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 ▍用语言来辨读这荒芜的静默

本文摄影：孙谦

冬日

风的呜呜私语

就是这塬边的全部

坡上时而倾斜的白杨林

垓堎边坟墓一侧深绿的柏树

和它摇曳的影子

与阳光散漫的思考一起构成

静谧的等式

山鸡突然扑腾着飞起

越过那一片银辉闪耀的芦花丛

无常的本质

蓦然显现为阳光的沉积物

通体明亮

直到柔软无骨

直到成为风中飞絮

风

一个人内心的风，游荡在塬边

它缘着枯草、麦苗和田坎

发出呜呜的声响

就像梦中所见

芦花的舞蹈在起伏中

使灵的时光弯曲、挺直，又弯曲

我明白，人被应许和风一起生活

因专注于一种近乎痴迷的聆听

从而获得相当的宁静

独白

就禁欲直接而言，是与

这个世界陌生，而被视为

敌意的存在。其实

历史无止境的演化

叙述的是同一个幻梦

同一个博尔赫斯所言的迷宫

一切都在诗这儿入口

由于修辞的介入

锦织般的丰润和复杂

以及镜子般的投射和反映

成为可能。但是

其起源始终是隐蔽的

是在一个自我净化的内循环中

不断持续的发现。当一个

个体的生命被纳入其间

就像一眼古井朝向开阔处

凝视星光在心中

颤动。这样已经许多世代

晨祷

最后的黑暗在落雪中挣扎

乌鸫鸣唱的那儿，是一颗老槐树

裹在寒流中的声音漂白了一刻钟

我到过这儿，今世与后世的边缘

白夜

在幻想这儿，是彼得堡的雪

是你说出的爱情，闪耀着无尽的极地之光

人和人身不由己的相遇

在此归依昼夜连绵的话语

因了冰花在窗玻璃上萦回的时日

刻印了两张苍白的脸，和唇与唇的接触中

心灵剧烈的颤动。你超乎常识的叙述

将我传唤至一个近乎绝尘的故事

使我正在经历的风寒和枯涩

觉察到了些许在虚空中飘荡的秘密

麦田

麦苗依然苍郁如初，如梵高的画

从每片叶子边缘，烘托起一脉心灵倾诉

死亡重复发生，于麦田有何损益？

阳光如此松弛地让这深绿更明亮了一些

当一阵贸然吹过的风，如亡灵的手指拂过我脸颊

令我的迷惑微微振荡

一支画笔将他的至爱推至生死交点

只是说世间没有奇迹，只有偶然的相遇

正如一丛芦花在田坎上，闪耀灵光

月升

最隐秘的，必然是最明亮的

既然决定性的时刻确认了

你就要把它从那个神话中呼唤出来

让它升至群山和云海之上

让它和白云和山巅的雪互映

照见村庄微明的灯光；教堂的镀银十字架

甚至使它的怜悯，投到荒草丛生的坟茔之间

“默默含情，又冷凝如冰”[1]

真实显示本能之所在

而虚空给出的欣慰衔接语言之链的耦合

你认可每个瞬间都是绝对的惟一

于是，风从巉岩上卷起云和雪的飞沫

送入一扇被寂静照亮的窗棂

和窗棂下一本打开的书

[1]句出瓦雷里《脚步》一诗

柿子树

冬月的红果在枝梢，探入一个片语

一个属于悬崖边际的句子

在它侧畔的无名之墓，是你我的归宿

当落果砸中一位亡灵的喉咙

那没有写出的墓志铭，该有一种甘甜的味道

而复活，却要因玄光获得搭救

但人间世已因苦与甜，耗尽言词

残雪

斑驳的雪，点缀着山梁的褶皱、枯草和土崖

碎银的光泽凸显，如天然的意识改变剂

在这个正午达成非分的

放松与镇静。说来很是奇怪

这座墓园埋着太多亲朋的遗骨和故事

他们的身体被黄土遮蔽了

雪迹却裸露出有点遥远的、抑或很近的印象

此情此景，如果一个人能适当的

用语言来辨读这荒芜的静默

那么，他就能接应信念中无常的恩典吗？

乌青的阳光涂染着对死亡的咏叹

像这古老山谷调养永恒时辰中的专注与遗忘

我透过泪水的念辞，并借由此

以感谢的心情全然领受

悬铃木

冬天刚刚莅临。漂浮的落叶

还要持续到春风之中

“人是被风驱散到地上的树叶”{1}

我恍然所思的是：高贵的树叶

和卑贱的树叶混同一起，城市的树叶

和乡村的树叶，降临于时间的过往

是一个被空间分割的朝向湮灭的

共同的实体。然而这些树

继续探索生长、运动所带来的需要

对于不断升入高空的沉想而言

风雨不能拥有的感知

确是它们相互吸引，并结合为一体的感情

这塑造的景观和阴凉，分配给每个人

便是让每个残缺的灵魂完整的那一部分

它怎么会对尘埃、烟气

和吐向树干的浓痰感到难过呢！

就像这个过路人的所为

此际，残雪还挂在枝桠和树叶上

迎迓新月所接受的大气和苍穹

我仰望着一棵高大的树冠，轻轻吟出

“你巨大而弯曲的悬铃木，赤裸地献出自己
白皙，如年青的塞西亚人······”{2}

{1}句出古罗马·马克·奥勒留《沉思录》

{2}句出瓦雷里《致悬铃木》

见证

冬天意指本然。一再翻阅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文字如

萧瑟的风雪，野狼般扑过至为熟悉的情景。这一生

伴随阵阵愤世讽喻，像一根皮鞭抽向一块冷酷的铁板

和自身異稟。就惶恐和斗胆而言，捉摸不定的自信

以音调所描述出来的手势和脸孔，在潮湿而耷拉的旗帜上

呈现出怪诞的折痕和皱纹。红场的风难解其谜

摄于伊朗诗人菲尔多西陵园

孙谦

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五十年代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宗教感知与心理分析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有作品译介为日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阿拉伯语、罗马尼亚语和孟加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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