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他评：黄亚洲《意大利，米兰大教堂》（连载33）（总237期）
《意大利，米兰大教堂》
《意大利，米兰大教堂》
◎黄亚洲
这一柱白色火炬，是谁举着
三千五百支固体的白色火苗，高高窜跳
米兰的每一个黑夜，都被它燃成白天
十四世纪的这个灼热的温度，我至今尚能感觉
虽说此刻，我屁股下的大理石屋脊
冰凉冰凉
少女们，一群又一群，漫步于屋脊
火苗和避雷针，一齐簇拥着她们
她们袒露的肩膀，是白天的一部分
现在我们这个星球越来越热
那是由于富裕，另外的一个原因，可能就是
这三千五百支细细的火苗，一直燃烧至今
不要拉我起来，让我
再坐一坐这个由大理石制成的结论
我不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支火苗，但我确实
燃烧得很苦
因为我不知道，我是
被谁点燃的
简明点评：
一位来自中国的观光客，在意大利的米兰大教堂内，技痒难耐，大“秀”了一把他在“唐诗宋词”的炼狱中所成就的“修辞”绝活。黄亚洲的《意大利，米兰大教堂》以三种抒情姿态出现：“火炬”的姿态、“少女”的姿态和“我”的姿态。这三个在抒情诗中司空见惯的意象，经过黄亚洲的语言策动，演义了一幕别开生面的三维动画。
《意大利，米兰大教堂》，以自我为参照，感受陌生世界。第一节入题；第二节点化，从第三节开始，黄亚洲分别使用了“她们袒露的肩膀，是白天的一部分”，“三千五百支细细的火苗，一直燃烧至今”，“我不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支火苗，但我确实燃烧得很苦”这样的奇妙造句，构建出与时间平行、互动的诗意空间。然后，这首诗最眩目的礼花从天而降：“因为我不知道，我是被谁点燃的”。
对文本的剖析和解读，应该着眼对文本寓意的再发现、再挖掘和再拓展。解读诗歌文本，不是为了读出诗人说了什么，而是为了读出：诗人还有什么没有说出来。
附：绥阳感情（组 诗）
母亲节，走向双河溶洞
或许不是巧合
母亲节，我走向贵州绥阳的双河溶洞
这亚洲最长的
黑暗与明亮的洞穴
俨然是，一次
对于子宫与产道的考察
或许不是巧合
这些奇诡的凸起与垂挂的笋与钟乳，这些水
这七彩的颜色与诗歌的节奏
这黑暗的力量与力量的黑暗
事实证明，天下生命的诡异创造
只能在洞穴完成
再无别的地方，有母亲如此剧烈的疼痛与痉挛
再无别的地方，有脐带一圈圈拧紧生命的感觉
这些只能发生于洞穴内部的事情
叫我泣不成声
母亲，你是为了痛苦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节日，你是痛苦所分娩的图腾
或许不是巧合
这一回，把母亲节搬入中国最长最深的溶洞，可能
是一次精心的策划
历史、地理与邀请者，达成了一致
邀请函上的图章，是一枚出生证明
贵州绥阳：诗文化陈列馆
把诗歌的历史剪开，按朝代、品种、风格对齐
贴在墙上
把诗人脸上的笑容，与脚下趾迹的深浅，按轮廓
剪下，贴在墙上，这应该是
中国的历代地图
这应该是
国家历史陈列馆与国家地理陈列馆
诗人其实一直拉着、推着和拖着国家前行
为国家哭，为国家笑，为国家跳进江里
中国诗人的这种大呼小叫
现在都在墙上
我看见所有的墙壁都在摇动
柱子嘎嘎作响
但是没有参观者逃跑
所有的地震与余震，一圈圈都在心里
也有许多当代的诗歌、当地的诗歌
这些诗人手里基本上也都是纤绳，或者是
笞打自己的鞭子
都一样，反正，诗歌是痛苦的
陈列馆的主人是当地诗人李发模的三弟
这个憨厚的一直深信大哥就是诗歌的人，拉我合影
把我也看作痛苦的一个
我想，我也是
只是，不敢跳到江里
所以我无法出现在墙上
只配在大门口，礼节性假笑，胸口
挂着代表证
绥阳的负氧离子
大多数时候负氧离子都是随着云雾一齐行动的
吞吃一座山又吐出一座山
竖得高高的负氧离子监测屏不断跳动数字
十几万个，是什么穊念？
瞬间四十万个，是什么概念？
全中国的氧气是不是都已集合在绥阳？
负氧离子走累了就坐在大片的黑瓦上
有时候就直接把窗帘当门帘掀开了进去
让外地客惊叫这里空气怎么是加了白糖的
更多的负氧离子无所事事
在油菜花的帮助下把自己染成金黄色
她们也很喜欢跟着瀑布跳跃
为自己弄来更多的颜色甚至直接就做成一条彩虹
听说绥阳红果树景区的负氧离子已经在申请吉尼斯
意欲成为中国之最
我研究过红果树景区的形状
那形状真是一张中国最干净的肺叶
被霾弄得灰头土脸的国人注意了
有可能的话你们就读读这首诗
然后在电脑里赶紧查“绥阳”二字
这里，从彩虹变回来的负氧离子
已经坐在梨花与油菜花的旁边
等着
跟你唠嗑了
唠嗑中国各地的空气，包括
政治空气
天缘洞晚宴
辽阔这个词汇，也是可以生出植物根须的，可以在
地心深处扎根的
今天我是亲眼见了
现在就可以把广场搬进去，把大舞台与声光电搬进去
把千人大餐的无数张桌子搬进去
用虾蟹切下大海的一角
用鱼蚌切下大江的一角
统统搬进去，有足够的地方
今天我是亲眼见了
再搬进诗歌，搬进诗歌理论
搬进很多设想与计划，搬进人类最海阔天空的呓语
举杯，我们讨论这一切
在这么无拘无束的地方
说实话，世间一切的精彩，都是在
洞穴深处诞生的
突然要问自己，此刻的我，也是不是一粒
沸腾的受精卵？
最后，当然是迪斯科大作
我加入了痉挛般的群舞
我觉得我是最快乐的小妖一枚，仿佛，唐僧已经抓到
刚缚成粽子，大锅里水已煮开
这个洞，让我夕阳西下的生命力突然旺盛
原来辽阔与浩瀚并没有走远
原来我仍然可以胡作非为，原来生活还是迪斯科
我不打诳，今日愿以
妖言作证
绥阳杂感
这个县城新修的马路很宽
货车很少，小车也很少
放学的孩子在马路上跑，像跑操场
他们红黄两色的校服，让我看见阳光在风中飘动
商铺前脚步也稀
我还没走近，老板都已一个个站起
冲到各自门口，笑容比商品好看
在中国长期的冬夜里，这个县是个村子
广场比晒谷场还小
这个县曾以“诗乡”著称
在瘪谷的年代，乐观的人民靠朗诵生活
现在县委书记咬找耳朵，说这几年开发区越来越忙
溶洞与旅游也突然成了热词
高速已经开通
明年，二十公里外的遵义还要通高铁，且是两条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颊上的红晕
像街上飞翔的那些孩子
县委门前塑着一头铜牛，牛角发怒
与大地平行
我在深圳与许多县市委门口，都见过这一咬牙切齿的口号
惟独在遂阳，我相信土地是要翻身了
我断定
街上飞过的，全是这头牛的
合格的放牛娃
包括，坐在书记办公室的这一位
我相信，这头牛犁开的
是真正的诗行
清溪峡
一幅传世长卷，这几乎是肯定的
风一直蹲在船头，伸手，把画轴徐徐抖开
殷勤而敬业
与别的峡谷不同的是，这条温顺的长河
尤其不敢肥硕，束了细腰
所以她一路挽着我，导游两岸壁画
是这么的轻盈
争先恐后想把自己做成画笔的
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松树和青棡
还有水竹、棕竹、鹅掌揪
都幻想着自己是握在黄宾虹或者潘天寿手里的
尽在绝壁上，姿肆汪洋
它们甚至知道，它们的线条
属于学院派
那画纸的底色，也是丰杂
棕，黄，红、紫、白，啥都有
加之夹杂了这些乱打乱冲的乔木与灌木
画作质量之高，必然传世
这几乎也是肯定的
一大段写实，一大段印象，一大段图腾
又一大段哲学与宗教
有鸟飞过，像画里溅出的颜料
我是匆匆过客，你这束了细腰的娘子可比我有福
天天观摩儒释道，好有文化
我离去的时候，那小娘子才透露
说这长卷其实就是她画的
光为裁纸，就用了几十万年
游贵州的自律书
游走于贵州的青山之间
我要争取做一颗负氧离子
融入好人的大家庭
漂流在贵州的峡谷之内
我要争取做一粒精准的水花
击中伴侣的酒涡
穿梭于贵州的细雨之下
我不要打伞，争取那液体的春天
流成双颊的泪水
落坐在贵州的会议室里
我不作任何发言
至多诵一首诗，与贵州押韵
大风洞：这一届诗人不行
大风洞，你被美丽伤害这么久
而如此多的诗人都无法救你，一茬茬来，一茬茬走
一地珍珠，串不成项链
不是你的原因，是
这一届诗人不行
你怀抱成山成峰的玛瑙、珍珠、钻石、水晶
诗人大叫大喊，大笑大跳
却不肯取走一粒，捎给他们的心上人
这一届诗人不行
你敞开神秘的无底洞，并且坦诚告知
说中法联合探险队连下七昼夜，都无法探知洞底
而诗人们的联想又在哪里
最神的也只说通往重庆，为什么就不联想到黑洞
联想到时间的终结处，甚至，就说是
通往宇宙的奇点
这一届诗人不行
至于那条雷声隆隆的地缝暗河
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为什么就没人说到警幻仙子曾在这里推宝玉入河
也不提及唐僧曾于此落水，经卷尽湿
这一届诗人不行
我也是这届诗人里的一员
出洞，迎面大风吹，脑袋空空如也
我这辈子用过的好词汇都遗失在玛瑙水晶那儿了
总而言之，这一届诗人不行
绥阳，双河客栈
这木屋的一半从远古运来，另一半从欧洲运来
拧在一起，投放于山溪之上、叶子与叶子的中间
住这木屋的远客，要求是个闲人
他要看云，写诗
与雀儿对话
熄灯之后，会把屋前那条溪水
听成翻来覆去的情人
离屋子不远之处，就是大风洞的洞口
因此你一拧开水龙头，就有
地下暗河流到手心
你会捧着历史的眼泪，无言以答
双河景区：探险山王洞
因为尚未开化，山王洞的呼吸还有些粗重与野性
十二支手电、十二双临时换上的解放鞋，就一下子
被它吸进了肚子
一路的摸爬滚打
碎石与地质史在脚下簌簌坍方
肩膀与膝盖磕碰着玛瑙、珍珠、翡翠、羊脂玉
关节与宝石互相疼痛
被财富压趴的那位朋友挣扎着取出一根烟
却马上获得警告：小心那群琥珀发脾气
放出他们包裹了万年的瓦斯
我们的结论跟前几支考察队一样
此洞，建议马上开发
目前国家经济下行这么明显
多一个重量级国库，绝对，意义很大
诗人简介：
黄亚洲，男，诗人，影视剧作家，1949年8月生于浙江省杭州市。197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诗集《无病呻吟》、《磕磕绊绊经纬线》、《父亲，父亲》、小说集《交叉口》、剧本集《老房子新房子》等文学专著九部，其中200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日出东方》获国家图书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
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美》中所说的“美不是干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虚的手，却是发焰的心，陶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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