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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他评:汤养宗《牙齿已坏,梦在飞》(连载1)(总258期)

刘畅沙漠朗月等 诗眼睛 2021-10-07

荐赏连载1



《牙齿已坏,梦在飞》



《牙齿已坏,梦在飞》


汤养宗

 

12月23日夜深,有大锅蛇宴,有冬至的冷与频繁的电话

有蛇胆分配给谁的问题,有一个时代也拦不住的话语

迪夫说:“我龙也敢吃,别说是一条蛇!”

有只喝蛇汤的刘伟雄,害了这条蛇命的闻小径,一个劲

喊来酒的王祥康,及,正在塞牙的我

我一个劲剔着牙,还接上玉上烟手机里的话

说福建这边正在杀生,诗坛血淋淋,尸骨满桌面

别管这些话真假难辨,山东与辽宁正在我牙缝间塞着

唐朝皇帝的胃口与一首诗可读不可读的话题也在作怪

杜甫们看见的蛇肉,一定没有2010年的肥白

今天汤养宗的诗,无疑比那时候瘦,也黑

唐朝的鱼与筷子上的鱼一定是同一条鱼,只是咱牙齿已坏

比喻风景的紧要时刻,也作蛇信子伸缩状,但漏气

桥板有一块没一块,走不到对岸的样子

全桌上的诗人喝道:“看蛇!”它已失去了线条

一截一截,像这首诗中零碎的时间,散点组合,吃与不吃

有与无。记述的我,梦在飞


诗评

刘畅点评:


 汤养宗是难得的能把一件事或一个主题写得丰沛、多维、有趣、惊险、艳丽撩人且有真知灼见的诗人。读他的诗,首先被其情节吸引,再试图链接起主题线索,这使得阅读有了探险的乐趣。汤养宗的诗歌创作在一片浩荡的海洋里也时有低沉徘徊:“滴水在身体里回荡着︳像乡村里的拉魂调,抽丝般︳精致而细细地,在抽出什么的样子”,他真的如他所言,和世界达成了和解了吗?他真的服“老”了吗?这些情绪的变化和起伏从他的诗句里大致能够感受到。但汤养宗始终持续不断地带给我们惊喜,他善于在司空见惯的场景中,在某一刻思维的歧路中找到诗歌的作力点和兴奋点。

 

    这里说说饮食和酒。汤养宗面貌开阔,一张标准的“仰月口”似乎享尽了人间的美味。2010年12月23日夜深,他和诗人朋友们吃了顿“大锅蛇宴”后联想到了“血淋淋”的诗歌现场。《牙齿已坏,梦在飞》开篇就挑出了“有蛇胆分配给谁的问题”,“有一个时代也拦不住的话语”。谦让不是现实。诗中对几位诗人朋友的描述颇见性情。迪夫说:“我龙也敢吃,别说是一条蛇!”;“有只喝蛇汤的”刘伟雄;“害了这条蛇命的”闻小径;“喊来酒的”王祥康;及没有动手杀蛇“正在塞牙的”我。诗人和玉上烟通话,由吃蛇的地点福建,写到了山东与辽宁(诗人通过地理位置的差别阐述了诗学观点的差异),诗人回到了唐朝,想起了杜甫,古今万象,通过时间、地理这条主线连接起来,文化传统“已失去了线条一截一截”的。全桌上的诗人喝道:“看蛇!”,特写部分也许是诗人的臆想,也许是描述吃蛇的仪式。当我们注视“它”时,“它像这首诗中零碎的时间,散点组合”。每个人取食的只是一小部分,每个人都想获得永恒,都想变成蛇或龙。“福建这边正在杀生,诗坛血淋淋,尸骨满桌面”,在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福建,诗人们“杀生”,杀死了图腾,但诗人笔锋一转“别管这些话真假难辨”,他提示着他人,自己逃身而出。“有与无。记述的我,梦在飞”,写出了诗人存在于多种现实的可能性,没有矛和盾,也没有实际的冲突,只有飞翔般的喃喃自语。

 

   “吃作为关联词类似于药引子,它通向全人类的病。我们躲不过。”汤养宗有关饮食的诗频繁出现,且深刻有力。这不仅与广东、福建一带的饮食习惯有关,也和他本人的生活习惯有关。我曾经在一篇读后感中提到汤养宗的酒神精神,和我同参加第26届青春诗会的福建70后诗人俞昌雄告诉我,汤养宗擅美食,好饮酒,在福建霞浦,同样好酒量的他喜欢带酒去汤养宗家,主人则系上围裙做几道拿手好菜。《一个人大摆宴席》:我无群无党,长有第十一只指头︳能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要他在对面空椅上坐下︳要他喝下我让出的这一杯。《盐》:沸水安静了,没声音了︳锅里的肉与骨头,都有了去处︳我的村庄说:“盐是皇帝的圣旨”。《南人吃米,北人食面》:南人讲究吃相,北人讲究吃福︳吃后都有窘迫,吃完后大家再去吃苦头。食,道出了天地下是一窝苦粥;食(欲),它是我们“对生活惶恐与无奈的强势之物,它们可能是我们所无法看见的祸福之源,因为它们,我们心头说不清的凄惶感无处不在。”而在《又有爱了》这首诗里,汤养宗写道:手难管。可我一直是食物比时间重要,吃比爱︳更重要。

 

    无疑,饮食和酒时常给汤养宗带来诗歌创作的灵感;难怪,诗友们到了福建爱找汤养宗谈酒论诗,以至于时间久了,分不清是喜欢他的诗还是他的人(的魅力)更多一些。汤养宗的“食诗”、“酒诗”,看似没心没肺的乱说一通,实质有感受、有吸纳并进行了精致的处理。形式令内容产生裂变,他以五官肢体(眼、耳朵、手掌),以区别于“下半身”等当今诗坛众多诗歌流派的丰富知觉,趣味、变化的语言,出人意料的隐喻,盈造出多维的灵动空间,不断地丰富、充盈其诗歌内核;偶尔,显见峥嵘和苍凉,依然是一颗热爱和赤诚之心。阅读汤养宗,你需具备敏锐的触觉,感受其词语的变化,靠近其内在的精神,你会获得属于自己的奇遇。




附沙漠朗月沧海菽米评汤养宗的诗歌《新年献词》:


《沉重的新年献词》

——短评汤养宗的诗歌《新年献词》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除旧迎新之际能为年复一年的那一刻谱下什么新的诗篇呢?

请看汤养宗的岁末诗歌《新年献词》,“我喉中有鱼梗。药渣。还有浓浓的墨。/ 我睁着眼,依然是个嗜睡者”,诗人石破天惊般地语出惊人,如梗在喉——内容是丰富的,有:鱼、药渣、墨,不吐不快,不书写不尽兴,在这迎接新年洋溢着喜庆气氛的时候,是什么让诗人睁着眼,却依然是个嗜睡者呢?

今天,又将是新的一年,我依然/计较着山西被挖去两只眼珠的六岁男童/一再问的问题/“妈妈,天为什么还没亮?”

噢,原来是这个年末,那个震撼人心的“山西被挖去两只眼珠的六岁男童”事件,和男童一再的追问“妈妈,天为什么还没亮?”让诗人此时此刻的喜庆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感觉这岁末的黑暗是如此漫长,让近在咫尺的新年的曙光却遥遥无期?

诗歌短小,语言干净利落,新年献词切入角度另辟蹊径,让人在辞旧迎新之际陷入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拷问。


 

《新年献词》

 

汤养宗

 

我喉中有鱼梗。药渣。还有浓浓的墨。

我睁着眼,依然是个嗜睡者

 

今天,又将是新的一年,我依然

计较着山西被挖去两只眼珠的六岁男童

一再问的问题

“妈妈,天为什么还没亮?”



诗人沧海菽米读汤养宗近作的三篇随笔 


浅读汤养宗老师的《暗物质》/ 沧海菽米


   《暗物质》,暗的出奇,且奇得有礼有节,它主观和客观地界定了“物质”和“物质”的差异性。这种“物质”间的差异性就固然造就了宇宙纷繁复杂的多样性,由于人的介入,尘世间更为色彩纷呈杂乱无章。这种驰骋的黏合度同时也打通了我们通往非物质的精神通道。

    我们知道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绝对的。绝对的运动绝对有相对的能量,这种能量的自然释放,有些我们感觉到了,有些没有,在未来很长的时空或许还不能如愿以偿的拥有更多认识。但作为读者,取一瓢饮是我们的态度抑或是能力;作为诗人,汤养宗老师无疑是位合格的(说伟大也行,但我还是避讳,因为伟大同革命一样让我感觉血腥)真正的暗物质诗人。他这种“不发光不感光不辐射”的低调行径和“面向一隅”的安静恰恰破坏了“热闹的形同虚设的集体”;这种对名利不屑一顾的坏脾气诗人让习惯于集体黑暗集体快乐下的分子举座不欢,让他们干着急、集体发毛,从而使集体暂时的狂欢兴奋降至极值、欢乐彻底失效。汤老师以简洁快速的口语写下了一首首极具张力诗篇,让我们耳目一新的很难在他那充满魔力幻觉中侧身而过。比如“作为你们相反的黑暗,我是一句你们永远听不到的黑话/类似于盲人画在人间的符号,使用着自己的坏脾气”,又一次淡泊得廖明了生性同时又给假装欢愉的“集体”作了一次FMEA分析。

    汤老师真的是那只爱思考、爱侦察的蚂蚁,总在众蚂蚁把粮食搬来搬去的时候,好不正经的“东张张西望望”,正因为这样一路的“捣鼓”记下了下一次蚂蚁食的集散地,从而使群蚂蚁生息繁衍下去(这句是玩笑,我是想说老师具有的敏锐的洞察力)。这样上等的诗人注定是孤独的,孤独是诗人的本来属性,它是女诗人的另一种天生丽质,难以自弃;也是男诗人“面向一隅”的王者风范和“我不相信”震耳发聩。但我们要相信,不管是男诗人还是女诗人只要他们/她们拥有孤独的品质,都属暗物质,它相对于“集体”视野是不发光不感光的,但内核是饱满的。“类似于盲人画在人间的符号”,脾气虽坏,但爱在人间,暗涌前行,画下符号不是为了自己。

 

《暗物质》/汤养宗

 

没有办法,我跟你们就是不一样。不握手。更不是

你们拿到的那一份。我不发光,不感光,也没有电磁辐射

我让你们够不着。也让你们瞎热闹。让你们有

形同虚设的集体,甚至吃饱,还是等于什么也没吃到

你们会明白: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你们心里发毛,邀我入座,我还是看不上轻易就发光的东西

没有办法,许多快乐都势必无效,许多对你们

业已成立的东西,显然都琐屑,不地道,理由崩坏

作为你们相反的黑暗,我是一句你们听不到的黑话

类似于盲人画在地面上的符号,正使用着自己的坏脾气

2010-12-13

 

读诗随笔(读汤老师的《我已越来越读不下一本书》/ 沧海菽米



人类骨子里的思想,可能会在旅途中撞个满怀抑或是在书本上“啃老族”,一见如故,而人的想法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不仅呈现在“想到方法”上的技术不同,也表现在个体上的“思想法理”相对独立,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自由驰骋,种豆的种豆、种瓜的种瓜。所以,在人伦上思想是想法的母亲或父亲;在数学上思想是想法的子集,而从延伸性来说又可互为交集。所以统一思想无疑是母系制或父权制,一个诗人如果被这东东牵着鼻子走,无疑束缚自己手脚、阉割自己。总的来说,思想是属于时代的,诗人的思想除了当下、更属于未来时空。所以爱和探索是诗人必备的情怀和技能,也是永恒的旋律。当下很多诗人不是缺乏爱,而是缺乏技能,尽信书不敢越雷池一步。养宗老师的新诗技术性是相当娴熟独到的,其作品的写作难度系数相当高,其单词道具简洁,而语言张力无穷尽也,也不乏心怀韬略,情怀灼灼。其最节制的地方,往往也最能刺痛读者神经,恰如他“省略前程,与结局”而不说,所有的是非功过、劳苦、艰辛都一笑而过。言之多余,叹之空空。人生乃白驹过隙,我们不走,大风都会把我们一扫而过,后生就是来者,来者终将老去,沉舟侧畔千帆过,此时不过何时过,与其被扫过不如越过障目感慨本来具足的属相。老师的诗是淡定从容的,每博必读。但读不到诗人的心里去,但我喜欢他那娴熟独特的手艺,而经常说些自己的心得,比如这本书,我是这样读:(不是解构更不是更改)

 

一本书。让一个懂得的人心生敬畏。

“在油墨和汉字之间”,诗人的嗅觉已然力透纸背

已然交汇于奇数和偶数的页码之间,那里必有神祗的眼。

柴扉外,夜黑风高,月弄花影,马蹄留香,你却书生困顿。

曾记否,年少更事还是不更事还是敲了谁和谁的柴门,两小无猜、

一去不返。后来,

“又游历他乡,心无旁骛的浪子,省略了前程,与结局

某夜,我鼻子嗅了又嗅,在油墨与汉字之间

喃喃自语,却知道了

一颗饱满的苹果!我不动它,另一个后生会有更洁白的

牙齿,我向它致敬,敬畏的心留下了位置”

古人云,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已不惑

五十才知天命,不可违。而诗人

会提前感到有大风吹过

抚平页码的褶皱,吹走曾经划下的一段言语

吹掉读书人的前生。匆匆而过

空空如也

 

《我已越来越读不下一本书》/汤养宗

 

我已越来越读不下一本书。过不了桥,也进不了村

某章节,某页码,我马蹄留香,而书生困顿

远处有花影。我时常敲了敲谁的柴门

又游历他乡,心无旁骛的浪子,省略了前程,与结局

某夜,鼻子嗅了又嗅,在油墨与汉字之间

喃喃自语,却知道了

一颗饱满的苹果!我不动它,另一个后生会有更洁白的

牙齿,我向它致敬,敬畏的心留下了位置

有时在一张页码上打了折,那里,仿佛还有我的下世

有时用笔划下一段话,再次打开,已空空如也

如大风在那里吹过,吹掉了我的前生



 

读《虎跳峡》/ 沧海菽米

 

虎跳峡的跳还真得指定某个猛虎来跳,幼虎还真不行。但可以试一试,试一试这纵身一跃,学会用这种弥合的方式,用想象的方式把开裂的世界弥合来,把单边的世界合体,把恰如没有祖母或外祖母爱的我们在父亲或母亲身上寻找。这是诗人对诗人命运和存在方式的体验和思考,对于一些爱,我们已来不及抑或可以放弃,然而作为诗人我们要像捂热一块石头一样,怎样去把即将消失的文字或艺术让它发出应有的光和热。诗人义无反顾的执着,其过程是苦难、悲壮的……却永不言弃。虎跳峡要不要跳?要!在想象中弥合!多么斩钉截铁的智性表达。作为读者,我们也得“跳”,这样去读才不会偏头痛~~呵呵!

 

《虎跳峡》

 

因为虎跳峡,大地有了单边。有了突然的纵身一跃。我们被约

去死,死于够得着与够不着。像你对这里的阅读

死于从这个字到那个字的偏头痛,裂开的跌宕,以悬空喝斥活人

像我生出来就没了祖母与外祖母,永远的

另一半,在山崖那边,用手不能量,被斩首的爱

你去不去,或者拿命来?狂风大作的手感,空气中的空

站在虎跳峡的人,已闻到身体被烧焦,两肋生烟,被神仙惊叫

要去飞,要对对面的人间说,我来自对面的人间

我不是你。我不能叫一只猛虎来重新跳一次

这里,工于论道的山川不问路,是哀悼者,与其生于这3900米的分裂

不如死于想象中的弥合





附汤养宗诗歌三十首:

《五月四日登目海尖,采花记》

 

我根本做不了把花朵称作女儿的父亲,也不想抵御

上天布下的迷魂阵,我肯定要老病重犯

并愿意再犯一次:提着灯

在空气里嗅来嗅去

这漫山遍野的杜鹃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我一一叫出它们妖精般的名字,还安排了妖精们

今晚的宫殿。我是大地喜爱的病人

喜欢摸桃树的耳朵

对春天的小虫言听计从

在世上,他们一直限制我说醉话,魂不守舍,内心起火

象现在

一个人在山上大喊大叫:“我就是你们

要捉拿的采花大盗!”

 

 

《有问题的复述》

 

“照镜子的盲人,是终于得到镜中真相的人。”昨天

我终于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而最早

它不属于这种表述:“照镜子的盲人

是那面镜子所要的镜子。”去年,我其实

曾将它改动过:

“照镜子的盲人,是镜子所要的最完美的的人。”

 

 

《在特教学校,看智障孩子们做游戏》

 

他们当中有五个人坚持认为,石头在夜间

会意外长出小尾巴。有三人在指责别人头脑太慢

不会将左手放在右手上,不会用右手

对左手说话。这里设有专业

有一门严肃的课目叫“感知”。有人在绕口令

牛头,马嘴;马嘴,牛头

而另两个在争执,一只玻璃珠,再加上一只玻璃珠

永远不等于二。他们确信:没有二,只有一

我也暗地里加入运算,比如一首诗歌

再加上另一首诗歌,同样不等于

两首诗歌

当我把这问题转移给另一个小女孩,她回答

“你和他们都在乱说话”。

 

 

《停尸房》

 

母亲被推进来后,这里的死人

便有了三个。看来

死者也是团结的,甚至也是

有力量的。私下里

他们可能开始了谈话,寒喧

或者诉苦。其中的一个

眼睛迷迷的,在看某位并不诚实的

哭泣者。隔壁那边是火化炉

火舌们在说着另一种话

我的二姐,一个处世无争的妇女

俯在母亲耳边轻声话别:

“进去后,你要避一避火……”

这句话,其他的死者肯定没有听到

其他死者,也忙着听亲人们的告别

这是诀别时刻,大家都很忙

一个小时后,母亲的骨灰被我捧出来

它是热的,母亲肯定经历了火

也可能,在关键的一刻

她果然避开了

 

 

《国家银行》

 

那天,我到国家银行里存进了一笔钱

在门口,许多没有人认的鞋子

堆成了小山;“我是新立户的

名字就叫乌贼鱼。”柜台里的小姐要过了

我的身份证,她笑了;“我懂得也去过

这个叫作里海的省份。”

整座营业厅飘荡着海藻的气味

海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它沙哑的嗓音

看着自己递进去的钞票在点钞机里足足响着

三分钟,盐,防腐剂,香料这些词眼

竟然象溪流般也在我脑子里一一闪过

她突然说:“还要再点一遍,但这钱

决不是假的。”我回答:“我才是假的

在银行,谁都不会感到自己是真的。”

海浪声在这条大街上越来越大了

但这里有防弹玻璃,还有她迷人的微笑

谁是假的呢?是一座大海吗

在这家国家银行

我那天以一个乌贼鱼的户名

存进了一笔钱

 

 

《人有其土》

 

人有其土,浙江,江西,安徽,湖南,广东,江山如画

更远更高的,青藏,云南,西藏,空气稀薄,天阔云淡

北为水,南为火。我之东,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祖国是他们的,我心甘情愿。

只收藏小邮票。和田螺说话。转眼间把井底青蛙养成了大王。

在故乡,我常倒吸着一口气,暗暗使劲

为的是让我的小名,长满白发

这多像是穷途末路!令人尖叫

现在还爱上了膝关炎,用慢慢的痛打发着漫无经心的慢

 

 

《断字碑》

 

雷公竹是往上看的,它有节序,梯子,胶水甚至生长的刀斧

穿山甲是往下看的,有地图,暗室,用秘密的呓语带大孩子

相思豆是往远看的,克制,操守,把光阴当成红糖裹在怀中

绿毛龟是往近看的,远方太远,老去太累,去死,还是不死

枇杷树是往甜看的,伟大的庸见就是结果,要膨胀,总以为自己是好口粮

丢魂鸟是往苦看的,活着也象死过一回,哭丧着脸,仿佛是废弃的飞行器

白飞蛾是往光看的,生来冲动,不商量,烧焦便是最好的味道

我往黑看,所以我更沉溺,真正的暗无天日,连飞蛾的快乐死也没有

 

 

《一个人大摆宴席》

 

一个人无事,就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举杯

对着门前上上下下的电梯,对着圣明的谁与倨傲的谁

向四面空气,自言,自语

不让明月,也决不让东风

头顶星光灿烂,那是多么遥远的一地鸡毛

我无群无党,长有第十一只指头

能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要他在对面空椅上坐下

要他喝下我让出的这一杯

 

 

《盐》

 

那牧师对我说:圣经对我们的提醒

就是盐对味觉的提醒。千声万色、众口难调的人世

只有盐在看住我们贪吃的嘴巴。

而我村庄的说法更霸气

某妇煮白猴在锅里,本地叫妖,妖不肯死,在沸水中叫

她撒下一把盐,像一个朝廷水落见山石

沸水安静了,没声音了,锅里的肉与骨头,都有了去处

我的村庄说:“盐是皇帝的圣旨。”

 

 

《西施》

 

“在我的身体里,吴国和越国不过是两条阴茎。”

“这是个好比喻。那么以你的感受,谁更坚挺与泼皮些。”

“面对敌我两种关系,你是否也激荡过类似偷情的欢愉?”

 

西施没有回答。

 

 

《穿墙术》

 

我将穿墙而过,来到谁的房间,来到

君子们所不欲的隔壁

那里将飞出一把斧头,也可能是看见

锈迹斑斑的故乡,以及诗歌与母亲的一张床

担负着被诅咒,棒喝或者真理顿开

我形迹可疑,又两肋生风

下一刻,一个愚氓就要胜出

鬼那样就要到了另一张脸

而我的仇人在尖叫:“多么没有理由的闪电

这畜生,竟做了两次人!”

 

 

《劈木》

 

木柴劈开后,我看到了两面相同的木纹

我说不对,把自己的双掌合起,又张开:它们的纹路并不一样

两边手出现了各自的眼神,说明我远不如一棵树

说明掌心中有两个人,说明我的手

右边做事,左边并不知道

我又把它们贴在耳边交换着听,希望能听到

不同的说话声

一整个上午,我劈,再劈,拼命地劈,我发疯般想证实

是不是只有用刀斧劈开的,才是统一一致的

比如两片嘴唇闭着,一开口就出错

比如我的手掌心,左边并不听右边的话

 

 

《洞穴》

 

关于洞穴,更多的人还没有出来。在某一个夜晚

我是进去了,二十年后,我还是这样说:

“它象花朵。但更象

永不能愈合的伤口。”我想我是细菌,是

一双迫不及待的鞋子。是长达几十分钟的

一次闪电。关于洞穴,我想我没有身份

其他男人也没有。“这是你的家,

你不能到了家门口,就扭头走掉。”这是若干

天前,我听到的真心话。关于洞穴

我卸下了蜜,卸下了许多块骨殖

那里头有高利贷,有精密的坡度。有豢养在

秘室里的一条跛腿的怪兽。有风声

当它吹来时,我想到了数字,是相加和相减

的数字。关于洞穴,你不能

随便说话,你不能这样说:“我是一个沉思者,

是冷空气。”你不适合这种容器

你无处藏身。你哭吧,在黎明前把眼泪擦掉

再好好学着做人。那么,你的白天

在哪里?关于洞穴,我有一架马车那么长的

记忆。我已经成了谁的饥荒。我掌管着

十八种部队,我的训示是:“要感觉到

空气在燃烧!”哈,那些听话的小蝌蚪

都是花朵的粮食。关于洞穴

更多的人还没有出来。

 

 

《平安夜》

 

窗前的白玉兰,身上没有魔术,今夜平安。

更远的云朵,你是可靠的(说到底,我心中也没数,

并有了轻轻的叹息)未见野兽潜伏,今夜平安。

云朵后面是星辰,仍然有恒定的分寸,悦耳,响亮

以及光芒四射的睡眠。今夜平安。

比星辰更远的,是我的父母。在大气里面坐着

有效的身影比空气还空,你们已拥有更辽阔的祖国

父亲在刮胡子,蓝色的。母亲手里捏一只三角纽扣

那正是窗前的花蕾——今夜平安。

 

 

《一生中的一秒钟》

 

一生中曾经的一秒钟,比一枚针慢

但比一枚针更锋利地留在

我身体中的某个部位中,那东西

 

开始是轻,现在已渐渐变沉;如今

我感到疼了,它被锁在某只盒子里

某只手摸出了它的锈迹斑斑。一只飞鸟

 

或许可以用尖喙把它衔出来

一条海底的鱼或许知道它沉没的

方向,洞穴里的蛇懂得它的厉害

 

如今,我抚遍全身试图找出那疼的位置

往东找疼,往西找也疼。我悲愤地

喊着谁的名字,坐下来有一枚针

 

站起来还是有一枚针。我莫名地

在这座城市里做事,对谁也不敢

呻吟着,而它在尖锐地与我作对

 

我绝望它曾经的短瞬变成了今天的悠长

变成一条隧道或一个贮藏室

取出来已经不可能,公开它

 

我会成为一个哑巴。冬天的风

和夏天的风不断地从我身体中刮过

我的麻烦是这枚刮不走的针

 

 

《父亲与草》

 

我父亲说草是除不完的。他在地里锄了一辈子草

他死后,草又在他坟头长了出来。

 

 

《去人间》

 

时常对人说:我要再次去人间。说完就突然

年代不详。还对人说,我们再来一次

旧瓶换新酒,或者摔碎。路边莫名的手

拉我到一旁,面授机宜,那只老虎跳不过去

这一只从头再来。这回我要重新做起

反对这与反对那,用新脚把旧路再走一遍

和陌生的熟人说话,对谁与谁故意张冠李戴

仿佛他们都要锯掉,果树那样嫁接

有动物朝我咧着牙,它定是遇见另个朝代的什么

比如它的仇敌。夜里,我疯狂地搬石头

家园,也开始绕开人重建。我是新的

我手上的法则让人望而生畏。大声说

这条河流错了,相对于我,有人抢走了河床

连续地,一些标记,建筑,留下了斧痕

我经历的搏杀,除了要让出更人间的路径

还要安放上我的某句话,长多少,宽多少

做完了这一切,我又回来。我听到他们在议论

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彻底走掉

 

 

《漫不经心的倍数与单数》

 

遍地都是喜宴,但野外的孤行客无法减少

无名小站来了一个无名的人,谁知道他从

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鸟有倍数与单数,在树枝上的那一只转眼间又飞没了

无缘无故我想到了谁,湖南一个,甘肃一个

心里刚多出,一会儿又偷偷减掉一个

这事做得谁都不知道,但有尺度与大是大非

深山寺庙里和尚是老的,他的香火为山下一百万人烧

他是寂寞的领袖。并且像在隔江而治

更寂寞的几只蚂蚁在庙前石阶走来走去,俨然在

各自讨生活,开头是三五只,后来是一只

并且走的漫不经心

 

 

《拉大提琴的女人》:

 

她饱满的琴身和胸脯在同一刻令我着迷

毫无疑问,那两个地方这时都在呜咽和哭泣

也许这个春天之前,已有人

提前伤害到了它们;也许不是这样

是里头的一条河流和一群小鸟病了

医生在远方,拯救的话题现在还理不出头绪

 

这美丽的女人她的忧伤多么饱满,好像是

好几轮月亮同时装饰在她身上.那具体

发出呜咽的地方是哪一处呢?看那

充满乐感的腰段,看那迷漫的双眸

到处都有声音流出来,到处让人想用手去

捂住,但又绝对不够

 

她低咽的曲子不放过任何人,在那

饱满的琴声和胸脯之间,另一种交接不能停下

它们是在相互倾倒么?从这一壶

倒进另一壶,从那绝伦的双乳到绝伦的木头

无疑,那两个地方都已泪流满面

我们想去抚慰,却不知从哪一头下手

 

 

《在汉诗中国》

 

老天留眼,让我在自己的国度当个草民

让我在两条河流之间,看星星在树梢上摇晃

接受该来就来的雨水,也要和

脚下的蚂蚁说话,一些瓷器依然被我作为气体摆设着

街边,有人排着棋局,然后在一旁抽烟,直至天黑

村西有戏台,看戏的人将自己责难

墙角有花朵,片刻之后,就要放弃对谁的感激

在一切低处的物类中有小脚不断踩到我

我认得一些汉字,会写诗

与自己祖国的母语一直热恋,对人说:

“哪怕你骗我,也幸福得要死。”

 

 

《秋风辞》

 

三百座村庄又开始吞吃月光。秋风来了

溪流里的石头重新被叫做石头

政府在写帐目,白云卸下了一年的病菌

阔叶林不再与谁争吵,大道宽畅

祖国在凉水中有着清澈的心肠

在诗歌内部,一些语词也红了

甚至也掉落下来,庄重归位,并且安详

大山之上,大脚沓沓,本月你就是王

青蛙在穿鞋子,隐士铺开了婚床

我有十万家书,要同时发往远方

 

 

《重阳》

 

上午无法登高,下午无高可登,晚上

在一场酒事里,终于好事促成

 

高高的酒,一步一个台阶的酒,在山顶有大风吹来的酒

终于也看到了空茫,这千人插足,你要我要的空中之茫

 

 

《拧紧的水龙头还在滴水》

 

拧紧的水龙头都还在滴水,像谁还有话说

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开头是厨房里洗菜那个

洗脸盆和淋浴器也接着来,我夜里读书

会听到一滴滴冒出的滴答声,就感到

身体正出现新的裂隙,那个抽水马桶

也有问题,有时的梦境会续上它汩汩的样子

仿佛自己正在拉稀,要把肠胃中的谷物

一一清算出来,在这个交代不清的

吃来吃去的年代,莫非我患有肛漏症

前两天,屋子外头用于浇花的也开始作怪

而邻居正在责怪那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骂她走心,所弹的钢琴曲老是跑出了杂音

那又怎么样,连我一向看好的某影星

最近也在故意走光,我现在要去想的是

浇花用的这个,要是在夜里,是星星

在计算不断掉落的响声,而我们耳朵都不在场

手更是用不上,手经常是没有用的

这是我的家,到处在漏水,什么也拧不紧

修水管师傅老叫不到,他们的手艺也越发可疑

 

 

《无名小站》

 

希望你读到这首诗时说你就是那永不再降临的人

在那个无名小站,列车就要开动

你在对面车窗里深深地注视着我

难以言传的眼神,再也抓不住的时光

仿佛我是你今生追究的某个传说,呼喊也来不及

一场生命的惊动,若无若有的有,若有若无的无

我向南,你向北,我回到江南的故乡

你不知要在北边的哪个站口下来,或者回到一朵云上

 

 

《在成都草堂,想对杜甫说的一些话》

 

有两间草房,三分水田,这已经是何等奢侈的心事

做一条鱼,给半脸盆的水域,我已足矣

一般来说,大市井都很乡下

我和你才辽阔,一说起秋风,我们的嘴型是一致的

好比正赶着一群羊,通往木栏桥,惆怅很密集

这些寒冷的动物要分配给谁与谁

而朱门里的人,现在正盖房给我们,不是给

是白云悠悠的样子,我抬了抬头,说声好天气

工部兄,早已经是广厦千万间了

可我就是遇不到砍柴人,木匠都转行在京广一带当农民工

如果今晚相遇,可借你茅屋一角,一宿?

 

 

《我与们,我或们》

 

我们。我与们。我或们。请支持这样的说法

棉上加花。铁上加锈。或者,一头狮,加三头狮

再或者,我和们说话,加一台测谎器

狼群在作战,各有分工。分食那阵子

我是我,们是们

蚂蚁也分工蚁和懒蚂蚁,我命好,我是懒蚂蚁

我心存感激,我到处跑,就是找不到哪个是们

那人受人尊敬,做过很多善事

但最后参加他葬礼的人数,取决于当天天气的好坏

 

 

《狗子说》

 

与作家狗子喝酒。这个啤酒主义者说

“我来自京城,家底学历显赫,而你

偏安一隅,甚至这县城,只是座小镇

为什么,你器宇轩昂须眉高贵

可我,不过是,狗子?”

我答出了两点。一,你生于小说,我生于诗歌

在血统论中,你先输了基因

二,阿凡提的理论:谁缺少什么谁就需要什么

在幅员辽阔的乡下,我拼命让自己活得高贵些

而京城,许多人想成为狗子。

 

 

《尤物》

 

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有点疼

像一面镜子,里面还藏着一个人

 

她是这座城市的,也是她自己的

但她在浴缸里用过的水,她裸体

 

站在镜前的风姿,以及她的床

与城市广场的比例,都留下了阴影

 

有人计算着她要老去的日子,而她的影子

总循循善诱地硌着谁睡眠,她具体到

 

无比模糊,世界总停留在她腰部附近

“在大理石里也要看到她的乳房。”那是

 

汹涌着的黑暗,道路总在另一头摇晃

生活在许多人的想象中流出了幽香

 

一个人为什么会如此夸张地满出来

美到让人感到她就是刑具,她扭腰间

 

回眸一笑,你感到生活瞬间已经腐烂

有什么已经绚烂地在山冈那边掠过翅膀

 

 

《亲人》

 

亲人是一个增数,也是减数。

二十岁以前,这数字

一直在扩大,我由一个小弟

被叫成了小叔,小舅,小老头

一位读初三的女孩对我说:这就是逻辑

可时间的斑点不同意这种加法

一项简单的运算开始变黑,变扑朔迷离

使我的一些亲人,被无端删减

变成比零更小,更痛心的东西

在欢聚的日子里,在融融的桌面上

我依然会与亲人们谈笑风生

却又忽地点了点

桌面上那些永远缺席的人

在心里说一声

——“请大家看管好这个数!”

 

 

《坐拥十城》

 

东边有两座城池造反了,北面的还没有

北面还插着我的旗,西边有旱情,南面下着雨

我一个人过着多么混乱的生活

在斗室里嗅来嗅去,点着十盏灯,看哪一盏率先扑灭

要派鸽子带去鸡毛信,还有给困在另一座城里的王后

发去信息,一些蚁群说粮食不够用了

衣袋内几枚硬币,正反面翻来覆去

星象忽隐忽现,版图忽多忽少

为了让十个指头能够按住十匹悍马

我通宵达旦把钢琴弹了一遍又一遍

 




诗人简介:


汤养宗,1959年农历白露生,福建霞浦人。曾服役于舰艇水兵部队,从事过剧团编剧,电视台记者等职业。写有长诗《一场对称的雪》、《危险的家》、《九绝或者哀歌》、《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举人》等。出版诗集《水上吉普赛》《黑得无比的白》《尤物》《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去人间》五种。曾获得福建省政府首届百花文艺奖、人民文学奖、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等。部分诗作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发表。一直选择诗歌作为自己所追求的第一写作,并写有部分诗学随笔。

名人名言

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美》中所说的“美不是干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虚的手,却是发焰的心,陶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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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王恩荣(微信号:a1026874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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