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理论园地：林荣诗赏读（总749期）

王恩荣主编诗眼睛 2021-10-07

林荣，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现代禅诗研究会会员。《67度》执行主编。认为写作是一种倾听，倾听那些可以发出光亮的事物。

林荣诗赏读

碧青、王之锋、冰锋、吕本怀、唐凯、潘桂林、鲁侠客、雨眠、红力点评林荣诗6首

◇攀到高处听月亮

霓虹闪烁，不断有各种车辆驶过

街边散落着三三两两电影散场的人们

她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身上裹着淡淡的月光

她从橱窗玻璃看到浅表的自己

月光在那一瞬就丢了踪迹

她赶紧把月光找回来

她抱着月光回家，她把月光

化成一碗充饥的米

碧青赏读：善于在平常事物中发现诗意和呈现事物的本来意义，需要心灵的智慧和能力。林荣认为：“写作是一种倾听，倾听自己，倾听那些发出光亮的事物。”对于心灵的倾听，使她进入了观照和体悟的禅境，呈现淡定的诗美。林荣的《攀到高处听月亮》一诗，呈现的就是“月光” 丢失又找到并化入生命内部的美妙诗意。

诗中，“月光”和“橱窗玻璃”是两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诗中裹着月光的“她”就是诗人自己，她是众生中的一员，不同的是，她的“身上裹着淡淡的月光”。这月光原本来自天空的“月亮”，但又是她自身独有的生命光辉。或许，正是从散场的电影院出来，远离了一种连续播放的“影像”和剧情，她才清晰地感知到身上裹着淡淡的月光。然而，走在街道上，伫立在路边的玻璃橱窗前时，又让她遭遇了一种黯然的迷失：“她从橱窗的玻璃看到浅表的自己／月光在那一瞬就丢了踪迹”。行走在尘世的街道，步移景换，却在霓虹灯闪烁着斑斓夜色的景物里看不清真实的自己，甚至瞬间丢失了裹在身上的月光。这就是人间某种真实的生存现场。幸好，诗人很快醒悟察觉到自身月光的丢失，心却没有慌乱，“她赶紧把月光找回来”。在其他的事物中反观自我，瞬间丢失又迅速找回，只有心灵淡定的智者才有能力短时间内改变生命存在的状态，由暗淡回归生命的光辉闪耀。其实，这样淡定的智者，在世间已经不会完全迷失自己。“她抱着月光回家，她把月光//化成一碗充饥的米”，月光，便永远与生命融为一体了。这时的月光，亦从裹着她身躯的月光，变成肉身和灵魂的光芒。

这首诗呈现的“月光”在人身上的闪耀或在世间的消隐，亦揭示了自身的光明或暗淡，皆由心念或行为所致。“月光”被遮蔽或消失，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并不是月光本质存在的消失。所以，“消失的月光”，很快会被觉悟之人找回来。由此，我看到女诗人林荣淡定不俗的胆识与智慧。

◇一条带有老虎图案的围巾陪伴她整个冬季

红酒

火焰

王的坐骑

虎低低的啸声深入到涌动的月光里

她其实一直都隐身在老虎的额头

如果他奔跑

她也会

血液奔流，她知道她一直都爱着这只金黄的老虎——

爱着他帝国的霸气

夜色降临

月光睡在虎的胸膛，生出一个绸缎般的词

帝国的版图，她拿得起

却放不下

王之锋赏读：这首诗让我自然联想到英国诗人西格里夫*萨松《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中的诗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也让我再一次去研读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豹子》、大陆诗人牛汉的《华南虎》、台湾诗人辛郁的《豹》。诗中的她就是诗人，就是“本我”。她人格独立，精神自由而饱满。“虎”的意象潜隐一个桀骜不驯的精灵。“虎”是诗的重心，“她拿得起/却放不下”，是诗的平衡点，而“爱”诠释了话语权力期待下的痛苦，却呼应了“她其实一直都隐身在老虎的额头”。

冰锋赏读：可以说，没有一个诗人的笔下没有出现过爱情。我当然愿意并且有足够的理由把这首诗解读为爱情。

在漫长的冬季，红酒，火焰，王的坐骑，虎的啸声：这些物质的食粮，精神的抚慰，一并涌动在月光里。“她”爱着王者霸气的“老虎”，血液奔流。冬的沉寂似乎因为红酒的曼妙，火焰的燃烧，虎的长啸，而惆怅全无，有的只是微妙的幸福，被一条带有老虎图案的围巾静静地包围，柔柔地缠绕。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爱情的美好。

且慢，亲爱的读者，如果我们对下一个诗节视而不见，你一定会中了这位睿智的女诗人所设的“小圈套”，并且会不自觉间地进入她预设的个人情感场。

请注意，“虎的胸膛”“帝国的版图”“她拿得起／却放不下”。夜色降临，当喧嚣逝去，月光躺在虎的胸膛，红酒，火焰，奔流的血液，让人反思“热血大于真理”的白昼之白，她念念不忘的竟然不是“虎”，而是“虎”的帝国。霸气十足，雄踞山河的猛虎，不是“她”的最爱。原因何在？无需细说，我们不妨试着把“红酒”“火焰”“月光”“带有老虎图案的围巾”“她”“虎”“王”“帝国的版图”，这些意象连缀起来，放大我们的爱恋，打开我们自己，你便会看到一个国家。不是吗？她能“是花，是风，是海，或者是泉水，在我的诗歌中，我把你称作爱情”（安德拉德语）。家连着国，国系着家。在这里小我连着大我，小家系着大家，小情调联系着大情怀。

智性的语言，赋予该诗足够的美好，一如爱情。强大的暗示与隐喻，则赋予了该诗以如雪的纯净质地和“家国之思”的情怀与高度。

◇中年妇人

一片叶子，从枝头

摇落，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人到中年，她越来越专注于孤独之美

不再需要被谁引领着穿过夜色中的玫瑰小径

也不再需要用浓茶赶走倦累的阴影

你对她说起外面的声色和繁华

她淡淡地说：无雨，也无风

但你可能不知道的是

当她这么说时，心口轻轻地疼了疼

她快速地侧过身去

装作无意地，揉了揉眼睛

王之锋赏读：“她专注于孤独之美”，不从俗，特立而独行。这首诗抒情内敛，感性节制，有递进层次，在对生活不断剥离中追问，有精神浓度，情感梯度，给人沉稳、冷艳、孤傲的感觉。

鲁侠客赏读：捕捉细节，让细节为塑造中年女人的心境，做全息扫描。这首诗提供了素描的流程参考。摇落的叶子，暗喻繁华逝去，秋将到来，无雨也无风，是中年女人渐趋成熟的标志，心口轻轻地疼了疼，则是更真实的人性、心理的精微刻画。侧过身，装作无意地揉揉眼睛，则更把中年女人烟火生活中的伤感、失落还原。放下、淡定、不满足、伤感、失落，则是血肉鲜活的中年女人，都经历过的心路历程，不夸饰，娓娓道来。

吕本怀赏读：这首诗不仅凸显“她”作为中年女人特有的禀赋，而且捕捉到“她”“你”之间情感的微妙。“一片叶子，从枝头/摇落，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是引子，由此引入“人到中年”这个话题，并用几个细节呈现“人到中年”所具有的特征：“越来越专注于孤独之美”，“不再需要被谁引领着穿过夜色中的玫瑰小径”，“也不再需要用浓茶赶走倦累的阴影”。此刻“她”仿佛从容淡定，甚至她“淡淡地说”也会给人留下与世无争的印象。

谁曾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她”，却依然如此在意“你对她说起外面的声色和繁华”，只是“她”不肯将自己的在意示之于人，“当她这么说时，心口轻轻地疼了疼/她快速地侧过身去/装作无意地，揉了揉眼睛”，由这样一个细节，我不仅充分感受到“她”一以贯之的隐忍，同时也真切感受到“她”的心底微澜，“她”的在乎与在意。

◇百合花开

——玛利亚的百合花

——梵蒂冈的百合花

在这个气温反常的春末，女娲的百合花开了

女娲的百合花，微微寒凉

王之锋赏读：她不是“玛利亚的百合花”，也不是“梵蒂冈的百合花”，她是“女娲的百合花”。试想，当一个女人有了女娲补天的宏愿，她所洋溢出的母仪是慈祥的大爱，她是东方的，也是传统的，她就在我们身边，周身散发着母性特有的馨香。坦率地说，几乎所有人都会遭逢现实之爱和理想之爱错位带来的不适与尴尬，但林荣并没有过分放大和强化这种痛苦，而是用爱化解，感恩生活中得到的点滴幸福。林荣关注雪、月亮、君子兰、莲、雪中百合，这些是她的精神资源和人格象征，借此，她能从自我开始，回到自己，依赖精神完成形而上的诗意虚构和空间支撑。

◇马戏团

那一夜，长街和广场之间

大马戏团激情上演——

两虎相斗，树梢颤动

几只乌鸦轮番叫唤

黑衣人若隐若现

道具是真正的幕后

悬念就是自己演给自己看

王之锋赏读：林荣对生活的判断是“道具是真正的幕后？悬念就是自己演给自己看”，她有敢于自我否定的勇气，有在自我嘲谑和反讽中解构“人生如戏”的智慧力。正是因为诗人由痛点发生，由心灵发声，切准时代脉象，因而，其诗也比现实更残酷、更能警醒读者，并引发读者的深层思考。

◇她听见门口有人呼唤她

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她复制的文本是雷同的物种

督办者板着脸，翻动苍白的纸张

她遭遇的问话来自几个铆钉一样的疯子

她在无形的笼子里一次又一次

投降给无意义

恍惚中，听见门口有人呼唤她：

出来吧，孩子

你要有勇气自己打开这笼门

王之锋赏读：诗人写到，遭遇的问话来自“几个铆钉一样的疯子”，“她听见门口有人呼唤”，如果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铆钉”时，“疯子”就是一个正常的话语状态，此刻，语言秩序强化了隐喻象征与审美的交错关系，它将解构我们固有的世界观。

林荣懂得“诗歌写作的过程应该是一个纯粹的个体体验的诗化过程”，自觉和有意识地在语言、意象、结构、修辞方法上展开诗艺的探索实践，并借此提高技艺，升华诗意。面对读者，她的语言是开放和自由形变的，读者通过她的语言进入其诗歌，就有了互动性，有“我”说也包容“他”说。诗人让每个汉字在不同的语境中有了不同的生命体征。生活中的“她”

◇他们是“萨特和波伏娃”

得允许有这样的时刻

月光长出不安分的翅膀

蛇各自在夜宴上饮下诱人的黑啤

杯子尖叫着

“我站在我的位置上，一生都不愿诋毁你！”

雨眠赏读：萨特和波伏娃，这一对痛苦燃烧的情人，因为对于存在和女性的深刻表达，所以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们都遭受了许多的愤怒甚至诅咒。但是，他们错了吗？诗人林荣不以为然，她说：得允许有这样的时刻。事情的真相也许只在于“月光长出不安分的翅膀/蛇各自在夜宴上饮下诱人的黑啤”。缘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诗的结尾，林荣通过杯子的尖叫让萨特和波伏娃为自己的行为所做的辩护：“我站在我的位置上，一生都不愿诋毁你！”

表面看，此诗几乎没有什么诗意，但是通过三个具体的“得允许”——长出不安分翅膀的月光，饮下诱人黑啤的蛇，尖叫的杯子，种种思想的好却获得了性感的身体轮廓，两个久已死去的人的痛苦和良知也得以发散出真切的鼻息。

唐凯赏读：面对世俗，谁能免俗？当“萨特和波伏娃”式的爱情与婚姻呈现在我们眼前，并引起争议甚至非议，诗人非常冷静地做了镜面思考。从简洁的诗句和幽深的比喻中可以看出，心音的引导有它不被人知的一面。而做为东方传统文化和语境下的中国当代女诗人，在作品中深刻地融入了她的女权解放和挣脱意识。我们甚至能够看到一点点哲学——所有哲学都是“环境学”。

红力赏读：萨特和波伏娃是永远的经典。不仅仅是他们的著作也包括他们的爱情。我想起乔治·桑的观点：“婚姻迟早会被废除。一种更人道的关系将代替婚姻关系来繁衍后代。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既可生儿育女，又不互相束缚对方的自由。”这样的观点即使在当代仍然具有先锋性。林荣用简短的诗的方式形象地再现这样的经典，无疑会引起人们深思智者的声音。

吕本怀赏读：要读懂这首诗，必须了解萨特和波伏娃这两个人，且必须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手边没有关于他们的书，问问度娘也是不错的选择。

波伏娃一生中的爱情生机勃勃，且错综复杂。萨特也如此。他们自由地相爱，鲜有世俗中的种种束缚和禁锢。他们是彼此的爱人，彼此包容甚至宽恕。（爱一个人，就要让她觉得幸福，如果我不能给予的话，那么我绝不阻挡她在另外的地方得到。并且，即使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我对她的爱矢志不渝。能够抵达这种境界的爱，有几多？能够像这样去爱一个女人的，有几多？）“我站在我的位置上，一生都不愿诋毁你！”由此彰显他们的与众不同。

“得允许有这样的时刻”，说明这样的时刻在我们这片土地之上少见，甚至非常难得，这源于某种禁锢，而这种禁锢不仅来自外力，往往也来自自身。

“月光长出不安分的翅膀/蛇各自在夜宴上饮下诱人的黑啤/杯子尖叫着”，连续几个动词的使用，让这样的时刻拥有了足够的动感和场景感，这样的时刻足以凸显爱的惊心动魄。

诗题为“他们是‘萨特和波伏娃’”，诗中的“他们”，或许就是他们自身，也或许是诗人想象中的像萨特与波伏娃一样相爱的两个人。

潘桂林赏读：大容量的写作，信息爆炸的短章。得允许，不安分，蛇，各自饮下，诱人的黑啤。要有多么强大的磁力，要有多么清醒和坚定，才能喊出最后那一句，才能拥有比肩而立的爱情，像萨特和波伏娃，亲密如一人，却始终给对方一个空间——足以容下独立的灵魂。

附随笔9则：

1、诗人在一首诗逐渐成形的过程中，享受到的不只是思维和想象力整合过程中带来的愉悦或折磨，事实上更是一种精神活力的补给和天赐。打个比方，当你不知道何故而头疼欲裂的时候，你无奈地求助于神力的相助，幸运的是：那看不见、摸不到的神明果然道出了你的病因，神奇地解除了你的头痛症。

2、诗人常用挑衅的、不被驯服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也常常用温顺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无论是哪种目光，诗人都需要借助诗歌的舌头来发出声音，这或低沉或尖锐的声音召唤最柔软的人性，也召唤强硬的秩序感。

3、隐晦不明或者明朗通透都可能成为一个诗人的诗歌色调，你要允许他哭，也要允许他笑。不是他一定要哭或者笑，很多时候他是不得不哭，又忍不住发笑，因为被粉碎的现实真的令他啼笑皆非。

4、诗人的身上很有可能缠绕着漏电的电线，他有极强的耐电能力，而作为读者的你要及早做好触电的准备。当你和他的电路接通的那一瞬间，你要站稳，要尽力地稳住心跳……

5、诗人开始写诗，发电机开始发动……诗人在写诗。一项浩大而隐秘的爆破工程在进行……

6、诗人往往可以通过自己的文字成就一种悖论：比如，他的慌乱是那么从容。比如，他的安静是那么躁动。比如他的飘忽又是那么坚定。还有一种情况是一个诗人必须面对的：为了纯净他不得不深入到那么肮脏的事物中……

7、诗是对于现实世界和既定秩序的类童话般的反抗。诗人美好的愿望在这一对抗中表达出来，并打通了灵与物之间的界限，于是一条鱼被蚕食后，它的刺长成了一棵绿意盎然的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