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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谦 ▍译介:库尔德诗人瑙利·阿凡提

孙谦 百科诗派 2021-03-08

波斯湾凯诗岛(以下图片摄影者均为孙谦)


伊斯法罕亚美尼亚天主教堂

伊斯法罕的古老清真寺

译者住处戈尔甘私立大学



 

2020年2月中旬,伊朗的新冠疫情陡然升温,伊中之间的飞机全部停航,在我们一家困守于德黑兰之际,接到好友朱迪雅尔的邀请,到他所在的伊朗与里海和土库曼斯坦交界的边城——戈尔甘避疫。

在朱迪雅尔家中小住期间,我得知他正在写作德黑兰阿拉迈塔巴塔巴依大学波斯语文学博士学位的论文。朱迪雅尔的研究方向是库尔德语文学,在这里,他为自己伊拉克库尔德人身份找到了一个切实的联结点。其时,朱迪雅尔正在全身心地注释一部库尔德十八世纪大诗人瑙利的诗集,在与他的交流中,我了解到瑙利的苏菲诗歌和诗人的身世。原来我心仪的事物就近在眼前,于是,请求朱迪雅尔将瑙利的诗歌翻译成波斯语,然后由孙紫锋转译为中文。起初,朱迪雅尔并不愿意翻译,他坚持认为库尔德语的丰富性和苏菲语境沉潜的寓意,都是波斯语翻译不能承载的。但最终他屈服于我们之间的情谊,也无从拒绝我的渴望,将七首瑙利诗歌翻译成了波斯语文本,然后,用他夹带者丰富的手势的讲解传述给孙紫锋,由孙紫锋当场口述给我做笔录。

3月末回到义乌家中,我随即将笔录整理成形,交由孙紫锋审查,根据我的笔录对照朱迪雅尔的波斯语原文,孙紫锋搬出词典逐字逐句梳理了一遍,我在这个文本的基础上做了修饰润色,再交孙紫锋校对,他又找出多处我过份修辞,有欠准确和确切的语句做了修正。就这样,经过多次磨合,库尔德诗人瑙利的诗歌就首次以中文的方式呈现了。我把握不准这个译文能否达到翻译的最高水准——信、达、雅。但我还是因为完成这件工作,而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些文字注视着我,就像那本瑙利诗集封面上的瑙利注视着我,我说不上他是信任,抑或不信任。我说不上这样一件我非常看重的事情,对他是否有意义。每一个苏菲作为爱的被诱者,都是在一种热烈渴望的驱迫下去追逐那无可揭示的存在,阿拉比在此传奇中,哈菲兹在此传奇中,瑙利也在这个传奇中。这个传奇,在它所持存的事实根据和世间迹象中,企图阐释那不可阐释的造物主的存在与人之存在的关系,以一种更高程度的意识,架设一座从今世通向后世的桥梁。在这座桥边,我聆听着那来自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年代的风声。


2020年4月6日于浙江义梅湖乌泊居地



伊斯法罕地标建筑33孔桥


伊斯法罕小巷


伊斯法罕古清真寺


伊斯法罕大巴札

伊斯法罕44柱宫


瑙利诗集封面


 

 

第1首

 

柔弱如我的失眠,牵缠着你的发辫[1],

我鹿儿的眼睛,竟日追寻着爱人的眸光。

这心灵若无一团火,我又何以溺毙于沸腾的泪水?

这心灵若无一团火,我则势必湮没于滚滚泪水!

如若没有双眸的泪,我必然被心火焚为灰!

我只抓紧爱者的发丝,如抓着命脉,

我的双手已把整个世界放开。

你刚刚修饰的黑色连眉,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剑,

我的心儿愿被这把剑把割得粉碎。

哦朋友,不必与我交往了!

我已是如此,声名全毁。

 


第2首

 

夜幕降临,我醉心于对祂的幻念,

屏吸凝神,只为等待祂麝香般的芬芳,

我靠在卧室的窗边轻吟,

来吧,我像夜莺笼中一角守望。

又似法尔哈德和玛杰侬的继任者[2],

切莫以为,我是乞丐或是好色之徒,

在你面前,我无需项圈和锁链就已顺服。

不要以为我愚蠢而放荡,

以主起誓,我的帽子可触天穹,

若我的指尖,能将你的裙摆碰触。

相信我对你的苦苦思恋,已使我灵肉分离,

为了你的到来,我尚存一息。

每当我说,我是你殿前一条忠诚的狗,

争宠者们就像狗蝇,乱舞我面前萦绕不去。

你的狗也撕咬我的衣摆,把我拖向你的方向,

它说,瑙利其实我是在帮助你。

 

第3首

 

你虽拥有黑孜尔的永生,贾姆希德大帝的魔杯,

但因你无尽的欲望,永生也显得如此短暂。

哎,包罗万象的今生和凭空臆想的后世,

当你死去的那天,两者都全然消散。

尘世,昨日还貌似痴情于你的爱人,

现在却毫无愧疚地另投怀抱,把他人留恋。

昨天你用怎样的尊言大言不惭,

但今天时间和大话都不复存在,仅剩悔恨连连。

生活中的每一口气息,都有它今世的价值,

可惜这所有的气息,都于无谓的今世消弭。

你垃圾桶般的肚肠时而空无,时而盈满,

斋戒和善功也都只为私欲和肚皮而已。

瑙利,你怎像一只蛆虫在粪土中滚爬?

你可曾是那奋不顾身的飞蛾,向光明扑去。

 

第4首

 

临抵。越规者真幸福,超脱律例,只为求主,
白昼热衷于喧嚣的世俗,夜晚执著于慎独,
他表象的热闹,怎敌内在的寂静与祈祷。

倘若把整个世界作为礼物送给他,
他也并不因此而高傲。因为他不存在的存在。
在外表,他像五彩的孔雀自豪地向围观者炫耀,
在内心,仅只有灰杜鹃般的谦逊萦绕。
航纲和沙赫[3]都沉醉于今世的诱惑,
瑙利最好还是去破败的酒馆买醉,求得后世吧!

 

第5首

 

来吧,劝酒者!到我心中珍藏陈年佳酿的酒馆,

如果你情愿,何苦去围绕克尔白旋转。

我仅有一色,我透明无色,又包融了所有颜色,

这才是真爱之色啊!

像我的珍珠之泪,有如红宝石的玄色。

劝酒者啊!以你鲜红的唇赐我一杯醇正的佳酿。

在定居中宛若旅行者奔忙。在自己的原乡,

高朋满座却孤立无助,若你是求道者。

人间尽是无知孩童,哑口无言,

且来听瑙利美妙的诗篇!

 

第6首

 

我光彩照人的脸,皆因映照于你的脸,回来吧!
我的身姿高挺如松,在你面前却弯曲如弓,回来吧!
如我孤立无助,求援于你的家族[4],回来吧!
我肝肠寸断,家园毁弃,皆因你的青丝远离,回来吧!
祈求真主荫庇,怜悯我的悲戚,
只因我是你殿前一粒微尘的奴仆,回来吧!
如你愿我做为牺牲,就在你的阙前摆放着刀和脖颈,

如你要这承诺,我的指尖要把你的裙摆[5]触摸,回来吧!
哦,朋友!让我的泪与血滴滴洒落,何时方休?
你忠信诚实的美德去了何处?回来吧!

你若不信瑙利的真言,就派遣你的冥想前来察看,

我如此浸淫,只因你的歌声和沉吟,回来吧!

 


第7首

 

你的双眉是救治心碎者的医生,

你的连眉临近病危者。
我没有胆量,窥探你美玉般晶莹的脸,
皆因你的长发像两条毒蛇,在熟睡中盘卷。

成千上万的人因无法追求到你,而深感失意,
皆因在你花丛的周围满是荆棘[6]。
切莫阻止我在自家的巷口痛哭流泪,
皆因春坪中的花儿,在等待雨露的滋育。
你的明眸是整个沉睡世界的阻碍,
若非你昏睡的美目,劫持了他者的梦境。
瑙利啊!虽然这爱与被爱的阻隔,日日被黄昏沉吟,
然而,阻碍者的爱心,也在夕光中闪动。

 

[1]瑙利诗中出现的诸如:‘发丝’、‘秀发’、‘发辫’、‘发梢’在苏菲语境中喻指求爱者[求道者]与被爱者[真主]之间取得联系的一个途径。

[2]这两个人物都是伊朗诗人内扎米的作品《法尔哈德与席琳》和《雷莉和马杰农》中疯狂地执着于爱与被爱的人物。

[3]航纲和沙赫为阿拉伯语音译,意指教长圣徒之类的人物。

[4]特指圣人默罕默德和他的后裔。

[5]瑙利诗中的‘裙摆’在苏菲语境中,特指被爱者[真主至高存在的一种方式,含有摇曳不定的光的意思]超然存在的一种寓意。

[6]意指爱与被爱者之间充满了阻碍。


注:其诗文的主标题为中文译者所加。其中第1-6首图为作者库尔德语原作,第7首原文为波斯语。

 



伊斯法罕的街头招帖画、公园雕塑、街边小景及大巴扎



                   

 

世界的鬼魅任不义尽兴表演,时而发动侵略战争,时而掀起金融风暴,时而散布瘟疫肆虐,这鬼魅被自我语言修饰为上帝的代理者,装饰为特别保护的天使形象,在至高无上的感觉中,操控暗黑阴郁的想象力。权力意志的亢奋与摧毁力量相伴而生,无处不在的黑时间和黑事件反射出僭越者的猖狂。被弱化的民族,被弱化的人群,在死亡和遗忘中经受悲苦绝望时,从那发不出声音的嘴唇里迸出的低吟,分不清是哀鸣还是诅咒。我不解的望着语言,望着我挚爱的诗,诗,是朝着破碎的世界、破碎的人心被书写的吧!

 

诗是适时的哭泣
一部分是它自己的原因
诗人说,这就是诗*

 

是的,因为我的际遇在强权话语的缝隙里,与库尔德人相遇了。

连年的中东战乱,把库尔德民族推到了世界的前沿,库尔德人被抛进叙利亚、土耳其,伊拉克、伊朗,乃至美国和俄罗斯之间纷争的战火中,呈现出创痛、撕裂、破碎和彷徨无依的扭曲面貌。但在文化的实存中,库尔德的生存意识、历史风貌和语言方式,始终拥有自己完整的存在。尽管,库尔德民族在四个国家的边境地带被驷马分身,但它在阿拉伯语,波斯语和突厥语之间各自表述的同时,似乎,又是一个整体的文化叙事。我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它,莫非,难道说,我想用诗来缓解这种紧张的压力吗?

2020年交春之际我们一家在伊朗的漫游,因新冠瘟疫在伊朗的陡然漫延,中伊之间的所有航班全部瘫痪之际,顺便接受好友伊拉克库尔德学者朱迪雅尔的邀请,来到伊朗北部临近里海和土库曼斯坦边境的小城戈尔甘,泊居在朱迪雅尔租住于戈尔甘私立大学后面两室的房子里,与他们一家三口分享疫情带来的窘迫和难得的友情。由此,我发现了正在读取德黑兰阿拉迈塔巴塔巴依大学波斯语文学博士学位的朱迪雅尔的研究方向——库尔德语文学。其时,朱迪雅尔正在全身心地校正一部库尔德十八世纪诗人瑙利的注释诗集,朱迪雅尔发现这部一九七六年出版于伊朗的瑙利诗集,注释的部分太过浅显,与自己对瑙利作品的理解有很大差距,并且有些作品是他人托名瑙利的伪作,于是朱迪雅尔翻阅了海量的资料,在网上找到了保存于法国、沙特、伊拉克等地的瑙利诗作的全部原作,准备用第一手资料从自己研究的角度重新出版一部瑙利注释版诗集。当然,作为伊拉克库尔德人的朱迪雅尔,为自己故乡的诗人找回他作品的缺失,还原它原本的面貌,既是他的责任和义务,也是他发自内心的爱与担当。

库尔德语言文化是脱胎于波斯语的穆斯林民族的语言文化。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库尔德语是一种语言系统完善的语言,它有完整的语法和修辞方式,同时还有非常丰富的民间语言。库尔德语与波斯语同根,但它的单词比波斯语多四倍,甚至是比波斯语还要复杂的语言。但由于民族纠纷的尖锐矛盾,库尔德语在阿拉伯语和突厥语之间受到限制,很难发展,且在很大程度上处在被同化、被流失的状态。作为库尔德文化人的一份子,朱迪雅尔对此深为忧虑。

十多年的留学生涯,在伊朗接触到的与自己的语言文化相异,却又存在着某种深层次牵缠的语言文化时,各种语言文化之间的相互沟通交流的意愿深深地吸引着朱迪雅尔。我们的对话在我强烈的欲求和他表达的渴望中逐渐展开。朱迪雅尔以简洁而准确的叙述,向我介绍了库尔德语的前生后世,特别是他对库尔德诗人瑙利的认知,所达到的那种精确和微妙,让我获益匪浅。

库尔德语有五种方言,第一种叫侯拉尼曾是官方用语,侯拉尼现在库尔德语中已经淡出。第二种古拉尼为民间用语,这种方言诞生于公元一千一百年,广泛用于生活,库尔德语诗人、作家的写作多用古拉尼。古拉尼多为伊朗,伊拉克,土耳其人使用。第三种方言为苏拉尼,苏拉尼起初只有伊拉克和伊朗使用。一直到十八世纪库尔德著名诗人瑙利的到来,苏拉尼开始影响到整个库尔德民族诗歌和文学的写作,也就是说,自瑙利之后有许多主流库尔德语诗人作家的写作都开始使用苏拉尼。第四种方言是库尔曼基,在伊拉克、叙利亚、土耳其和伊朗四个国家的库尔德人中,库尔曼基被大多数人作为日常用语。库尔曼基曾在文学上强势登场,但由于土耳其强力推广突厥语库尔德语受到压制,库尔曼基迅速在诗歌文学创作中淡化。还有一种方言为卡尔古利,使用的人很少,也是最晚使用于诗歌、文学的方言,这种方言的创作尚处于低层次。瑙利使用的方言苏拉尼曾经仅为少数库尔德人使用,但正是由于瑙利诗歌的出现,使得这一方言是达到库尔德语言的最高水平。库尔德现在使用的两种官方用语,一种是库尔曼基,一种是苏拉尼,苏拉尼被确定为官方语言就是因为在诗歌、文学中的影响力,瑙利的诗歌功不可没。

公元一七九七年,瑙利出生于今天伊拉克所属的库尔德人聚集区的小城苏莱曼尼[soleimani 今天的伊拉克苏莱曼尼 省]出生,他一直生活在那里,并在那里完成学业。当时的奥斯曼帝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库尔德人乘机建立了一个自己民族所属的小朝廷[baban巴班王朝],这个相对自主的小朝廷有时倾向于奥斯曼帝国,有时倾向于伊朗恺加王朝,在强国的夹缝中求得生存。瑙利本人与这个小朝廷保持着很好的关系,甚至在巴班王朝的实际统治者苏莱曼尼·阿米尔(soleiman pasha 苏莱曼尼·阿米尔)的儿子去世的时候,瑙利还为他写了一首吊唁诗。大约在一八五零年,瑙利独自一人到麦加朝觐,并在那里娶妻。正当他沉浸在圣地的欣悦之中时,库尔德人的小朝庭被奥斯曼吞并了,他的心情顿时从愉悦的巅峰一下落入苦闷的谷底,遂决定不再回到故乡,于是去了奥斯曼帝国的首都伊斯坦布尔。一八七七年,瑙利在伊斯坦布尔郁郁而终,身后没有子嗣。在瑙利留下的资料中,后人发现诗人说他写了三本诗集,一本库尔德语,一本阿拉伯语,一本波斯语,但到目前为止可以找到的瑙利的诗,库尔德语有一百三十九首,阿拉伯语找到了一百多句,波斯语只找到一首。瑙利还曾用阿拉伯语写过一部阿拉伯语修辞学著作,对阿拉伯语的修辞手法做了深入的探讨和研究。在朱迪雅尔尚不完全的考证中,伊朗出版的这部库尔德语的瑙利诗集,至少有四首不是瑙利的作品。瑙利虽然在生前没有印行过自己的诗集,但是他在家乡时已经是负有盛名的诗人了。有心的后人收集整理他流散的手稿,并编辑成册出版。

库尔德语或波斯语的抒情诗,通常是以奇数为佳,如七行体,九行体,十一行体的格律诗。当然,也不乏柔巴依那样规范的四行诗体例。瑙利的诗皆是在韵脚、韵节、对仗,格律的规范中写作。瑙利诗歌一直都是爱情的主题,始终没有变过。瑙利的爱情,并非钟情的青年和怀春的女子之间卿卿我我的爱情,瑙利衷情的那个情人只是那看不见摸不着,却也无所不在的真主。苏菲神秘意识叙述的氛围,无处不在地渗入他的诗句,而散发出创新与探险的无限活力。精神活动和生理活动作用于丰饶的感情生活,在与固守的传统与陈规的对质中,保持了精妙的古典气质。瑙利还写有两首较长的颂诗,一首是写圣人默罕默德,一首写一位纯洁的哈吉。

瑙利同时是一位精通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的库尔德诗人,这让他的诗糅合了多种文化的色彩,而显现出开放而饱满的气象。同时他的意象和象征在用典的繁复多端中,生发出来的种种转机,取得了心灵感知的巧妙应和。朱迪雅尔说,瑙利诗歌的语言是玻璃和水一样透明的,但它反映出各种丰富的色彩和深奥的意涵。瑙利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库尔德语写作,自瑙利之后,许多库尔德诗人模仿他,更有一些诗人想要超越他,但在他们的作品中始终抹不去他的影子。瑙利说他的诗歌设计了很多玄机,那是他生命的隐秘层次,是与造物主的意欲牵缠的所在。到目前不止两个学者在注释他,朱迪雅尔感觉他们都未能完美而深透的理解瑙利,他期望自己的研究,展开一片瑙利研究的新天地。

在对诗人瑙利的一步步深入的了解中,我提出了由朱迪雅尔将瑙利的诗歌翻译几首为波斯语,然后由孙紫锋口述由我记录润色翻译为汉语的请求。起初朱迪雅尔不很愿意翻译,他说瑙利诗作的格律和丰富的内涵会在翻译中丢失很多。朱迪雅尔指着一块地毯说诗的原作就是这块地毯的表面,织纹是细密的,色彩是鲜艳的。然后他翻起地毯的一角说,翻译后的作品就像这地毯的背面,织纹粗糙的部分显露了,色彩也暗淡了许多。他认为真正的诗歌的内核,必定是在翻译中丢失的那一部分。但我说世界各国各民族的诗都在翻译中进行交流,如果没有翻译,世界永远不会知道库尔德诗人瑙利,不会知道库尔德诗歌是世界诗歌宝库中的一颗醒目的珠宝。这是第一次将瑙利的诗歌翻译成中文,这非常重要。朱迪雅尔终于被我说服,用自由体的方式把他最喜欢的瑙利的六首诗歌翻译成波斯语,然后经他夹带着丰富的手势的口述叙述出来,再由孙紫锋现场转述给我,另外,瑙利唯一一首波斯语诗也被翻译出来,最终七首诗翻译成了中文。当我把整理成形的中文诗稿交给孙紫锋审查时,为了严谨,他又搬出了搁置多年的汉砖般厚重的《波斯语汉语词典》逐词更正,我再次润色,方始定稿。在时空的支配下,我与朱迪雅尔的不期而遇,然后经由朱迪雅尔与瑙利的相遇,若不是我自己的内在命运的一部分,又是什么呢?我明白交流的必要性,交流势必要有损失,甚至是做出牺牲,在损失和牺牲中完成理解与交流。进一步的言说,再进一步,不仅在一种,而是在多种语言中的言说,是我们不得已而为之的工作。因为言说不在别处,从来都来自诗人自己。从库尔德语到波斯语已经丢失了许多诗,再从波斯语到中文,其诗的内质丧失了多少,我们已不得而知。况且,苏菲在某种意义上有着不可言说的言说。太多寻常事物的神秘背景所蕴含的奥秘,也是需要非同寻常的宗教体验方可把握的。

瑙利与所有的穆斯林一样,除了有一个自己的所在民族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个宗教色彩的名字,瑙利的教名是黑孜尔,在伊斯兰教中黑孜尔是一个有着神秘色彩的圣人的名字,瑙利将这个名字所具有的绿色,长寿者和本己三种含义,巧妙的糅合到他的诗句中。苏菲的意涵通常包含许多神秘的元素,一方面,信仰的灵魂是日常生活的行为中发生的现象,如果将与宗教与世俗生活割裂开来,宗教便成为无源之水,其语言表达便会陷入虚玄、苍白。另一方面与宗教自洽的神秘性,自有其隐喻和机枢,也有世俗语言无从解读的。苏菲的最典型的特质便是将世俗事物与宗教意识的对接,一切生活的、生理的、感官的东西,在苏菲诗人这里都成了化身信仰的方式,被用于接纳、安顿和关照灵魂。在波斯人的意识和语境里美女的连眉、秀发和脸庞;鹿的温柔的眼睛;鲜艳的玫瑰和夜莺的鸣唱;芳香的麝香都是世间最美的事物,苏菲诗人往往巧妙地将这些事物应用到自己的写作中,用来表述真主之爱,或真主被爱的关系转化。苏菲诗人必得把这个现实世界移植到自身之内,然后把他的经验所触发的内在感受表述出来,他被他自己的感知迷住了,语言中往往充满了异样和矛盾。这里一只狗是被爱者门前的忠实守候者,而另一只狗就变成撕咬着我的衣摆,拼命要把我从被爱者身边拖走的干扰者。哦,瞧瞧吧!和所有的苏菲一样,在瑙利的诗中被伊斯兰禁绝的酒,都成了接近、亲近和热恋真主的说辞。在通常的描述中真主往往是卖酒者或劝酒者,我往往是饮者。乱性的酒和纯真的信仰扯上关系,且纠缠不清,是因为苏菲对于真主的挚爱只有用醉酒的状态才能够获得真切的表达,而并不饮酒的苏菲,确是在他对真主的思恋和他祈祷的仪式中获得了醉酒般心醉神迷的感觉。最最世俗的平凡的事物,当它与信仰的状态发生深切关联时,就转化成了最最圣洁和神秘的事物。

伊朗出版的瑙利诗集的封面上,瑙利在油菜花和罂粟花簇拥中的形象,据说是一个想像的瑙利的样子,因为瑙利并未给世人留下他真实影像或画像,这样无形中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想像的空间。戴着有灰色条纹的黑头巾,面孔红褐的瑙利,看上去像是一个在田野中耕作的农民的样子,又像是一个在山地放牧的牧人的形象,而他略显凝思的深邃的眼神,透露的则是一个学者或思想者的眼神。

朱迪雅尔认为瑙利的诗可与伊朗诗坛四柱之一的苏菲诗人哈菲兹齐名,只是由于翻译的缺失,他尚未被世人广泛知晓。二0一九年瑙利的故乡伊拉克的库尔德小城苏莱曼尼,因为文学创作的成绩,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命名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地。

真是太奇妙了!这个戈尔甘市靠北的区域都是以伊朗大诗人的名字命名的,我们所住的小区叫哈亚姆,紧挨的小区叫哈菲兹。然后,接下来的一个小区边上有一座被称为奥莱兹的清真寺,这个小区也顺理成章以诗人奥莱兹命名了。再接下来的小区叫阿塔尔。就在这个以诗人命名的街区的街心草坪里,竖立着与真人比例相应的的诗人金身坐像,诗人或手捧诗卷,或身边放着书藉,这些诗人都是一律背靠小区,面对厄尔布尔士青山。青山的意识,是一个中国的概念,但是横亘在古尔冈的厄尔布尔士山脉,给了我青山最深切的印象,那儿山体的绽蓝色在雪后初晴中,呈现出嶙峋毕现的青透。
    住进朱迪雅尔的小屋后,我每天都要从客厅的窗户向外凝望厄尔布尔士山青山,也顺便察看楼下那两棵树的状况,那两颗树一棵是垂柳,一棵是柽柳[幸亏我还认得柽柳]。两棵柳树在我们到来时刚刚萌芽,半个月后,在我们离开时已经是满树披绿了。思念故乡的心是真实的,瘟疫带来的围困的折磨,正在这个春天铺排它盛大的阴影,而我期待于此的诗,又能何为呢?为此,我写一首诗《邂逅那邂逅的——致朱迪雅尔和瑙利》记述这个经历:

 

时空在伊朗北部边城戈尔甘
打了一个结。它若是
厄尔布尔士山峰的白雪
与白云缠绕,也就是街边橘树上悬挂的
红桔与季风相系,但它并不是
它是新冠瘟神的追逼
遭逢了一位异域诗人,是我的心
在承受困厄时,像一片落叶
飘向一片纯净的语言沃土
是我不知道的际遇,提醒我有关
苏菲方式中对于主的祈冀
这必是我的情感吗?是这路边不知名的
黄花,领受了春风的盛情
而忘乎所以地豁然盛开。其实
语言的障碍也就在此产生
我满是爱恋地抚过那些书卷的页面
因对那些蚯蚓、蝌蚪般的文字
一无所知而恼羞。倘若
诗的语言有着魔法般的力量
我愿意被它变成一座雕像,与街边花坛的
雕像站在一起,向着青山凝望
现实转眼就变成了历史,而这个结
尚未解开,我已转身返乡了


*引自华莱士·史蒂文斯《纽黑文平凡的夜》

2020年3月29日初稿,4月5日修订



摄于伊朗诗人菲尔多西陵园


孙谦

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五十年代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宗教感知与心理分析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有作品译介为日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



孙谦全集:

【百科诗派年度大展 • 2020贺岁档】孙谦

孙谦 ▍白鲟挽歌 ▍“濒危与消失的物种”【总第18期】

孙谦 ▍《Octobre》(《巴黎感觉》片尾曲) ▍“香颂”【总第23期】

孙谦 ▍《记忆的倒影的倒影》 ▍“密室电影”【总第22期】

孙谦 ▍与三星堆有关的叙事与抒情 ▍“青铜器”【总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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