃拉普兰》)；The Space-time Optimization Bureau(《时空优化署》)； Disappearance into Atacama (《盐湖疑踪》)； Twin Flames（《双生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