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本名李玉生。上世纪八十年开始写作诗歌和评论。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诗歌与评论作品获全国和省政府奖。任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刊》执行主编,《猛犸象诗刊》特约主编。
造术
(创新术,包括比喻通感、想象力、嫁接术等)
诗人是打铁的人
诗歌有时就是个人的秘语和白天的梦呓,但需要诗人对这纯感觉的东西进行梳理整形,再放进些光芒,然后将它引渡到更广阔的领域,引入生机勃勃的生活,引入声音和旋律,引入感动和心灵。
我把诗人想象成一个打铁的人,他把纷乱的生活和杂芜的事物扔进炉膛,经过情感的过滤和理智的冶炼,然后再烧红锻打冷却,让它变成一句句掷地有声的利器。这是金属的声音,也是真诚的结晶。打制就是出新,也是刷新读者的眼睛和思维,而且信息和模式都是新的。
有一些人不仅文本新,连名字都是新的。这些诗人几乎是闯进诗坛的。“闯”标志着进入的状态,可视为勇敢无畏还有些许的冒失和莽撞。这是因为这些诗人对诗歌现状和诗坛子多大水多深,几乎一无所知。他们也从心里根本上无视这些所谓的权威和规则,出于对诗歌的热爱,只带着两样东西,即无尽的激情和不属于诗歌框架里的新“武器”。
所以,诗坛的规矩诗歌的规则对这些闯入者毫无约束,他们只是跟随内心的潮汐,把潜伏在生命里的风暴一浪逼着一浪地倾倒出来。他们的表达是急促的,并且有点汹涌。这些诗歌节奏很快,而且感情充沛又绵绵不绝。所以不论面对的是大到生命宇宙,小到草芥尘埃甚或一滴泪水,这些没沾染诗歌习俗的新人都倾注了满满的激情,并按照自己的方式将诗歌揉捏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这就迥异于诗歌的常理和规范,给人以陌生感,且很粗粝。
粗砺让这些诗歌变得坚挺和尖锐,似乎握一下就能被划出血来。硬朗加锐利甚至让性别消失,标明诗人不再靠想象力和对语言的反复打磨来制造诗歌,诗歌在这里不再是一件精美的物件,而是汹涌的气流。这让他们不在词汇和比喻上挑来拣去,而是从胸中灵魂里直接倾倒出风暴和狂飙,诗歌不仅要让人陶醉,更要让人摇撼;少拐弯抹角,多单刀直入。诗歌不再是月光和玫瑰,更是子弹和剑,诗人挥舞着长剑,把灵魂和人性里面不和谐的不合理的,或者是光洁的马甲下面不光彩的东西扎出来,让人惊讶让人震撼。
诗歌是语言的极致和巅峰。而语言是需要阳光的。需要阳光来照亮内心黑暗的一隅,需要阳光透开蒙生活乃至心灵里的积尘,然后让透亮的生活和心灵呈现出无穷的魅力,使语言附上了生命,变得充满活力。《海涅诗选》中有首诗写道:罗蕾莱在茫茫大海上歌唱,引得渔夫循声而望,却忘记了船底下的礁石而遭埋葬。这就是语言的魅力,这就是音乐的力量。每一个诗人都必须手持火把走进语言中,用阳光去叩醒那些沉睡的心灵和语言,让语言显露出圣洁澄明的神性之光。
正因为诗歌这种极端的特征,它要求诗人必须真实自由,内心丰富而敏感,且一尘不染,否则一个内心杂念丛生的人,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很有地位的人,但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诗人。因为写诗是诗人美好心灵的敞开和呈现,诗人也必须追随这种美好和纯净。所以诗人要擅于看护好自己的心灵,既要接纳阳光和风雨的滋润和磨砺,又要经常地清洗和静养,让它能升温也能降温,时刻都保持清醒和灵敏度。所以一个真正的诗人能进入生活之中,又永远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永远保持清醒独立的品质。
我身边有些诗人虽身在仕途,却依然能坚持不间断的写作,这说明他依然是一个真性情的人,是一个充满激情而又心灵丰富的人,是一个时刻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官宦的生活不但没能改变他善良的本质,反而更丰富了他的阅历,积累了他的人生体验。平时他就像沉没在世俗下面的礁石,而当他写作的时候,那些涌动的思绪和激情便会从深海下升起,渐渐地变成一片耀眼的霞光。
多少年来,我把写作理解成一种出发,理解成一只船在海面上航行。它将抵达哪里,将是写作者心灵的企盼和追索。圣女玛利亚进入天堂时请求上帝允许自己带上瓦罐和木桶,而诗人离开世界时却把歌声留给了大地,弹琴的人不在了,琴声却一代一代传下去,永不衰落。这就是出发的目的,这就是诗人最终的抵达。诗人对写作无怨无悔的追求正是他对这种境界的慧悟和接近,写作是他的精神航标和人生态度,是他灵魂质量真实地显现和人格魅力全面地曝光。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写作的行为远远地超过了作品本身的价值。
天色渐露亮色,就像擦干净的瓷器透射着深沉的光辉。有些诗人习惯于黎明写作,这是一个非常诗意的细节,我想他(她)就是一只渴望远行的小船在黎明的光辉中出发,也许目标还很遥远,但对于心灵来说出发就是抵达。
诗歌是发现,也是航标
诗歌是手艺。古往今来,诗人们的体验、情绪和感受,本质没有改变,但是诗歌的方法和表达方式发生了巨变。诗歌比其他体裁带给我们兴奋和惊喜更多,这是诗歌在前进中对自身技术的探索和挖掘,让我们的眼睛一次次被被刷新和擦亮,并最终导致我们的心灵被诗歌的新异和深不可测所吸引、击中和俘虏。
在当下诗人们面对的生活和要开发的诗歌资源,都是那些琐碎的、平常的、每天都在重复的没有诗意的事与物。但是当这些内容经过诗人的打造,重新出现在诗歌中,还是有道闪电划过心灵的感觉,一下子被他们的机智幽默还有闪烁的才气所击中,并由此产生一种喜悦兴奋而又美好的感受,让我们对诗歌艺术更加尊重和信任。这样的效果不是他们诗歌内容多么的深刻和独到,而是他们诗歌的方法和技巧让我们惊叹和着迷。从而形式改变了内容,技术升华了题材。而且内容和形式混合在一起,最终内容就是形式,形式就是内容。譬如刘川的这首《纪念结婚一周年》:“两张破牌/凑到一起很可能会成为/一对好牌/(而一对好牌拆开打出/也许会成为最差的牌)/我们的婚姻/就是这样一个比喻。/我们相爱/相互依赖/像最小的挪亚方舟/里面只放我们一对儿/与洪水下了最后的赌注/成为世界手里的底牌/一对好牌。/我们将赢/如果我们永不拆开。”
我的一个朋友看了这首诗很感动,有些泪花闪烁。但我们知道这首诗成功和令我们惊喜的本质是他用打牌的关系来比喻夫妻关系。比喻的成功带来了诗歌的成功。其实诗歌就是比喻的艺术,比喻是诗歌手艺战队中的先行官,专研技术很多时候就是磨砺比喻。用比喻还原生活的本真,用比喻逼近事物的真实和本质,用比喻营造一个诗歌氛围,然后让读者情不自禁地掉进诗歌所呈现的生活状态中。
这个状态可能是愁苦的、苦难的,但都是真实的,而且是生动的蓬蓬勃勃的。再譬如刘川在《下一站》中写道:“我双手在天空里 /没找到一个扶手 /地球运行得又急又快 /我却在高处没找到 /一个臂环、拉杆或把手 /我们拥抱着、相爱、成家—世界的惯性 /为了站稳”。
这是一种更广阔的比喻。在惯常的生活琐碎中发现真理,在看似不相关联的事物对应中寻找恒定的规律,在杂芜中寻找本质发现诗意,这是一个去伪求真的过程,也是一个艰难的思与诗的旅途。写过诗的人都知道这里的难度和快意。这些诗人的贡献就是把这种很难的思与诗的结合操练得得心应手,并让比喻充满了趣味性和戏剧效果。他的比喻不是破碎的单一的独自的,而是用一个完整的情节来比喻(或曰叙述)一个事物和事件的过程,在漫不经心对琐屑事物的叙述中突然接近和揭示诗的根和本质。从而使这些叙述充满了幽默感和戏剧性。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我写过的一篇文字,那时我认为我们的诗坛存在两个失误,一个是我们的诗歌干净得苍白肃穆,就像古怪的老巫女,让我们敬畏而不想接近;一个是脏得没有诗意也没有思想,口语变成了口水。前者缺乏生活的情趣,后者弄丢了诗歌的精气神。而这些诗歌正好是对这两个失误的规避。刘川这些诗人们面对的是真实的生活,是他们的生命正经历的生活,是正在生长着的生活,也是平民和大众的生活。所以他们的叙述是口语的,是平民的,当然也是干净的。而且刘川们的诗歌又避免了那些只是罗列生活的现象和单纯地叙述事件过程,所以我们在这样的诗歌中既看到了生活在流动在生长,也能看到诗意在闪烁。这使他们的诗歌多了趣味性和戏剧性。
譬如刘川新租了个破旧的房子并为之刷浆打扫:“洗净母鸡的屁股/迎接一只新蛋/之后我们给它画上油彩/瞧它荣耀、灿烂,上电视/并接受膜拜/现在我也努力洗着世界的屁股/(我相信我在这个城市的/垃圾站附近租到的房子/就是世界的屁股,因为它实在/又脏又臭)/之后,我就等待我的新希望/在一个清晨被生下来/瞧瞧,我多么卖力/给破旧的房子刷上/鲜艳的涂料/并等待这里面孵出一个诗人的奇迹——”
幽默显而易见。在有趣的叙述中突然一转,本质就显露了,诗意与思想相碰了。这不仅增加了诗歌的趣味性,也使诗歌具有了戏剧效果。似乎漫不经心随意一点就击中要害,就把生活的鸡蛋粉碎。就击中生活的核。
幽默不仅使这些诗歌充满了情趣,也使他们写的内容得到了升华。他们表现的生活都是愁苦的甚至是不幸的,但是他们所表现出的心态却是从容的自信的甚至是超然的,也许诗人的幽默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但这种无可奈何的幽默,和低暗的生活上面的光明情绪,使这些诗歌更令人感动,使乱七八糟和不幸的生活有了香味!这里好玩的技术与不好玩的内容是失衡的,但诗人乐观的心态与生活的灰暗也对立着。
诗人写诗用的是反向法。具体就是说诗人像写早春那样写严冬,像写胜利那样写失败,像写清流那样写愁苦,像写初恋那样写绝望,像写鲜花那样写死亡。这种反向的做法,使诗歌里的情感变得悲中有喜,喜中含悲。而这种复杂的情感更增加了诗歌的厚度和力度。这也就是我的一个朋友看了刘川写结婚一周年那首诗时,感动得要落泪的原因。因为用悲伤来幽默,用幽默表现愁苦是自嘲,也是一种从容和豁达,它的效果是让人悲喜交加,从而更能让人感动。
不论是幽默感还是戏剧性都是诗人们运用比喻带来的效果。比喻在这里几乎被诗人推向了极致。在比喻的后面就是发现的能力。发现诗意是一瞬间,但发现力的后面是漫长的培育和艰苦的磨砺,主要还是减少欲望,洗涤心灵,只有心灵纯洁了,感觉才灵敏,才能在复杂的杂草丛生的生活中,无意间与诗意邂逅。这也说明只要你的心灵和感觉完整灵慧,就会发现诗歌无处不在,美无处不在。
所以我们不必为诗人担忧,尽管他们处境艰难,但任何苦难都不会改变诗人和诗歌的品质,因为诗人们视诗歌为宗教,他们的心灵早已被诗歌照亮!而且有些纯正的诗人性格内向,不愿意在生活中交际和招摇,过着一种几近封闭的生活。这对诗人来说不是坏事,而是一种幸运和有福。向外的道路堵上了,情与思就会向内掘进,心灵就会变得辽阔而自由。对诗歌对事物的感觉也就更敏锐。这就像一把好刀只有放在鞘里才能锋利,如果总在外面风吹雨淋自会腐蚀和迟钝,甚至烂掉。
诗人把写诗作为精神方向和人生取向,用诗歌消解生活之苦和生命之痛,并把这种苦与痛化成一道美丽的彩虹,去照亮别人的生活和温暖自己的心灵。正因如此,我对把诗歌作为信仰并甘心投身其中的诗人心怀敬意和感激,尽管在这个喧嚣低迷的时代,他们的身影显得孤独贫穷和孱弱,但是他们以自己的气度和无畏给这个缺乏精神的时代注入了血性和气脉。他们用诗歌为迷茫的心灵导航。
嫁接术与精神哲学
好的诗歌技艺者是语言的摔跤手,他们敢于对诗歌的语言侵略和创新,把诗歌的语言从固有的习惯上掰下来,强制性地把一些不相干的事物“拧巴”到一起,再重新捏制打磨,生成一套令人惊奇的新的语言组合。这不是简单的对词语的改造,而是对固有感觉和陈腐方法的颠覆和突围,实现了诗人们一致也一直追求的语言陌生化的效果。语言的陌生化不是指语言的冷僻和与读者心理的疏离,而是指诗歌语言冲破因袭陈旧、司空见惯以及平庸和呆板,通过不平常、异常甚至反常的重新嫁接,让语言闪烁出清新奇异焕然一新的光芒,从而让诗歌充满活力并生气勃勃。
譬如哑地有组诗歌《铁用锈来爱》,题目本身就有它的特异性,比如他的《我的情人节》:“一天就像一粒水灵灵的稻米/一年就像一碗白花花的米饭/一年一度的情人节/是我饭碗里的一粒沙子”,用“稻米”“米饭”、“沙子”来比喻一天、一年以及情人节,确实刷新了我们耳目和思维。而且生动准确,几个喻体之间还有递进关系,有铺垫承接,最后亮出的底牌犹如咣的一声,子弹出膛了。原来前面那些看似无关的比喻,都是在观察瞄准,最后扣动扳机:情人节就是米饭里的沙子!本来生活像稻米一样水灵灵,本来好不容易把这稻米侍弄成白花花的米饭,结果全让沙子给毁了。
这看似漫不经心貌似调侃的比喻,里面寄托着作者的生活态度和情感。所以好的诗歌能让我们看到人的灵魂里最深沉和复杂的运动和变化。只是这运动和变化要呈现出来,须经过诗人独特的体验并在瞬间强烈地爆发。所以这需要诗人要有与生俱来的敏锐力,同时还要具备一手好的滚瓜烂熟的独门绝技。
技艺者的独门绝技就是嫁接术,让各类不同的事与物互相联姻,让陈旧的词语放出光辉,让腐朽化成神奇,也让不好言说的心灵和灵魂深处的岩浆呈现出清晰的纹理。嫁接和粘接物与物的胶水就是比喻,记得哑地曾把拥堵的高速公里收费口比喻成前列腺发炎,前无他人。现在他依然使用比喻这个胶水,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粘黏到一起,而且更整体化层次化,一同粘贴到一起的还有实与虚,包括意义和情感等。
比如他在组诗《铁用锈来爱》中除了单首诗中比喻是递进关系外,每一首之间又共同组成了一个大比喻,那就是人在当下中的状态,以及人遭遇种种事与物时的姿势和要选择的方向。像哑地自己说的:“我试图让每一首之间有关联,像砌成金字塔的石块。并按时间、空间、事件作为节点,来折射中年男人在处理爱情、婚姻、家庭、事业、工作、日常生活等一列问题的情感光芒和理性光辉。”这样说来,整组诗就是一个大喻体,一个象征和暗示。而吸引我们走进这个象征之中的就是构成象征森林的枝枝蔓蔓,是一次次刮亮我们眼球,勾起我们兴趣的、是让人惊心肉跳的嫁接术和刁怪灵的个体语言。这些像刚出蛋壳的小鸟一样新鲜的语言破除了陈旧的体验模式,让我们重新获得了一种本真的、鲜活的仿佛擦洗后重放光芒的直觉,这直觉就是一束电,让我们一下子触到了生活的底部,同时这电流也返回到我们的心灵,让我们洞悉生命的幽微与存在的本质。这电流在主体和客体之间往返复回,让我们兴奋中有疼痛,疼痛中有清醒,清醒又无法言表。
诗歌技艺让诗歌发生裂变,不仅让人产生奇妙的感受,也把诗歌的思想能量释放出来,让人深刻地体验到生命之灼烈。所以好的诗歌的前提是要有好的技术,只有技术不一定就有好的诗歌,但是没有技术一切等于零。我们过去过分强调情感对诗歌的统治力,但是情感仅仅是原料和驱动力。姑且把它比喻成钢材,要把它做成飞机大炮还需要技术和行动,没有艺术形式情感就是一堆纯自我的废料。所以新符号美学家美国的朗格说艺术的根本是形式而不是情感。她认为情感变成形式才能存在,而形式就意味着情感,所以她说:“艺术是情感的形式”。这是说情感和形式是同一的,但是要把情感变成诗,形式即技术是关键。诗歌的技艺者就是要把这种技术化成情感本身,或者说把这种技术修炼成自身的一种素质,然后举重若轻地使用这些技术,譬如哑地《状态》:“一棵树,站久了/总想躺下/像枕木那样//其实,树并不知道/躺着比站着还累”。
由于直觉太快,你看不出使用了技术。但技术无处不在,技术已经高妙到无法窥见,化成诗人的一种习惯。让诗虽小而威力巨大,因为它涉及了人之存在的许多问题,都是本质上的大问题:对自我的认识问题,二元对立问题,还有进与退,顺与逆,有限与无限等等。
思考与思想埋在诗歌血肉里,它需要一道强光把它亮出来,嫁接术或曰比喻就是X光自动直接穿透表层,让这些意义明晰地抢眼地凸显出来。唯此才能揭示出那些潜在我们生命底部的千变万化的情感,才能模拟出这情感的动态过程。譬如《铁和它的锈》中,哑地写道:“更多的时候/铁会把自己的光芒和寒气藏起来/铁因生锈而更像铁/生锈的铁/绝不仅仅是岁月和遮掩/铁的一生/就是在自己梦里冷抒情的过程/在那些腐烂的日子里/一块铁蒙锈/和一个人蒙羞到底有什么不同/铁的睡眠/迟早会被一块睡得更深的石头/推醒。……”
主体、客体、喻体结合的很完整巧妙,而且它辐射出更多的东西,形成主题多向性的诗歌。铁生锈更像铁,那么人生锈是不是更像人?生锈的铁能被石头推醒,蒙羞的人是不是还能重新为人?这首诗因装载了太多而显得沉重,甚至有点暗淡。这是因为人生太重了,沉重还必须承受,这投射在生命上就是很深的蹄印和坚实的身影。
诗人喜欢并反反复复地使用比喻到处粘贴,目的是要给人在生活中寻找合适和舒服的位置,这就使诗歌的思考大于了趣味。譬如《离自己有多远》:“一天当中 /不喝点儿酒 /总好像缺点儿啥 /喝过之后 /却感觉缺少的东西更多了 /只有真的喝醉过 /才会发现 /每个人和自己 /其实/只隔着 /一杯酒的距离 ”。显然他在给心找安放的地方,这诗歌透露出一种迷茫和困境。但我不把这种情绪理解成悲观,因为诗人要探寻心灵的位置和灵魂的出口,甚至有点刨根问底,一直要从中找到人生大要,或生活的本与质。这就让这些诗歌具有了重大之思,从而让诗歌低沉但不低落,深刻但不沉重,理性之思大于词语之闪烁。
尼采关于人的精神三个阶段的比喻,即骆驼、狮子和婴孩。剔除原作中基督教成分,我试着新解一下,就是为了追求真实的生活,人犹如骆驼跋涉在沙漠里一样艰难,同时又要背负着悲苦和不幸;要超越这种处境,人就要从骆驼变成狮子,主动地去迎接困难,以超大的强力意志去战胜磨难,去创造新的人生;最后进入像婴孩那种天真天然自由简单,同时又焕然一新的精神境界。如果用这三个境界来对应讲究技艺的诗歌,就是经过艰难跋涉,和狮吼般地探索和创造,最后进入婴孩那样纯洁清澈又自由安然的状态。像哑地这组诗的最后一首《当我成为》:“当我成为靠着墙根/和村头的老榆树一起等待的人/……当我内心的炊烟升到脸颊/成为头白心空的芦苇/当我在冬天里晒着太阳/成为蹲在自己阴影里纳凉的人//我这个木屑一样的人/走过了你锯齿的一生”。
能平静乐观又幽默地对待生与死就是一种超然和境界,这也是婴孩精神的品格。其实写诗本身就是对现实的一种超越,一种向自我和本真的回归,一种保持婴孩精神的方式和方法。何况诗歌未必要去完成这些学界一直没弄明白的思考。让诗歌具有哲学性,而不是把诗变成哲学。而且我们喜欢诗歌,更多的是从中看到对人心智的一种挖掘和提升,领悟和感受文本自身带来的玄妙和美妙,还有诗人的性灵像闪电一样划过天空,并击中我们不羁的灵魂。
所有这些,也说明写诗需要天赋,你刻苦勤奋会成为各种专家,但是你成不了诗人,没有上帝赐给的天赋你就是天天写,就是累得腰脱断了精血,你最多只能成为小说家,成不了诗人,三流诗人都不可能。所以好的诗歌技艺者都是天生有着艺术基因的人,那些天马行空,神来之笔,还有突然凭空而降的创造力犹如激流撞击闸门,让我们麻木的神经一次次被激活,我们昏昏沉沉的感觉也一次次被撩拨起来。得心应手的技艺者一定会找到了其中的玄机,就像哑地比喻的:诗人与诗歌的关系就像和妻子一样,一起生活久了,一“通鼓”,彼此立马就明白干啥。所以只要想进入写作状态,电闸一推上,电流马上就刷刷地跑到纸上去。
再回到哑地这组诗歌的标题,我在想锈腐蚀着铁,铁又离不开锈,锈是铁的私生子,它们互相爱着又相互抗拒着。而这里最主要的是:铁要用锈来表达自己的爱,就等于主动去生锈,那么这种爱就有了自戕自毁的意味,也就是说为了爱宁愿牺牲。这爱就有了义无反顾的悲壮色彩。这是爱诗歌,爱爱情,更是爱世间万物!从人生来讲,诗歌也是现实泛生出来的锈,只是这锈不去腐蚀生活,而是调剂和丰富着生活。诗人正是用诗歌这美好的锈来清扫精神上的无聊,消解掉人生的悲苦,让世界透出婴孩一样透明和无邪的笑容,为此铁宁愿被锈蚕食和消融。
想象力与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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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敏感而多思,他们与生活的关系就是找到一个线头,让想象把这根线抻长,并不断地缠绕,直到编织成诗。敏感让他们成为燃点很低的人,与生活中的事物轻轻刮一下,诗的大火就腾地燃烧起来。于是雨夜细细的哭声立刻抓住了诗人的心,诗人也能从水管里不断漏出的水滴联想到总这么不止地滴,河流大海怎么办。这些联想型的诗人,喜欢用沉默屏蔽嘈杂,在空旷自由的心灵里,让想象翻腾神游。他们有时抓住一个点让它蔓延开来,有时由此物波及到彼物。终点都是抵达心灵,让读者的情感燃起大火。
诗人不是简单触景生各种情,更主要的是借这些景物把憋在内心的风暴倾泄出来。这些倾倒出来的景物,都带着他心灵的颜色和温度,这让诗歌的每一句都充满了深情和撼人的力量。这样的写法叫挖掘法,每一笔下去,都挖进心里,疼而有劲,直至骨头露出来,泪水流出来。譬如诗人抚摸家谱,亲人的面容与命运开始浮现,于是想象亲人在他的手指下重新诞生复活,这是想象力放大了本体的意义,并让诗歌温暖起来。还有一个诗人写死去的朋友在自己的身体复活,一番血与泪的缅怀与抒情之后,他感觉“一辆沉重的卡车,开进我的身体——/一场车祸,重新开始/他利用我的身体,再一次死去(唐力诗)”。
幻想交织着幻觉,产生于想念之深,情谊之真。诗歌每一句都如打夯,重重地砸在心上。这是情感烧制的浑天剑,沉而重。诗人就像一个剑手,一下下削心,最后再切下心。这使诗歌有了一个高峰,也是高潮,像一把长剑的剑尖,小而尖锐,直把读者的心灵扎出血来。这个高点是金字塔尖,是耀眼点也是聚焦点,它集中了诗歌的全部意义,同时视觉上又把诗歌激活,化静止为行动着的画面。譬如诗人唐力把《火车站》比喻成巨大的子宫,最后写到:“我扛着我的身体/从火车站口出来,面对生活/我再次诞生,不是通过母亲/衰老的身体/而是通过巨大的,嘈杂的火车站”。这几句不仅是整首的诗眼,也是一幅会移动的视觉画面。这就让诗歌有了鲜活和生气。同时也让诗歌跌宕,有了厚度和力度。
从中可以看到,诗歌的成功得益于高超的技术,技术让诗人把杂乱粗糙的碎石冶炼成钻石,让语言精粹陡峭锋利,尤其那些出人意料的物与物的焊接,时时将我们的心智刷新并拎起来。而且诗人不是简单地记录触动情感的事物,而是把这些事物揉碎,再用浸透了情感又出神入化的语言重新建构,像一块生锈的铁经过加温熔烧再锻打制造,诗歌的顺序和气质都已经变化,形成一块崭新光芒的白钢制品。像有铁锤在敲击,一句比一句重且深。
好的诗歌就是这样,只要你破声一读就有诗意来笼罩你,心里就回荡着诗歌的节拍。这样的诗歌字句锤炼到了恰好的程度,似乎多一句就肥,少一句就要散架的感觉。这样的诗人是一个化繁为易的高手,以浅寓深,以整体作为暗示,直指生活的核心和生命的根。让人对万物有了彻底的洞见,并生出对世界的疼爱怜惜敬畏之情。
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诗歌凉而不冷,忧而不伤,悲而不绝望的美学品格,这是源于诗人有一颗真诚赤烈深沉又温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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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纵深相比,还有种想像是横向的,从甲到乙,从小到大,从具体到普遍,意义也随之扩大和弥漫,直到让心灵陷进去不能自拔。这样的诗歌一般是两段式,前一段是目光所及的本体,后一段是前一段引申出的类似的喻体,或者是由前者揪出的隐藏在意识之中,平时忽视或者无视的同理同义。这样就构成了前面是花,后面是果;前面是用来说事的托,后面是真正的货和要传播的人生要义。譬如开头举例那首,诗人由漏水的水管想到总这样漏下去江河湖泊大海怎么办,所以结论是不仅要制止水漏,更要爱这些水。诗意就是在由此及彼,由小到大的联想中产生。这里的难度在于两个事物间的跳跃,这需要非凡的想象力。像一个人在玩剑,看似漫不经心却突然一下子顶上你的喉咙。
所以有人说诗人有病,这来源于诗人的思维常常超出常人的想象。我把这种病看成诗人的天才和通灵,也只有诗人这非常规的思维才能透视到事物的本质,才能在缭乱甚至错乱的生活现象中发现诗意的火星,并把它捡出来。通灵者预示着诗人就是先知者和预言家,这让诗人比常人更能发现真理,而不是泡沫。譬如诗人星汉由碎玻璃反着的光想到“我们不小心丢失的青春”,当这些碎玻璃重新被熔炼成完整透明的玻璃,联想到“很少有人想过/在自己的胸口/也安装一块玻璃”。这次是由实联想到虚:人不愿意让自己透明,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内心的秘密。想象滑翔中暗含着诗人的批判。
诗人需要有一双特别的眼睛,要具备显微镜透视镜合二为一的功能。有时诗人从看见的事物开始叙述,语调轻松随意,但最后却把沉而尖的东西砸在心上。而且诗人置之事外,不直接表态,他要做的就是用联想来把两个事物甚至更多的人与事黏在一起,让人惊悚得目瞪口呆,然后再去感受人生的要义。比如轩辕轼轲的《收藏家》:“我干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是/藏起了一个大海/直到海洋局的人/在门外疯狂地敲门/我还吹着口哨/吹着海风/在壁橱旁/用剪刀剪掉/多余的浪花”。
我把它看作是诗人想象力登峰造极之作。读它思维有被掐了一下感觉,早就忘记它的寓意和暗示,惊震于作者将心智“玩出”了边界,这是对人的智力极限的挑战并拓宽。其中以实写虚,以真写莫须有,让人感到大模大样,可视可感,让诗歌有了童话神话的色彩。我还喜欢诗中悠闲的味道,即使火上房了,枪顶额头,“我”依然吹着口哨,把多余的浪花剪完,任何事也不能破坏我的好心情。我把这看作这首诗的气质,也透露出诗人生活中的气质:机智幽默,除了写诗,其他都满不在乎的神态。这是不是这首诗的人生要义呢?这也考验着读者的想象力和感受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所以更多的时候,这样的诗人不愿意说话,喜欢独自沉湎于想象,习惯于在喧嚣的人群之外观望。所以诗人丰沛的想象力和通灵的功能,产生于他的静观——沉醉——迷狂——出窍的修为方式。更来自诗人对生活的感受力和敏感度,它让诗人看得准,下手得狠,似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感。
诗人用想象之辽阔与感受之深刻的,一起成就诗歌,并成为诗歌的通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