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之友】叶如钢 ▍连环画[上] ▍“怀旧老物件”【总第29期】

场景1

19xx年，初夏。钟青的父亲钟海涛跟着叔叔钟军和姐姐钟美丽看了一场电影。钟海涛记不得电影名字了，甚至故事情节也基本忘了。电影里有一个女子长得很漂亮，他觉得姐姐长大应当就是那个样子。九岁的姐姐那时就已经是个美人坯子，眼眸明亮，身材显得高挑，后来她眼睛越长越大、越明亮，真的出落成远近闻名的美女。

钟海涛才六岁半，钟军十七岁。那天在光明电影院看的也许是一部外国电影，对了，阿尔巴尼亚电影。那个女演员娇滴滴的，五官特别精致，就像雕出来的。一双深深的蓝眼睛似乎仍然从银幕凝视着他。也许电影院那天并没有放电影，或者他们没有买到票。总之他们意犹未尽，或者如饥似渴。

光明电影院座落在一个十字路口。当年那是城里一个主要路口。周围并没有较大的商店，也说不上是车水马龙，但仍然很重要。钟海涛记不得为什么了。很多重要地点留在他的大脑图画库里，就像纪念碑，或者岛屿。比如重要集会的场所。比如因为特别空旷。比如因为有一群鸟总是聚集在那里。那里又没什么零食撒在地上，鸟们在那里干什么呢。钟海涛经常回忆起那些鸟。他甚至感到伸手就能碰到鸟的羽毛和喙。光明电影院周围就显得特别空旷。离那里不远其实有市第二人民医院。钟海涛因为肺炎在那里住过院。但医院这个名词让他有点畏惧，所以他很少去想。他只记得那座医院是白色的，除了女护士的围巾是红色。也许那不是围巾，而是落日。

小人书。对，电影院旁边有一个小人书摊，或者叫连环画架。钟军、钟美丽、钟海涛从电影院直奔过去。也许就在电影院门口，或者马路斜对面。摆小人书摊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也许接近老年了，但很精神，也喜欢搭讪。每次来这里，钟海涛他们三个都会呆上两三个小时。叔叔钟军有些零花钱，是钟海涛父母给的。但叔叔不随便花钱。看一本小人书也就几分钱，但每一分钱都很精贵。“这本我还想再看一遍！”“这本没见过， 看样子一定特别好看… ” 钟海涛和钟美丽就像进了百宝阁，或者说进了西双版纳森林， 遍地都是奇异的蘑菇。瘦瘦的钟海涛就像森林里的狐狸，壮实的叔叔像一头豹子。姐姐则是西双版纳的孔雀。“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其实钟海涛后来可以说是豹变，姐姐是孔雀变。叔叔后来成为一名高级技工。那是什么变呢？也许是马变。 

木制斜架大约一米高，连环画一本一本地排列在两翼上，每翼有五、六行。有不少画的是电影里的场景。钟海涛和姐姐、叔叔都觉得看一本连环画就等同于看一场电影了，甚至超过看电影，因为可以仔细琢磨每一页的场景、故事和对话。如果画的是一部小说里的故事，但还没有拍成电影，那当然就更值得看了。十七岁的叔叔知道的多、懂的多，每次看过小人书后还会跟姐弟俩聊上半天。一边聊，一边往家走。路上没有几个行人。空旷的世界蕴含着不确定的未来。虽然那是位于华东的一座内陆城市，海风的咸湿味、鱼腥味闻不到，在想象中却似乎能看到澳大利亚沙漠里孤独突兀的巨大红色岩石。华东的蚊子如果飞到那巨大红石上，会出现什么意外呢?

场景2

有一本连环画特别让钟海涛刻骨铭心。每次讲里面的考古探险故事，他都会把自己代换进去。还有姐姐和叔叔。因为姐姐对他特别好，又那么漂亮，钟海涛对她很依恋。长大后谈了若干个女友，他都觉得没有姐姐漂亮，更没有姐姐聪明。当然还会有种种小毛病，比如贪嘴啦，唠叨啦，太娇气啦，脾气不好啦，等等。而姐姐是完美的。做什么，说什么，都恰到好处。当然姐姐也会发脾气。有一次钟海涛把姐姐的男友骗到一个公园里，白等姐姐整整一下午，外加一晚上。姐姐被气哭了。哭了整整一晚上，外加一整夜。姐姐哭的样子也是很好看的。但姐姐那次发脾气让他害怕。尽管她仍然美。冰冷的美、烈焰的美。

那个探险故事里，叔叔钟军是四十多岁的考古探险队长、中国最知名的考古学家之一。对，越王勾践剑就是他发现的。不过那是后来的事情。这次，探险队进入巴蜀大山里一个意外发现的深洞。根据古籍零星记录和找到的一些迹象，钟军相信神秘的巴丁国当年就隐入这个山洞里。年轻的巴丁国王是那么英俊、英勇，他的巴丁剑削铁如泥、光耀夺目，因为更高明的炼制技术，让越王剑黯然失色。陪伴他的巴丁王妃又是那么美丽，东方历史上还能有哪个美人可以超越？钟海涛是探险队最年轻的队员。对巴丁国，他比钟军更着迷。他甚至把巴丁王妃用炭笔和粉彩仔细画出来了。

巴丁王妃，只有最美、最香的巴丁玉兰能和她相配

只有最宁静、最高贵时刻的新月光辉有资格沐浴她

也许还有巴丁的蓝色湖泊，但都已经湮没

越过了现实最后界限，巴丁王国的芬芳历史中断

巴丁国王胸有三千江河，也不再流淌

巴丁王妃目含三千泪，也不再能落下一滴

场景3

南加州海岸。栈桥伸向海深处。这座栈桥特别长。拍摄出来，照片上显得更长。此刻，硕大、滚圆的红色落日正好嵌在栈桥下，似乎马上要喷薄而出、要把栈桥点着。宽阔的海面在遥远的海平线前向更远弧弯下去。浩大、神秘充满了钟青的思想。“青，你在想什么？”身边，俏丽的蒂芬妮轻声问他。蒂芬妮的性格有些东方特点，温柔、细心。但她也是一个典型的南加州姑娘，阳光、快乐、直爽。有时钟青会凝视她两分钟，一句话不说，蒂芬妮也静默地凝视他。然后他突然伸出双臂把蒂芬妮搂到怀里。每次蒂芬妮都服帖地依偎着他，闭上眼睛和他亲吻。“世界真的这么美好？”钟青过后会这样问自己。他很帅，又很聪慧，从小就有各式各样的女孩喜欢他。然而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他会怀疑任何事物的真实性，甚至为此独自流泪。但蒂芬妮是真实的，她真的漂亮，容貌、身材和肌肤，还有她的精神， 都很美。“蒂芬妮，我的心爱、我的天使。我把你抱进优雅、舒适的卧室，我洁白的羊。”蒂芬妮偶尔也有一种别样的忧郁，但钟青并不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除了浩阔的海洋，钟青还在想什么呢？他在回忆头天晚上与艾克逊教授的对话。巴卡拉庄园的会客厅灯光柔雅。高脚水晶杯里斟满西班牙蓝色奶酒。夜空上，阿尔法双星在倾倒镀光的黑色白兰地液，一种法国贵妇和白矮星王子混血风味的野性白兰地。钟青双目炯炯。体魄强健、有两道剑眉的艾克逊教授激动地对他说：“这本小人书里的每幅图画都可以说是旷世杰作。小人书的几寸大小并不能体现出每幅画全部的艺术魅力，但效果已经非常好了。人物极为生动，造型完美，画面完全符合古典绘画的构图原则，而且有特殊的东方魅力。”

“那些或刚劲、或飘逸的线条！

就像缪斯种植的细春藤，

就像维纳斯从海水里升起时飞扬的发丝，

就像进入我内心的蛇的奇妙痕迹。

那雪亮的东方兵器！那奔腾的东方车马！

它们直接摧毁我灵魂里的帝国堡垒。

那东方木器雕花、纷纭的东方衣饰！

长袖飘舞托起我的想象花朵，有成百上千。”

“是啊，细节非常精细、准确。如果放大十倍、二十倍，仍然没有任何失真或模糊。”钟青回应道。后来，经过一番艰辛努力他居然找到了原作的一套大型版本，那每幅画里的人物都是真人大小。“艾克逊教授， 好莱坞科幻电影的主要源泉是DC公司和Marvel 公司出品的漫画，例如超人、复仇者联盟、奇异侠女、蝙蝠侠、钢铁侠、蜘蛛侠和X-战警等等。这些漫画也是连环画，但和中国小人书的制式不同。中国传统连环画主要是写实风格，和漫画风格大不一样。您那么推崇中国传统连环画艺术，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

艾克逊教授会意地微笑了一下。他把手中葡萄酒杯放下，拿出苹果手机给钟青看新拍的照片。一座很有气派、古罗马风味的庄园豪宅。一排白色大理石圆柱。典雅的西班牙石和彩色瓷砖泳池，蓝色水面波光荡漾。“再看这几张，”艾克逊教授说。“伦德王子！”钟青认出那是很出名的伦德王子夫妇。“对。伦德王子告诉我他收藏了好多本中国六十年代的小人书…”艾克逊教授的声调放低，有点神秘似的。钟青想起读到过伦德王子在航天、人工智能和医药上有可观的投资，听说伦德夫妇收藏了两个圆明园十二生肖兽头。坊间还有伦德和某些秘密机构之间关系的传闻，虽然说得活灵活现，却从未见可靠的报道。伦德王子清瘦，高额、鼻梁挺立，一派贵族模样和气度。伦德夫人则较丰满、柔润，她的风貌可以与好莱坞A级女明星相比。

场景4

钟军教授率领的考古探险队在巴蜀山洞里走了几乎整整一天。山洞里有很多尖突岩石，锋利有如刀剑，得十分小心。也有山泉、钟乳石。水珠从洞顶滴落到水潭里，空幽的声响在寂静中传得很远。大部分洞段有一人多高，甚至两、三人高。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很狭窄。还有很高的自然天窗，光线像探照灯投射进来，或者散开照亮洞区。山洞也会在两个峭壁的接触处穿过。这个山洞实际上应当称为山洞系，里面有很多分叉。遇到分叉时，探险队先全部进入一个分叉，走到头折回来，再探索下一个分叉。因为分叉多，这就耗掉很多时间。有的分叉到头是洞底。有的分叉尽头是峭壁洞口，洞外的山谷黑森森的，看不到底。在这里失足掉下去就会成为野兽或虫的食物，只能留下白骨。

傍晚时分，他们听见呼啸的水声，伴随着嗖嗖的冷风。然后，一条洞中河出现在面前。河床大约有两米深，河面则大约有十四米宽。河流汹涌。探险队被拦阻了。

场景5

钟海涛后来成为很有名气的画家。和父亲一样，钟青也喜欢画画，尤其是人物画。人体素描是基本功。钟青去艺术学院上过两个学期的人体素描课。后来他自己登广告雇模特儿来画人体。蒂芬妮就是…他的一个模特儿。其实不是。蒂芬妮是他的模特儿南希的妹妹。南希也很漂亮。钟青也有些喜欢过南希。但南希抽烟，而且随口诅咒。他们曾经接吻过一次，南希满嘴的烟味让他受不了。一年后南希在商店偷小商品被抓住，钟青给她写了一个模特工作证明，帮助她减轻惩罚。蒂芬妮则是清澈的瀑布、洁白的玉。

“嗒嗒嗒，嗒嗒嗒…”  蒂芬妮在练习小提琴，停下琢磨着节奏。过了一会她接着继续拉琴。“米拉米拉米拉米拉  迪达拉第莱  迪迪迪莱  迪达拉第莱都…”   她拉的是一支古典曲子， 似乎是维瓦第的小提琴曲。“世界真的是这么美妙吗？不仅俏丽的花朵为我绽放，而且绮美的音律抚慰我、轻轻缠绕我…  我会失去这一切的， 不久就会失去这一切。”

屋里花香袭人，屋外花香袭人。屋外有白茉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钟青凝望那一片高大的桉树林。桉树有另一种奇异的香，常让他想起麝香，想起那美丽的动物麝。这时他就会觉得蒂芬妮似乎是一只麝。麝香采自雄麝，但这个细节钟青觉得可以忽略。钟青相信蒂芬妮对他的爱不会改变。但他不知道命运会有什么不受他和她控制的力量。他隐约地感觉到一场凶猛的暴风雨就要向他俩袭来，甚至可能是致命的。蒂芬妮会被迫离开他。她的内心会和他的内心一样泣血。但茉莉香花、桉树香叶，和麝香的念头又给他带来安慰。“我洁白的羊会回来，我的香麝会回来…”  不过，他这些苦痛、残酷预感也许仅仅是忧郁。

钟青很喜欢听蒂芬妮拉小提琴，喜欢她拉琴的美妙姿势、动作。她修长的手臂、颈与小提琴的曲线完美地相互衬托。但他更喜欢听和看她吹奏长笛，尤其是她身着一袭白裙在舞台上独奏。蒂芬妮的静谧表情，她难以捉摸的忧郁和来自灵魂的音乐芬芳穿透空间，在空间里弥漫、流淌。每一个飘飞的音符就是一片白色雪花、一片白鸽羽毛。

透过桉树林的交叉树枝，钟青向远处遥望。他看见蓝色的天空。那似乎仅仅是蔚蓝色，但他看见蔚蓝后面包含的各种色调。越过蔚蓝的天空，向下，他看见海滩上布满海鸟，形成一个巨大的图案。更遥远，他看见…宋朝。钟青看见张择端挥笔，画《清明上河图》。“《清明上河图》的长卷画面分开成多幅，不就是一部精彩的连环画吗？如果需要，里面的每一个局部场景还可以延拓成若干幅的故事情节。反过来，一部精彩连环画的多幅画面也可以连接成巨幅长卷。” 钟青沉浸在揣想中。

叶如钢

数学家、诗人、翻译家。美国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终身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长江讲座教授。曾任德国波鸿大学终身教授。翻译过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瑞典语诗歌。诗作风格多样。著有诗剧/史诗作品《九大行星》和《致命华丽西娜之生死九章》，开辟了多方位诗歌写作的新方向。“第三只眼之诗人沙龙”和“叶如钢翻译交流平台”创办人和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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