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 ▍暮秋

一

悬铃木结满了不能食用的果

蛐蛐儿唱着不易谱曲的歌

镜子照着越过注视的脸

菊花的花瓣闪耀着

燃烧着，不可燃烧的火

如做梦者做着并不存在的梦

蚂蚁搬走了蜜蜂的尸体

而蜜蜡以一粒凝血的吊坠

赴约一场消散的婚礼

风禅递明暗转化的新生和衰老

一群冥币飞舞，在风中

把死亡轻描淡写

当一颗星，悄然趋近时辰

变成了一枚红柿子

挂在悬崖边的树梢

二

雨滴的音符悬在电线上

颤抖着的乌有之歌

托出晦涩的夕光

腊肠犬惊叫一声

你看见了吗·············

那突然倒在雨中的大丽菊

这殉道者的头颅，黢黑

未曾脱离它的根土

你若能淡定的面对它

那所有的虚空便交汇于水

如是，蛐蛐不依不饶的唱着

愿你和语词温情以待

听说那人踩着秋天的骨头

藉着西风焚诗

从灵魂里窜出一阵青烟

三

时间，盘根错节的算计

谁能躲进根节，如这棵老树

在无常中，昂扬于内心的液汁

而落叶的形式，在空幻中

维系着有思无情的时辰

任鶗鴂啼唤将要死去的野草

黑猫卧在公园木椅上

让它的黑梦，占据阳和

并不理会风，反转寒冷的事实

真实的生活已忘记了注视

恰如这湖水，在反光中

忽略了涟漪的玄机

依然热烈的旧时代祭唱

并不能让你回归，你的梦境

与黑猫的呼噜声，构成松弛的等式

四

经过时，石头冷酷的沉梦

和废墟的残梦，被系向

蝴蝶之梦一闪而过

闪失已经发生，蝴蝶甚至

来不及思考翅膀是怎样变黄的

就把两个时间维度弥合了

这个曾经背负神迹的村落

以它在机器之下破碎的颤栗

迎对你的碎心探访

光阴，只在一个幻觉中穿越

如故乡的语言，在风中翻转

因一阵恍惚的香息，而悲哀含情

小庙破损的屋檐下，蛛网摇曳

那儿网罗的暮光逐渐黯淡

逐渐，在几只麻雀的和鸣中沉湮

五

噩梦与苦雨同构回音

帝国与锁链张悬奇迹

浪游者，被浪游悄悄操纵

悄悄摆脱在遗忘当中

那儿不再有茉莉飘香的庭院

这儿也不再有老墙斑驳的巷弄

旧光景，正被带进高楼

被一个个新鬼带进墓地

风寒如同虎穴自心而居

而心是空的，它在一团肉中

祭出飘忽不定的灵魂

何必讲述骨头与原乡

骨头的秘笈，伴着骨髓流失

清醒的霜，认不出一个人形

即便是巨人柏拉图

六

大瘟疫如落叶浮沉

任黑涩的天地积怨，徘徊不去

难以下咽的风，顽强固执地

注入脆弱的人间镜像

天空冲撞的鸟群投影于

这暗殇幽幽的水洼、池潭和灵台

那红色刺突的冠冕

随风衍生为阴冷本质的构成

侵蚀着世界最后的据点

死亡散发的原始味道

连中世纪的鬼魂，都惊怖惶恐

一波波老鼠与蝙蝠的对话

杜撰了尽是鬼话的巨灵

那儿跪向上帝之灵的人们

手中攥着苍穹的云朵

七

那老妪的咳嗽，是一个魔咒

那儿童的咳嗽，是同一个魔咒

魔咒自傲，摆弄生命

驯服呼吸于心旌摇动

红褐色的肺叶

似乎想要张开没有羽毛的翅膀

用飞翔来抵御风寒

人的飞翔并不存在

因为，大地旋转压着双肩

一片昏眩的月光，周游着

灌满了不安的时辰

它知道，咳嗽没有音韵

但那音节紧绷的弦索

是无情的劫掠者

把一个又一个梦，弄进漆黑

八

月之冰片溶解于云泥

一群古代的雁子，振翅如醉

在一个亘古的依归里飞渡

如你，痴迷于原乡的热梦

徒然在机器轰鸣的中心谪居

用语词和一盏孤灯

制衡整个星空的寂寞

岁月萦回于缅怀和遗忘之际

迟暮转眼就把时间弄皱

就像天宇的宣纸图画着

虚胖的乌云、枯树，或者雪
构成摆布心智的魔咒

银河的暗水，被疾风振起

波光里尽是亡灵诉说

一只黑鸟在那儿加速飞翔

九

雨水，从玻璃的眼睛流出

讲述玻璃所通晓的泪

在其冷冷的内部蜿蜒

玻璃的哀伤，一无所知地

企及一个死亡的时辰

那双眼睛，黑亮如水晶

含着一个梦而熄灭

那是十月，是醒着的正午

玻璃般易碎的神

封印了一缕生命暗火

乌鸦的鸣叫，在廊道间回响

并未羁绊于玻璃的界域

当雨略微感触的飞翔

以雪，呼吸的虚幻为描述

业已浸入了玻璃之中

十

记想中一张张脸，越发混沌了

一封没有地址的信

落下菊花瓣、血色的柿树叶

和呱呱的乌鸦之鸣

看着夕照，从西墙向着西山迁移

一缕野烧的烟直上天际

想要扯住一片漂流的云

这儿的栏杆，其实就是篱笆

而浊酒清谈，就是闲坐无思

并且知道，清贫和浪游

结伴客途，并且羁留语言

想要从那儿找出

环绕星空的恍然发现

回望来路，断绝的何止是书信

梦中青山，已经哑然变色

十一

这音乐，何以荒腔走板，走调

扭着音符，在梦魇里兜转

就像这只飞蛾，在玻璃窗上扑腾

以矜持挣扎，预示死亡悬浮的噩梦

时代牵引着细胞因子风暴

导向旋律分裂，尺度炸裂，经纬撕裂

用音乐的心口，应对枪口

肖斯塔科维奇以安魂曲把灵魂史

摆渡到零度以下的混沌之境

焚烧落叶的烟缕，拎着落叶

在列宁格勒大街上飞舞，缭乱

人间音素，颤栗于呼吸的不安

与枯骨默契的抑郁症，泛着暗光

反映于镜片上的迟疑光景

奏响乐章的魔咒，如终结，如起始

2020年9月18日至28日于宝鸡

摄于伊朗诗人菲尔多西陵园

孙谦

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五十年代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宗教感知与心理分析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有作品译介为日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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