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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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维舟
庭审中的吴谢宇
吴谢宇弑母案日前已正式宣判,不出意外,是死刑。虽然他的辩护律师冯敏昨天表示吴对一审判决不服,将提起上诉,但除非有重大新证据出现,案情取得新进展,否则改判的可能性恐怕很小。
像他这样的罪行,在中国社会是很难取得同情的。在他上诉的新闻底下,最高赞的评论是:“居然还有脸上诉!”在我们的传统法律观念中,子女弑父弑母是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但父母杀子女的倒是很容易从轻发落,因为儒家社会秩序的根本就奠基于子女顺从父母的“孝”。
毫无疑问,吴谢宇肯定犯下了大罪(那毕竟是杀人,即便弑母并不加重,也不能因此就宽赦),但将他论罪处死很容易,难的是如何从这一悲剧中汲取教训。因为悲剧根源的那种病态亲子关系,其实广泛存在于中国社会,如果不能清楚认识,恐怕类似的极端事件还有可能重演。
学生时代的吴谢宇
一个原本前途光明的天才,为什么要弑母?这我曾在《吴谢宇的黑暗之心》中分析过,简言之,在这样过度密切的母子关系中,只能活一个。
各方面的信息都证实,其母谢天琴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吴谢宇小升初本来可以上本地最好的福州一中,但他妈为了把他留在身边,只让他去了普通中学。在得知丈夫出轨后,谢天琴直至他病死也没再去看他一眼,转而把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放在儿子身上。
无疑,儿子考上北大,极大地宽慰了这个望子成龙的母亲,但即便到了北京,吴谢宇也仍然无法摆脱妈妈的阴影,他被要求每天打电话向妈妈汇报。当他意欲出国留学时,谢天琴起初不许,也不许他向亲友筹款,随之表示也要去美国陪读,由此可见这对母子共生和控制的强度。
这位母亲决意不惜牺牲自己的全部事业与人生,为孩子付出一切,这已经传达出一个清晰的信号:母子一体,我们将紧紧捆绑在一起,不分彼此。然而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对于一个日渐长大独立的个体来说,这种吞噬一切的母性已构成最大的威胁。
很多人都怀疑,这对母子关系可能有某种乱伦倾向,这不无道理。这倒未必是他们有何不正当关系,而是如荣格在《英雄与母亲》中所言,“乱伦欲望的根本并非只是性的交合”,而是“一种重返童年,回到双亲的庇护之下,进入母体重获新生的奇思异想”。换言之,这是向母体的退行,被一种强大的欲望所驱使,那就是“对过去的一切都不情愿放手,总想永远紧紧地抓住它们”。
然而,一个人的独立自主和意识发展,却必然意味着要与母亲分离,此时人们常常怀有两种矛盾的欲求:既要走出去,获得属于自己的人生,在面对艰难适应时又难免渴望退回母亲的怀抱。如果这位母亲自己就不肯放手,那就只有依靠个人顽强的意志努力,才能摆脱其纠缠,实现自立。母性既是生命的起源、始终包容的原乡,在另一面却又代表着最可怕的危险,那是“恐怖的母性”。
正因此,在许多神话里,英雄都是通过对母体的分离,甚至是用战胜母亲来表现对本能的征服,由此克服乱伦禁忌带来的恐惧,最终才摆脱与无意识浑然一体的朦胧状态,真正开始拥有自我意识的。
荣格曾治疗过一位母亲,“她用变态的爱和奉献把子女们始终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结果在更年期后陷入抑郁型精神病之中,“在其精神病状态下,她使自己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恐怖母亲的象征”。
他对此的解释是:“真正的母亲也可以用病态的柔情迫使子女进入成年生活,因而延长其幼稚期并超出恰当的时期,这样就会给子女造成严重伤害。与其说被妖魔化的是真正的母亲,不如说是无意识中的母亲意象。”
不过,荣格也明确指出,在这样的病态关系中,儿子未必能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乱伦倾向,母亲对儿子不肯放手也未必都是母亲的责任,因为成长的个体应当少将自己的无能推诿于父母,坚决抵制对“回归母亲怀抱”的诱惑,戒断孩童式的依恋。不仅如此,他认为,真正的问题并非“我怎么才能摆脱我的阴影”,而是必须自问:“人如何能够与他的阴影共存,而不会遭受它促发的一连串灾难?”
吴谢宇的家,也是弑母案的现场
这些都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案件中的当事人母子幽暗的心态,也可以解释为何吴谢宇完全可以预见弑母的后果,还是非做不可——这说明,即便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不仅是母亲的生命,他自己的前途和人生也毁了),他仍然觉得值得,因为他在这令人窒息的母爱之下太久,哪怕换取自己短时间的快感和自由也甘愿。弑母其实是为了分离。
对吴谢宇来说,去北大上学原本可以跨出与母体分离的第一步,但妈妈仍要他“早请示,晚汇报”;甚至他想出国的最大动因可能也是为了摆脱妈妈,然而也失败了。当然,他也可以先哄着母亲,最后再亮底牌,自己孤身去留学,其母就算抓狂要追出国,也不可能长留,毕竟有签证的问题,但由此引发的后果,或许又是他畏惧的。到最后,他很可能发现,要摆脱母亲,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去死。
在庭审时,吴谢宇辩解说,他之所以弑母,是因为察觉到父亲死后,母亲长期郁郁寡欢,有轻生的念头,于是决定“帮助”母亲去死,因为他想起自己在某本小说上看到的话:“爱你爱到极致的时候,你不敢做的事情,你不能做的事情,我替你解决,我什么事都给你解决。”
这话无从证实也无法证伪,但这很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逆向投射,也就是把“希望妈妈去死”,说成是“妈妈自己想死”,以此减轻自己的内疚感,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弗洛伊德早就说过:“神经症患者身上那种自杀冲动,通常被证明是对希望他人死去的愿望的自我惩罚。”换言之,许多人自杀,其实内心是希望他人死去,潜台词是“等我死了,看你怎么办”。
吴谢宇在庭审中解释为何选择7月10日作案
就此而言,这一病态的亲子关系原本未必走向弑母这一结局,它至少有三种可能的走向:
孩子彻底屈从于母亲的意志——严重者自杀,但都意味着个体死亡; 矛盾公开爆发,家里长期争吵,孩子决裂分家; 隐忍不发,最终突然爆发,弑母。
在此,自杀是向内攻击,而弑母是向外攻击,结果都是“只能活一个”。如果他不是男孩,或许也不会爆发得这么厉害,但如果个性懦弱,那结果就很可能是孩子的个体灵魂完全被母亲所占据。
如果母亲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和孩子是一体的,但儿子却想要分割开来,那最后的弑母就像是一次“暴力分娩”,儿子通过杀死母亲,第二次从母体中“把自己生出来”。
当然,还有一种更好的可能,那就是经历矛盾公开化之后,母亲逐步接受孩子独立、分离的事实,放手让他们自己去过活,而孩子也理解、接受妈妈的苦处,两代人在适当距离下和解。然而,在这对母子中间,这种可能性看来微乎其微。
为什么吴谢宇不能和妈妈坦诚交流,化解矛盾?这我们外人无从得知,但很有可能的一点是:他试图交流过,却发现妈妈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真实的一面,拒绝进行任何沟通。
认识吴谢宇的人都说他很“完美”,甚至被称为“宇神”,但很少人意识到,这既未必是他自己真正想要的,也造成了他内心极大的压抑。可想而知,谢天琴不允许儿子任何一点偏离自己为他设定的完美形象,这在他成年后造成了一种高压锅式的状态——他的“完美”本身就是巨大的压力。如果你一直很完美,要主动暴露自己不完美的部分比掩盖它更难,因为稍稍偏离这样的完美人设,都是妈妈、周围人乃至他自己所难以接受的。
有时,过于完美主义也意味着缺乏面对真实的能力。对这样的人来说,那种一点点的裂痕,反而更难接受。他对他妈妈最后选择这么极端的手段,就好像一个“完美”的幻象,不能接受有点破损的痕迹,所以最后直接用暴力打个粉碎。
他在弑母后走了一条放纵享乐的人生道路,很难说妈妈在他心目中是没有压迫感的存在,是“开明”的家长。相反,在这个家庭里,妈妈就像是上帝,“上帝死了”之后,任何事都被允许了,对吴谢宇来说也一样,“妈妈一死,什么都可以做了”。这恐怕就是他为什么在弑母后舍不得去死,反而肆意放纵自己的欲望,做的都是其母生前绝对不会允许的事。
吴谢宇之所以有严重的性瘾,也极有可能是此前过度压抑的结果。谢天琴为人刻板、自制、极为禁欲,有强烈的洁癖,丈夫生病时住院的所有东西都不能带回家,亲友也因此很少能去她家做客。吴父出轨,说不定也是一种受不了这种家庭气氛的逃离之举,但到头来,却使谢天琴更谨防儿子变得跟父亲一样,向他灌输了“欲望是可耻的”这类信念,严重压抑了他青春期的正常欲望。
吴谢宇原本是自制力极强的人(别的不说,维持一个完美人设就需要强大的自制力),但却无法压制性瘾,因为那正是过分自制的结果。这是一个无法袒露、只能压制的秘密,但越压制问题越大。可想而知,他在青春期也没办法正常恋爱,弑母出走之后,找的也不是“正常”女性,而是性工作者。
看起来,他可能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拥有一个正常和谐家庭的希望——他事业上有成功的可能,但自己可能几乎看不到幸福的可能。那正可以说明,他母亲的影响使他无法和别的女性建立起正常关系。
但凡他有一点发泄的口子,可能都不至于压抑到产生如此严重的性瘾。有一点很奇怪,就是他好像没有情感的出口,也没什么办法消化、纾解这些压力,除了那时手淫。如果更早之前他有个人可以商量下、倾吐下,或许也能好一点。如果他此前能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坦白这样见不得人的隐私,并获得接纳,恐怕最终也都不至于走到弑母这一步。
在他没落网之前,大家对他未来人生轨迹的普遍预测都还是往着“成功的精英”方向去设想的,觉得他会换一个身份在国外继续遵循普通人对成功向往的方向努力。这也是我一度想不通的:在他作案后,一度有长达7个月的时间都没被发现(要不是他主动透露,极有可能更久),其实满可以逃出国去。现在来看,可能他当时也没打算换个身份重新过自己生活,而是压抑得太久,迫不及待想爽一把,过一天是一天。
当然,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在他看来性瘾的问题无法克服,那他就不可能真正去过“正常”的生活,但他忽略了,如果他真的变成了人上人,金钱和权力可以让他的性瘾得到相当程度的满足——就像metoo里的那些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