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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论写作:金汝平:写作的秘密 (401--461)(总693期)

王恩荣主编 诗眼睛 2021-10-07



写作的秘密


401



不是我们消磨时光,是时光一点一消磨着我们。  和语言斗争! 和语言日复一日看不见硝烟的斗争中,我们注定是失败者,悲壮或者悲惨的失败者。但必须和语言斗争。又一次,我赤搏上阵。作家手中的笔,病夫手中的药战士手中的枪,武士手中的刀。今天早晨,我要感谢飞过窗前的一只鸟。它一掠而过,刺激我写下诗的第一句。远征始于第一步!爱情始于第一眼,诗歌始于第一句。 人与语言搏杀。和另一个人与生存的搏杀同样悲壮而惨烈。此刻。他开始写了。  霸王硬上弓。逼灵感闪现!实际上。每个诗人的诗。总是杰作平庸之作及烂诗同在。一个人只写烂诗。他不配称为诗人。一个诗人出手就是杰作。他已非人而成神。牛诗不死,烂诗不活。乃诗之真谛! 实际上。我们的区别只在于谁的杰作多谁的烂诗多。  



402




“你为什么写诗?”多少年来,遇到许多人朝我发问,我无言。


我们可以找到许多理由,如“为了拯救人的精神”,“为了提高人的思想境界”,“传承古老而辉煌的传统”,还有“为这个非正义的世界立法” 不着边际的堂皇的大话。这真是一个诗人写诗最原始、最真实、最隐秘的动机吗?我怀疑。它更多是一种辩护,辩护有时夹杂着虚伪的因素,浮夸的因素,它直接嘲弄了诗人最珍贵的素质——真诚。写诗就是源于对诗的热爱。热爱是非理性的,它超越功利主义,惟有热爱创造人间奇迹,惟有热爱塑造勇敢无畏的心灵,惟有热爱和死的阴影抗衡,让我们成为诗的献身者和诗的捍卫者,诗的疯狂的写作者。在疯狂的热爱中你的诗必越写越好。一个疯狂的人,因他的疯狂伟大;一个智慧的人,会因他的智慧而渺小。当然我不是说全部。不要拷问你为什么写作,它会窒息你写诗的激情和欲望,取消你写诗的价值和意义。它对于诗真正的创造,其实是有害的。真正的诗人:“生命不息,写诗不止”。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写诗,在一个金钱至上的国度写诗,在一片大众的麻将声中和卡啦OK的低吟浅唱中写诗,诗人肯定是悲壮的,怪诞的,滑稽的。但对于一个被命运注定的诗人,这一切包围他笼罩他影响他,而他最终不屑一顾并怀着隐秘而强大的自尊一意孤行!他不奢望在写诗中获得世俗意义上的价值——“无欲则刚”,让这一切随风飘去吧。“读者的理解”、“文化的传承”、“历史的肯定”、“文学史的位置”,也是虚幻、空洞且无足轻重的。或只是一种阿Q式的自欺欺人。写诗不可替代的价值就在写诗这种特殊的个人化的行为里。做到这一点,诗人才牢固地确立起信仰——对诗的信仰。他的精神王国不可征服。



403




问题一旦有了明确答案。这问题即消失。而形而上的终极疑问。意味着答案的不可能。这无穷追问引来无数追问者。屈原问。老子问。张若虚问。李太白和苏轼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们也问。把自已问进千古苍莽。问进滔滔美酒里。东倒西歪!智者从不回答傻逼的问题。而智者对终极存在的不断追问。也把智者自己逼成失语的傻逼。





404 


重读是必要的。重读也是重要的。 猛虎下山疾如电。烧烤无数老母猪 。倘若通过重读。你能把一部书读成另一部书。把一个字读成另一个字。而无数字又被你读成一部无字天书。

 


405


诗人,诗人——诗人真是形形色色。有的诗人勤奋有余才华不足,有的诗人才华有余勤奋不足他二十年没写诗了,有的诗人堕落为小圈子摇旗呐喊的批评家,有的诗人转变为每天为晨报晚报闲谈鸟兽虫鱼的小品作家,有的诗人言必称屈原但从未完整读过《离骚》,有的诗人照相时也摆出大师的姿势,有的诗人吞吃了七十只苍蝇然后痛饮青岛啤酒,有的诗人说鬼话说神话就是不说人话,有的诗人以为废话就是诗,有的诗人名为病夫实则壮丁患上糖尿病,有的诗人激情澎湃赞美女诗人口水涟涟,有的诗人耳朵发生故障但仍能听到田野上布谷鸟叫了叫了,有的诗人胖如杨玉环,有的诗人瘦如赵飞燕,有的诗人诗和他的诗论背道而驰,有的诗人被警察打掉一颗牙,有的诗人因中风把他吞吃恐龙蛋炮弹的樱桃小嘴扭向黑暗北方,有的诗人卧轨自杀被称为“诗歌烈士” 金童玉女为他献花献纸钱,有的诗人靠几首打油诗在作协混了一辈子,有的诗人一首打油诗也不写自命为“不着文字尽得风流”,唉,此种风流乃下流,有的诗人像土匪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有的诗人真成为土匪浪荡金三角,有的诗人把《诗刊》上发一首烂诗当为生命中辉煌时刻,有的诗人获取鲁迅文学奖无异于在鲁迅头上撒尿,有的诗人二十岁极其牛逼但没能把牛逼坚持到五十岁,有的诗人骑自行车撞击大卡车,有的诗人哥哥是一个诗人,有的诗人妹夫是诗人,有的诗人的二奶也是一个诗人崇拜徐志摩,有的诗人钻进终南山种土豆,有的诗人爬上断头台打秋千去了,一个诗人的另一重身份是赚了几亿的大老板,有的诗人饿得只能吃自己的奶了,有的诗人伫立于天安门挥舞红袖章八次检阅红卫兵 ,有的诗人与另一个诗人狼狈为奸,有的诗人与学者不共戴天,有的诗人每天训练小猪天上飞,吼出口齿不清的最强音,有的诗人号称诗仙,有的诗人号称诗鬼,有的诗人号称诗魔,有的诗人作为嫖客名垂千古,有的诗人以梦为马四分五裂倒在山海关下,有的诗人寿命比乌龟更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诗人,诗人,各各不同的异类,花枝招展的妖精,喷云吐雾的巫师,担水砍柴的隐士……我以一个诗人的名义朝你们敬礼,但始终有一个疑问折磨着我睡不着觉——“你,你们写诗是为了什么?你,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所以,没有什么绝对的诗人形象,没有固定的诗人气质,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言:“存在先于本质”,诗千姿百态的存在大于子无虚有的诗的本质。诗江湖闯荡多少年,见识过多少奇形怪状的各类诗人, 万紫千红总是春,牛鬼蛇神齐出动! 这一切并不能决定他们写出好诗,或写出坏诗。诗,凭借自身的神奇之光照耀这暗淡的灰黑生活。诗人的强大力量显现于自己的诗里。离开作品,没有作家;离开诗,没有诗人。一滴水闪耀太阳的光辉。从诗之外的人格、修养、身份, 道德勇气、生活方式,知识分子立场、民间等来评价一个诗人,不过是隔靴搔痒,仍是诗的门外汉而已。


 

406



心中有诗笔下才有诗,心中无诗笔下诗只是伪诗。 “伪诗”在诗的理想国是一堆垃圾,一堆废品, 朋友,你提笔时 ,你心中有诗吗?听从你内心真实的回答。


 


407  


有味之诗。乃趣一字!无趣之人。面目可憎。

   



408 



闯荡江湖多少年。不要在酒席上念诗,不要在课堂上念诗 。会引来虚假的赞美,真实的讽刺,少气无力的应付的掌声,会引来愤怒,蔑视,无语,不理解,费解,莫名其妙又意味深长的笑, 哈哈大笑或怪异的尖叫,引来深深的寂静。如果你非要念诗,把它念给你养的猫,你养的狗 ,你养的一只小金鱼,念给你坐的椅子,你弹着烟灰的烟灰缸,你的酒瓶及它里面的空气,你的手机正在充电,你的抽屉正被拉开,念给星光灿烂,念给大河奔流,念给三千里满目疮痍的江山,念给打虎的武二郎,雪夜上梁山 十万禁军教头,念给陶潜,寒山,李青莲,陈独秀,毛润之,念给卡利古拉,萨福,兰波,荷尔德林,拜伦, 马拉美,念给长城上的一块砖 和砖上爬来爬去的蚂蚁 , 念给疯子,傻子,痴呆的大头娃娃,听他继续念下去。听,听了一遍又一遍,再听一千零一千遍,捂住耳朵,因为你非凡高,你的耳朵依然在。你非要念诗,用五音不全的嗓音,把诗念给海 ,全世界的海,它只在你 一缕春梦中泛起惊涛骇浪——你,要把你最珍爱的诗念给大海。因为“最荒凉的是那大海”。不,大海非海,白马非马。写下你最珍爱的诗,写下就好了,就不要念了。你是一个诗人。你写下这样的诗了吗?要念,就仅仅念给你,你自己。你自己也不听。你本来就喝醉酒昏昏欲睡,现在该睡去了。你还没来及念给你自己的诗,你就睡去了。而一首好诗,游离它的作者。 依然存在。那么,你还念个鸟! 哪怕是你热血沸腾念给你自己。你写下,它就存在。写下它,你就可以猪一样睡了。另一种声音凌空而降:“你们像猪一样活着,但得不到猪那样真正的幸福。”没有回音。一个睡去的人类似一个死去的人,但他决没有死去,他会复活, 第二天早晨。太阳光芒万丈。我还活着!



409




阅读的快感,源于不能写作的隐秘的痛。写出一首好诗具有比射精更强烈的快感。




410 




能和生活游戏的人们,只能与语言游戏。游戏是互相的。你玩语言,语言也玩你。驱逐了诗中的游戏成分,诗必死于呆板,呆若木鸡!


 

411




我喜欢彬彬有礼的人,只要他正直,善良,我不喜欢那些“彬彬有礼”的诗。无血,无骨,无肉。 有肉也不过是一堆风干僵硬的腐肉。彬彬有礼的诗缺乏诗惊心动魄的震撼力,它把我们内心深处最骚动的秘密放弃了,抛弃了,遮掩了,或者没办法强劲表达。这是失语,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逃避。适合官方刊物发表。适应选用中学教材,让戴近视镜的中学生朗诵朗朗上口 ,它们对主流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没有危险。彬彬有礼的诗, 才是“非诗” ,“反诗的”。虽然它穿着诗的“外衣”。 据说出于一些自称严肃的“诗人”。而我要说:你们这些严肃的诗人,已走到严肃的反面了。 写出一些彬彬有礼的诗,我会羞愧。我会把它当场枪毙。我是一个残忍的诗人吗?不 。写我自由的诗,写我天马行空的诗,写我畅快淋漓的诗, 写我不断改进的诗,写我不合时宜的诗。写我狂暴粗野的诗,如骨子里真正优雅,那粗野的诗,必是优雅的。


 


412




说出真理时往往是迷惘、困惑和艰难的。捕捉到什么又捉摸不定。这为真理蒙上一层朦胧、晦涩、闪闪烁烁的光环。正因为我们不能直接道出,就不得不求助于比喻、暗示、象征。滔滔不绝的雄辩只适应于宣传,煽动,要说出真理,恐怕是不行的 在个别神灵恩赐的灵感状态中,只有极少数人直接道出极少数真理。真理,隐匿于破砖烂瓦之下。你不能用挖土机来挖,那样挖出的真理就不是真理了。诗人,用你带血的爪子挖吧,且睁大第三只眼:真理也无非是另一种精神意义上的破砖烂瓦。


 

413




政界多党派,江湖上多门派,学界多学派,诗界也多流派。“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毛泽东语)。流派繁多,正是人类精神多元化的标志,我们对此鼓掌叫好,并祝愿流派越来越多。深入诗歌流派的内部,我发现:不是流派孕育诗人,而是诗人孕育流派。诗人是流派的创造者,推动者,流派的此起彼伏为诗人们“粉墨登场”提供了舞台! 归根到底,流派的成败得失取决于诗人。一个或几个杰出诗人会让某个流派光辉四射,反过来,匮乏杰出诗人的流派只是乌合之众,喧嚣一时但很快归于寂灭。流派之所以在严肃的文学意义上成立,关键在于它能不能献出别具一格的富有一定原创力的审美观念,更在于它必须产生一个或几个能够实践这些理念并以强力作品和读者对话的诗人。没有这样的诗人,流派就坍塌了 。 你能想象没有黄庭坚的江西诗派吗?能想象没有马拉美、兰波、瓦雷里的法国象征主义吗? 如此看来,流派第二性,诗人才是第一性的。流派依赖诗人,诗人支配流派。让我们更多关注那些耸立于流派之上不可替代的诗人吧。他启示所有后来者:一个诗人首先要做到独一无二。




414



诗重怪奇而陌生,酸儒惟流畅而灿熟”。——野心勃勃的他,到了垂墓之年更加野心勃勃。用木头和石头,黑铁与青铜,再加一堆红蚂蚁绿蚂蚁的尸体,重建一座东方诗歌金字塔。


 


415



不同关注者眼里有不同的诗坛。不同研究者笔下也有不同的诗坛。


有人总是为大量烂诗而生气,我独为少数杰作内心欢喜。当代诗歌垃圾多,这确是现实,但我要问:唐代宋代的诗歌里就没有垃圾吗?不,回答是否定的,只是唐代宋代的垃圾已被历史的黑洞吞噬了,我们看不见了。看不见就心不烦了。重要的是从大量垃圾中发现少数黄金,从大量平庸之作中寻找少数杰作,这无疑是艰难而又艰难的劳作。在这个连钟表也吃了春药越来越快的消费时代,谁还有这样的耐心。谁又具备这样的眼光呢?更多批评家不过是“乱评家”罢了。黑暗里,诗的土拨鼠自由穿行。 两个乌鸦闹哄哄,三只喜鹊叫喳喳。龙蛇混杂的诗坛, 必龙蛇混杂。直至被称为“末日”那一天。


 


416



一个为世界唱挽歌的诗人,并不每天愁眉苦脸,瞧,他脸上挂着灿烂的傻笑,奸笑,呆笑 。 你相信吗?反正我相信了。反过来,一个对世界嬉皮笑脸打情骂俏的诗人,骨头里血液里才隐伏着不可言喻的巨大哀伤,苦闷,痛楚及不可驱除的骄傲与自尊。 头脑简单的孩子才迷失于事物表相,被这表相蒙蔽,欺骗,对此,我们又有什么办法?——白痴的脑袋只配轻轻抚摸,它已不能承受猛烈的叩打!他唱出的挽歌,长着翅膀。他唱出的小夜曲,是一把匕首,把黑夜刺出血,把群鬼的画皮撕下来。他是同时唱挽歌与颂歌的诗人,挥霍一腔热血,“向死而生”。他又是谁?——诗人就在我们身边,天才就在我们身边,大师就在我们身边。但发现他们,需要长着一双慧眼。  你相信吗?反正我相信了。


 

417



那么多嘴脸各异的诗人真挚地,虚假地,喊口号地,宣誓地,表达对汉语的热爱,爱得刻骨,爱得痴迷,爱得狂热,爱得歇斯底里,然而随手一翻他们的东西:“把汉语糟蹋成这个样子, 不,这简直是一种恨,恨汉语的美丽,恨汉语博大精深,也恨汉语表达上更多可能性,汉语被弄成一堆僵死恶臭的木乃依 。”要低头反省,要扪心自问啊,你号称热爱汉语,但汉语需要你这样匮乏语言最基本的创造力的涂鸦者吗?


 


418



小诗人把歌唱玫瑰的诗写成陈辞滥调,大诗人把赞美狗尾巴草的诗写成千古绝唱。生活多么广阔,诗就该有多么广阔。无物不可入诗,有容乃大,题材不能决定诗人,诗人主宰题材。举目四望,随着处女不断流产,“题材决定论” 早已破产了。


 


419



写得越好,读者越少。浩大风暴横扫枯枝败叶,革命再次铸造新的奴役新的专制新的暴政,还有绑架我们灵与肉难以粉碎的铁锁链,此时,诗人能干些什么?他慢慢品读自己的诗。认命吧,一个诗人必学会自得其乐,自我安慰,自我疗伤,甚至自我欺骗,必学会在精神的无限孤独中完成自己。完成即死灭,即毁弃,即归于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酒就是我的家园;也不必问我哪里去,诗会把我埋葬其中。 


 


420




看见一首好诗而咬紧牙不赞美不感叹的人,我真佩服他这份“镇定”,更怀疑这份“镇定”乃装逼——装逼是不可能装下去的。 这样痛楚无比的装逼为了什么?又得到什么?可怜的小花招,可怜的自尊心。但谁也无权力阻止他们这样做。人,有装逼的权利。鸟回巢鬼进城,人老成妖树老成精,继续装吧。


 

421



“要把写诗当成射精,不要把写诗当成撒尿”——一个诗歌狂人如是说,咧开嘴哈哈大笑,而当我凝视,哈哈大笑又变成皮笑肉不笑。这就是笑的最高境界了。


 


422 




为了逼近诗,抵达诗,诗人有时需要远离诗。但不能离太远,离得太远了,诗也就看不见了。


 


423


石头撞击石头,只为寻觅一次庄严的粉碎。水亲吻水,只为寻觅一次放纵的恋情。“为了写出不朽的史记,我付出何其惨痛的代价”,某年某月某一天,我听见司马迁对我如是说,手捧两颗血淋淋的睾丸。——“而要写出不死不灭的现代诗,你又该怎么办?”


 


424



通过失败,理解人生;通过那一张被扭曲的嘴脸,理解一个诗人永远痛楚动荡的心。作为祖国第一位强者诗人,屈原写下《离骚》和《天问》,但他也开辟了极为恶劣的传统,走投无路之时跳水自杀!追随着他,有人跳进扬子江,有人跳进黑龙江,有人跳进太平湖, 跳进未名湖。还有人跳进小池塘被捞出来朝着红高粱傻笑,但我只在浑圆的地球上跳来跳去,狂歌痛饮. 怀抱一只牢不可破的铁公鸡!


 

425



一个杰出诗人,报废许多平庸的诗人;一首好诗,也会无情除灭许多烂诗。从某种角度观察,我们必须承认:诗歌史乃不同诗歌之间的战争史。它同样是用血与火书写的, 充满失败者的耻辱和胜利者的荣耀。只是作为后来者的我们已无法看清它的刀光剑影,它弥散天地的硝烟……


 


426



屋里的灯亮了。诗人叼着一支烟面目狰狞。他写下的诗为什么如此优雅?


 歌唱月亮,只为他飞不到天上。 赞美麦地,只为麦地里尚未埋葬他的尸体。优雅的抒情诗,引来 优雅的读者,咧开樱桃小嘴啧啧赞美:“这才是好诗,才是激荡我们的千古绝唱!” 然后睡觉去了。粗野的断时续的鼾声是不优雅的。诗人挥舞空酒瓶面目狰狞,不,他还在憎恶着,爱着,愤怒着,被思想的酷刑折磨着,被推土机摧毁旧房子的吼叫骚扰着,他钻进洗手间,幽暗之镜映出他和生活一样狰狞的面孔——优雅必被抛弃,才能回归一个不被虚伪遮蔽的自己,一个独异的原初的自己。优雅有时隐匿内在的粗俗,表面粗俗有时隐匿内在的优雅。文学的辩证法这样启示我们必超越表相的、外在的、公式化的、传统理念上的优雅。这需要付出艰巨持久的劳动。轻而易举的优雅只是“惯性写作” ,让我们离这样的优雅远些,更远些。  于是,他撕掉从前一百首诗  :“重新开始,倾听你内部最真切最隐秘最浩荡最暴烈的血的呼声!”




427


品味自己的诗,反思自己的诗,检阅自己的诗 ,在冬日这一年的尽头, 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承认:诗毕竟有点儿变化。我更加承认:诗的变化终究不大。土豆变成山药蛋,乌龟变成大王八。什么时候才会有地覆天翻的巨变呢?


 

428



热情洋溢赞赏一个诗人,肯定一个诗人,也可以猛烈地不留情面地抨击一个诗人,否定一个诗人,但须发自内心深处无私的真诚。否则就是不道德。或 “伪善”,或“伪恶” 。 这与诗人必备的精神品格——诚实, 背道而驰 。 诚实的匮乏,定会对写作造成明显或隐秘直接或间接的伤害。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不是举不胜举吗?同时,写作者也该拥有一种坚韧的承受争议的内在力量,宠辱不惊。说好,不必得意忘形;说坏,不必垂头丧气。如果一句非议就让你暴跳如雷,那也太把“他者”当回事了。“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乃是一种高境界啊。


 

429



诗人年轻时必须高傲。许多人怀疑你的才华。高傲之气乃是证明自我存在的突出形式。更能证明自我存在的价值, 属于脚踏实地持续不断的写作。当一个诗人所谓“功成名就”时,他的血液里汹涌着更加巨大的骄傲,但外表却显得谦逊起来。这时,他已不必通过骄傲来呈现,突显,证明自己了,把笑容挂在脸上,把地雷与炸弹埋进心中。 他的才华像太阳一样无可质疑照耀着。


 

430



破裂的小鸟,惟有最后一缕羽毛;苦闷的诗人,惟有一颗炸弹潜伏在两腿之间,等待着震荡世界的轰鸣,此时哑口无声。


厨房里瓶子的东倒西歪,具有永恒的诗意。盐,毒害了水,水在火中结成冰,诗人的一声呐喊,越来越微弱、低沉,震不醒隔壁的女人。让她在梦里翩翩起舞吧!让她在翩翩起舞中吸引火辣辣的眼光吧!死寂的厨房充满永恒诗意。永恒诗意对诗人暗藏杀机。





431


诗人可以堕落成散文家,散文家很难上升为诗人。


 


432



“代表作”往往缩小 诗人的价值。“代表作”并不能代表诗人。满足于有几首“代表作”的诗人,创造力是匮乏的。 《乌鸦们宣称》代表不了我,《独角兽》代表不了我,《歌声唱给白骨精》也代表不了我。完成了的诗只能证明一个诗人的不完成。一个完成了的诗人也就完蛋了。我这样问自己:你愿意做一个完蛋了的诗人吗?答案只在以后的写作中。


 

433



垂死的名词,形容词。在众目睽睽下倾巢出动,动词。谁又能阻挡那驾驭轰炸机的动词,姗姗来迟。一个滔滔不绝的哑巴,吼出了我们时代悲哀的、屈辱的最强音 。语言被窃取。被出租。被滥用.语言被制作成标语口号。 破烂乞丐终将变成光芒四射的百万富翁: 语言是我们耻辱的记忆 , 我们潜伏我们隐居 ,我们搏击我们嬉戏 , 我们在语言中把象牙磨成阴森的狼牙 除了那最后的、最终的语言的胜利,诗人的一生,并无什么荣耀。


 


434



高难度的警句写作:一个独特想法,还须找到独特的别具匠心的表达。许多人敬而远之退避三舍,唯哲学家与诗人知难而上。


 


435



写下一首打油诗,别人不看自己看。剥下一张老虎皮,别人不穿自己穿。


 


436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许多人都知道这句犹太人的格言。那又有什么呢? 人不思考,上帝会笑得更狰狞,更恐怖,更厉害。直不起腰来。


 

 437


“永恒” 一个反生命反人类的词。该从字典里驱逐出去。自从我懂得了花的凋谢,草的枯黄,我就成为“永恒”的敌人。诗人 ,你也不是坐在椅子上的僵尸,你该是一个在黑夜里四处游荡的精灵。四处游荡,四处游荡, 但你又能游荡到哪里去?从心到心,一个不能穿越的距离。


 

438 


一个不合格的读者,竟然热爱我的一首诗,一组诗,一批诗。 热烈鼓掌。那么,我是该亢奋、激动、欢喜还是郁郁不乐,还是难以抑制的沮丧?“诗到无人爱处工”,陆放翁说得好!被众多读者齐口赞美的好诗,真是好诗吗?未必。太常规,太普遍,到处发表畅行无阻的“好诗”, 都值得我们质疑 。它们注定是在传统意义上“戴着镣铐跳舞”。跳得热血沸腾,跳得大汗淋漓,跳得飘飘若仙,又能跳到哪里去?诗即发现,诗即创造,用别人的喉咙,说不出自己的话。用别人的眼睛,也看不见自己的风景。 诗的崇高价值必须展现于对人类精神及语言表现力大无畏的探索中。哪怕这种探索被历史证明为一种失败。诗通过诗,指向道,指向上帝,指向神,指向魔,指向宇宙无限的未知。谁自以为是下定义确定诗,谁就背弃了一个独异个休天马行空自由不羁的本能!“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作为一个有气魄有谋略指挥汉字千军万马的诗人,你能够以某种出其不意的言说让我目瞪口呆吗?如果能 ,你成功一半。否则, 那就是失败 。


 

439



我实在不能理解,这整天愁眉苦脸的老男人,为什么下笔都是一堆轻飘飘软绵绵的优美词句。并摇头晃脑念,念,一遍又一遍,把我们念得脸红了眼睛绿了。不忠实于自己的真实感受,那是虚伪。虚伪的人总是活得很难看——对此,我们不妨大吼一声:“扒下假面具,露出真脸皮!”但他充耳不闻。


 

440




诗歌,引我们重返心灵的家园,每一个诗人,都是苍茫黑夜中迷路并尖叫的孩子。


 


441



赏点小花小草,吟些小情小调。不知颓废至美,早早搁笔为好。作品越来越 少,意味着心灵越来越匮乏。 当写作源于惯性,创造力也荡然无存。一首诗完成之前,他要制造多少废纸?揉成一团,有时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怀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悲哀,廉价的悲哀。制造了那么多废纸,他也把自己制造成一个与他人格格不入的废人。戴着眼镜,埋在尘土里。有只小鸟尖叫着敲打他的秃头,而我们还啧啧赞颂; “你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诗人”。日复一日的颓败,日复一日的倦怠。日复一日的奴役,日复一日的重重杀机。悲哀啊。悲壮啊。不,悲惨——那弹尽粮绝的战士,那才华枯竭的诗人,那一夜间倾家荡产的老板。

 


442


豪放派诗人不能每天豪放,扯开嗓门嗷嗷乱叫:那不是一个神经病歇斯底里的发作吗?同理,婉约派诗人也不能每夜呜呜咽咽哭哭啼啼:“一江春水向东流”,泪流太多就成水了。

 

 

443 


   诗人与诗人之间,才构成真诚而深刻的交流和尖锐的针锋相对的对话。这真是精神上巨大的享受。诗的神奇魅于就在于它能够引爆所有严肃诗人的狂热追逐。以及持久的论争而最终不提供标准化答案。每个诗人都各自为阵。每个诗人都孤军深入。每个诗人都活在自我意念自我精神的坚固的城堡里又倾听来自旷 野的风暴。 但也唯有他们寻求真正的对话。在这对活里。离不开滔滔酒精 !   兄弟。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在诗与酒中挥霍我们火一样的生命吧。一个诗人见到任何一个人都喋喋不休 读诗,激情澎湃 读诗,岂不是一个“对牛弹琴”的傻逼?不,比傻逼更傻 ,傻得可笑可爱又不可思议。

 


444



必须历经诗人精心的提升与选择,废话才能成为诗 。更多废话只是废话,离诗十万八千里。有人把“说话”升华为诗,有人把诗堕落成“说话”,唯灵通者智者洞察其中那巨大又细微的差异。




445




从自我出发,偏离自我,超越自我,否定自我,惟有如此,一个相对客观的认识才得以产生。要勇于承认自己不热爱的,不喜欢的,甚至厌恶的,未必不是好东西,你不喜欢酒,但那么多酩酊大醉的酒徒不正是日日饮酒,才活在天堂之上?眼睛里闪耀着我们永远无法理喻的极乐之光 ?“酒中有真理”,乃是酒徒的生存法则。对于艺术,对于茶,对于奇异的自然风物,对于某些表面看来近乎病态的癖好,我们都该表示宽容与理解。你不喜欢吃肉,市场上大酒店羊肉鸡肉都哪里去了?以此推论,我们排斥的诗, 蔑视的诗,我们看上一眼就再也不看的诗或许仍有杰作、佳作和名句潜伏其中。所以,表达自己看法是必要的,但要所有读者屈从于自己的看法则是蛮横的。有一种诗歌上的专制主义和政治专制主义如出一辙:那就是绝对的排他性,绝对的唯一性。在这种专制主义的宰制下,诗的尊严荡然无存,诗的多元化理想则必然归于虚妄。而这同诗的“内在自由”不能相容。作为诗人,必须要时时警惕自己内心的这种专制主义。有时,它以“诗歌最高的尺度”的外在形式出现,它是丑陋的,也是极端有害的。


 


446



一首诗不配修改,只配删除,且毫不怜惜!写烂诗的烂诗人,偏喜给别人改诗。把一首好诗也改烂了。那吊挂在枯枝败叶上的金苹果,为谁喷射袅袅不灭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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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写小说?”我回答:“因为我写诗。” 极少有人问一个小说家:“你为什么不写诗?”或者:“你为什么不写文学评论?”奇哉,怪哉,意味深长。



448



窝在家里,又一次窝在家里。与其读别人烂书,不如写自己 好诗;当然也可以说,与其写自己的烂诗,不如读别人 好书。对我而言,写烂诗决不快乐。那不是侮辱自己的智慧吗?可悲的是,三十年光阴疾如闪电,我侮辱自己已数不清多少次了。当我无情处决一首坏诗,它会发出猪那样惨烈而尖利的嚎叫,且在白纸上一边叫一边跑。这难道是一个完美主义的残忍吗?但它还是被我处决了。管它好书与烂书,烂书与好书,喝酒的时刻到了。开枪,为我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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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今天只要写出一首诗,不,一句诗,诗人的内心就是充实的。但这一句诗在哪里呢——“在酒里”。“在孩子的眼睛里”,不,诗在猫的眼睛里!猫的眼睛,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宫殿,在一堆破瓦烂砖的废墟里;废墟,在无数后来者的涕泪涟涟的凭吊里。用什么来凭吊?一声深深的叹息。用什么来叹息?一句无名诗人的诗句。诗,在随风而散的另一缕风里。而风中,我听见,你们是不是也听见 。一只逮不住老鼠的猫咬牙切齿:“这只老鼠跑得太快了!”“不,诗在虚无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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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只是写下,写下即存在。其实诗人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开始,又在哪儿结束。你写不出你想写的诗。你写下的是你只能写出的诗。一次次突入未知又迷失于更无限更浩瀚的未知。对于他,未知既是诱惑,又是陷阱,既是他大显身手的舞台,又是他戴着镣铐跳舞的弹丸之地。迎着朝阳,写作。虽然诗人并不知道他今天究竟能写出什么。 诗人在对未知的这种永不止息的搏斗之中伤痕累累,老去,死去。这时候他才明白他究竟写下了什么。而这决不是他梦想写出的,那梦想会飞得更远更高。游离于我们置身其中的大地!


 


451  


 王维冷。陶潜热。小杜蔑视白居易。语言大师推李贺。屈原问天不问已。杜甫诗是坦克。李白诗是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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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无法谈诗的诗人,我们只喝酒不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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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紫千红的春天里,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对着蓝天越尿越高,但我很少看见一个老诗人的诗越写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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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外无诗,一览无余。一览无余的女人,不会给我们以强烈诱惑;一览无余的诗,甚至不配我们看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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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是老虎,诗人是武松。诗人写诗就是武松打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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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嘲讽意味着不能大思考!我们看见你带着一脸嘲笑。逃开你不能回答的问题。而问题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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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声色。内含沉痛。从具体而实在的生存场景出发。抵达一个诗人眼中和心中的丰富的真。这真的尖锐锋芒。朝我们闪着冷冷寒光!对泛滥成灾的伪抒情。冷抒情无疑具备解构与颠覆的革命性。但冷抒情之珍贵。乃是因为它是更内在更深入更有感染力和穿越力的抒情。只是表达上克制而己。盘弓射箭。引而不发。审美力度强度更为坚韧与强劲。对于诗。叙述必同抒情结合才有合理性。游离于内在抒情的叙述。不会达到有效的审美效果。诗。诗的现代意识对诗人提出极大的挑战。朝自我的内部掘进时。咆哮的推土机也危机重重。静止在一堆血色黄昏的瓦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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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天才活着时是笑话。死后才成为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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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手写。 就用大脑写。写作是不能停止的。经常停止的写作必承担它的严重后果。无法写作。沉沦于精神上恐怖的死亡。作者之死和一个人的肉体溃烂有关。但首先涉及一个人的精神之死。精神之死包括感官的麻木。眼晴的近视。想象力的瘫换。洞察力的缺乏。思想的浮光掠影。对人间苦难与荒诞的习以为常。独立变为混迹人群。批判变为歌功颂德。强大而密集的质疑受为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激情的欢乐与痛楚变为稻草人在暴风骤雨中的无动于衷。在这种状况中。写作的基本根基被抽空。写作丧失了它的内驱力和合法性。写作成为一个虚词。而非一个动词。不。写作必须是动词。不用手写。就用大脑写。写在日日夜夜。写在此时此刻。永远活在创造的中心。美的中心。乌托邦的中心。未来的中心。此时梦中我红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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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翻开一本书。是幸福的。因为同时也翻开自已。阅读自已。阅读智者的书。我们会变得智慧。阅读疯子的书。我们也会变为疯子。手舞足蹈两眼金星闪耀。谁能否认文学这强悍的势不可挡的感染力呢?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文学乃人类精神上的神秘瘟疫。但它不毒害我们而是拯救我们。且随万里长风散发穿越无限时空的馥郁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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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掉自己的坏诗。是一种快感。写出自已的好诗。是更大的快感。为快感干杯。为更大的快感连干三杯!在理论上。谁也说不清什么诗才是好诗。但我们可以挑出一首好诗。说。这是一首好诗。而这依旧是不确定的。因为有人迷感地问。这是好诗吗?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好诗。有些好诗被别人当成烂诗。也有烂诗被别人当成好诗。摧毁我们的时间本身是无法摧毁的。许多诗人之间是不能交流的!无法交流而又强迫交流。试图说服对方。改变对方。塑造对方。表面上是对诗歌至高价值的崇尚与探险。潜意识里又何尝没有隐匿着制服别人支配别人的欲望?如此交流。只会抵达交流的反面。变成指责。挑刺。为反对而反对。为辨护而辩护。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变为苛刻的偏见。打棍子。扣帽子。人格上的辱骂和无限上纲。类似文革那畸形的粗暴的不讲道理的大批判。最后文斗变成武斗。打得鼻青脸肿。把啤酒瓶砸向对方的脑袋春暖花开!此种交流。不仅不能促进思想上的升华与境界的提高。只能让我们心与心的距离更加扩大!一个诗人面目竟是这样狰狞。丑陋。鬼气森森。引起我们难以抑制的深深厌恶。那又何必呢?年轻时。我们一边饮酒一边谈诗。现在我们只饮酒而不复谈诗。因为时间老人教导我们。我们终于懂了  ,对同一种事物或现象。会有多种解释。你的有限解释只是解释了有限的你自已。就让我们选择自己心中的好诗品读吧。就让我们按照自已理想中好诗的模样。书写自己的好诗吧 。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好诗的人。而旦这好诗只出于自己笔下唯我独尊的自大狂。必是诗歌上的独裁主义者极权主义者。他必是诗歌共和国最恐怖的敌人。但打着诗的神圣的崇高的名义。





诗人简介:


金汝平 ,山西阳曲县人,1963年生,1984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现为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诗集《乌鸦们宣称》《独角兽》 《骚动的黑》等,著有诗集《阴的无形之力》、散文诗集《歌声唱给白骨精》、评论《关于诗及诗人的随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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