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诗人、剧作家。现任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诗刊》编委。曾任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诗集等文学作品三十余部。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金鸡奖、金鹰奖、华表奖、飞天奖、百合奖
李不嫁:男性公民,六零后湘人,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
黄亚洲五评李不嫁
1、动乱时期的爱情
从大海里取出一个漩涡
犹如从树身上剜掉一块伤疤
会长出更大的疤痕
我再不愿让盐分很浓的海水
灼痛早年的经历,波涛有蚀骨之力
将礁石最后也化为砂砾
当徐敬亚先生
在海南的椰风吹拂里
询问我监狱生活的细节,我不愿再提及
当年瘦小的前妻身怀六甲
像一只企鹅,摇摇摆摆去探监
那份爱像微型炸弹,深植我心脏:只有她能将我打败!
黄评:只用一个细节就把爱情的忠贞刻画得入木三分,我相信读者都已被这份爱情“打败”。
作品前半部分铺垫的浑厚,与后半部分细节的精致,恰成对照,却十分妥帖。
2、沙丁鱼
沙丁鱼在运输途中
很容易死亡。老到的渔民
会放进几条食人鲳
用它们的追杀激活生的欲望
现代化养鸡场
有经验的工人也会
将几只鸡放养在流水线旁
让笼舍里的同类
不会因悒郁而停止下蛋
我能够活着走出监狱
除了感谢食人鲳一样的狱霸
也要感谢那位扫大院的老囚犯
他每天做同样的事情,每天哼不同的下流小唱
黄评:一种情状概括了一个规律,并且引发出一种感叹。
其实写的不是情状,也不是规律,也不是感叹,写的是一种悲惨。
3、漆树
在许多漆树中
我只记得刀疤最多的一棵
刀口呈梯形地排列
由低到高,随着年龄的增长
一道道新伤覆盖旧痕
在许多对树木的戕伐行为中
这,已经够仁慈的了
哪一种挺拔躲得过电锯和利斧?
生来挨刀的,都应该学着漆树般隐忍
并时时保持奉献的冲动
当采漆人到来,刀尖磕响桶沿
你看,满山漆树应声起伏,像颤栗,更像兴奋不已
黄评:相信很多人身上都有漆树的影子:习惯挨刀,且兴奋不已。
“刀口呈梯形地排列”,这似乎已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作者是在进行国民性分析。他手里也有一把刀。
4、陪父母游韶山
我从没见过他们双双落泪
即使在祖父的葬礼上,父亲也只是
用一篇很短的祭文
报答养育之恩。对他们而言
天大,地大,不如另一个人的恩情大
我陪他们游览韶山,
满山的红杜鹃正开得鲜艳
我的父亲悄声说:主席,我来看您来了
泪水已在眼窝里打转
我的母亲也是,边念叨边流泪:
主席,你要保佑我们呐
春天的故居前,他们互递纸巾的样子,像纯洁的小兄妹
黄评:这首作品的关键词显然是纯洁。作者从一个普通的生活细节中,肯定了人的精神生活中自有至圣至纯的境界存在。
但也显然,这种肯定,始终以旁观的冷静的角度加以表达。
结论交给读者。作者相信读者更纯洁。
5、寻找一个叫李琳的女孩
你还好吗?三十年前
我逃亡到张家界,借你的出租屋
躲过一次又一次搜查
那时你貌美如花,靠出卖色相,买机票供我南下
我们都如惊弓之鸟,现在安全了
请你抽空来长沙喝茶
一哭,我会抱住你的白发;一哭,我会解开你的衣服
亲吻一下,被流氓警察咬掉的乳头
黄评:无论是回忆中的一件轶事,还是世事的假托,总之,这个人生小插曲有着最凄美的色彩。
你甚至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电影梗概。男女主人公的人生足迹里,都闪现人性的光辉。
结局仍旧是开放性的,说不清是喜剧还是悲剧。
简约而丰实,就构成了作品的张力,绷得很紧,耐嚼。
——以上诗评选自黄亚洲先生公号《黄亚洲工作室》“每日黄评”栏目,特别鸣谢!(李不嫁寄语)
李不嫁2019自选诗19首
《忏悔录》
在广州吃过甲鱼
蒸笼里的煎熬,逼迫它
从预留的小口伸出头
把一碗香油当做救命水
当它喝饱,身体也蒸烂了,味道好极了
在郑州吃过黄河鲤
整条活鱼端上来,纯正的鲜红
证实黄灿灿的血统。熟练的河南厨师
用滚油猛地烫熟鱼肉
嘴巴还在翕动着,尾巴还在摆动着,味道好极了
我知道这很残忍
但经不住美食诱惑,和同桌之人
推杯换盏,狂欢达旦。我知道我们必遭天谴,但时辰未到
2019-1-30
《一只眼睛》
这个老人,当年的侦察兵
在越南的丛林,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负伤后回到乡下
以偷猎为生。湘西北的崇山峻岭
没有一只野生动物
不将他当做疤面煞星
这个我喊他岳父的老人
左眼温柔,像一只小白兔
而右眼,那深不可测的窟窿,潜伏着一头猛兽
2019-3-2
《花朵的力量》
这世上,能骄傲地
称为母亲的,无外乎荷花
她有儿子在淤泥里,摸滚打爬
暗暗长成健壮的胳膊
而她不得不,用美丽承受风吹雨打
并抗击委身淤泥的命运
就像我第二任妻子,这个小巧的寡妇
和我赌气时嘴角上扬,眼里噙满泪水,却无恨意
在我庞大的家族
她多像一棵落花生啊,细细密密的小黄花
开成针,只为结一大把果实,而向泥土奋力扎根
2019-1-12
《鹿回头》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
立定在绝壁上,朝那追捕者
回头一笑。我相信那一刻
山川凛然不可侵犯,小小的身躯
令手持弓箭的人瞬间胆寒
但我不相信,铁石心肠会向美投降
高傲的头颅绝不会
卑下到以一招美人计
乞求与仇敌共枕,终老于山林
那委身强者的必遭屈辱,刚强的心总会临渊一跃
我有一个梅花鹿一般的姐姐
像梅花鹿一样被杀掉
我有一位母亲,名叫Z志/新,因为美而被割断喉咙
2019-1-15
《自画像》
在春天,我萎靡不振
总是被女人揪着花白的胡子
说我老了,嗜睡,懒散,不顾忌形象
也确实!阳光明媚的日子
我打盹的时间,超过离退休老干部
有时还会无聊到,捕捉飞过花丛的蝴蝶
或者漫无边际地思考人的前途
可我的邻居对我很友好
除了冬天,在极寒的深夜
他们乒乒乓乓开窗,对着黑咕隆咚的小区里诅咒
这只叫春的老猫,像婴儿挥舞拳头,撕心裂肺地嚎叫
2019-1-21
《残雪》
我喜欢打量同龄人的面孔
生于六十年代
多像一个时代犯下的错误
需要自身醒悟。有些人已经努力
比如山东的马启代
像一瓶修正液,为良心歌哭
黑夜里,两道浓眉如刀剑直竖
江淮的雪鹰双目如电,而贵州南鸥
流亡的故事像小辫子垂在脑后
随时有可能被人揪住
他们有共同的表情:嘴角上扬、倔强
那份淡定,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才会这样
我们从小酒馆搀扶着出来
一堆堆残雪,黑乎乎静卧街旁
或许明天,它们就不见了;或许后天
它们就不见了,连同阳光加深的,厚厚的肮脏
2019-2-20
《光》
那是若干年前
小县城贫瘠如流放之地
但凡用电高峰,酷暑或寒冬
在我们需要凉爽或温暖的时刻
整条街像遇到空袭似的
被灯火管制。我从黑暗中回家
摸索着爬上逼仄的楼梯
我怕黑,怕肮脏的老鼠,更怕拐角处
忽然冒出讯问的警察
唉!现在回忆起多么幸福而心酸
在我们的婚姻破碎多年后——
有个夜晚,你用尽了家中的蜡烛
用满屋的光,和闪闪发亮的蜘蛛网,迎接我归来
2019-2-7
《给亡灵放一场露天电影》
找一个僻静之处
给故去的亲人,烧一些纸
念叨他们生前的事迹
我们这样怀念前人
后人也会如此怀念我们
在这世上,莫要说春日迟迟
年年都有清明,上山的路或许狭窄
或许泥泞,但没有一个死去的人
还会回,陪我们到山下的客栈,淡然举杯
阴阳相隔,我们哀伤
但人世的欢愉,也应找一条分享的通道
我曾去泰国一游,乡下有露天电影
但银幕下没一个观众
他们说,那是放映给亡灵看的。那场景,亲切而惊悚
2019-3-31
《三鞠躬》
一鞠躬!替我的初中老师
那条被学生打残的瘸腿
再鞠躬!替因言获罪的吴常青
数十年下放到农村
只学会了放牛,割草;割草、放牛
我见过他返城时老泪纵横
舍不下手中的牛绳
如今他们已安卧在故乡的坟茔
三鞠躬!替活着的我们
铭记殉难的青春。尽管路难行
但我还是来了:Hu耀/邦故居,蝉鸣像秋天的良心
2019-4-16
《本能》
几乎是同时
她和我看到这一幕
浏阳河上空,蝙蝠乱舞的黄昏
一只老鹰忽然从天而降
攫住一只蝙蝠后,消失于云端
我的女人,先是双肩一抖
像水边的垂柳;继而张开两臂
像护住一窝小鸡,将我蓬松的脑袋揽进怀里
2019-4-21
《后遗症》
这是一种什么怪癖呢?
被毒蛇咬过的女人
反而迷恋起毒蛇
从非洲巨蟒到澳洲的蝰蛇
从印度眼镜王蛇,到家门口
常见的竹叶青和响尾蛇
这些藏身阴暗处,令人不寒而栗的
邪恶的爬虫,连同噩梦般的往事
却形成了难以遏制的诱惑
她如此热切追看《荒野追踪》
和《动物王国》这类电视节目。真是反常啊!
用留下后遗症的手指
摁着遥控器;用不停吐出的舌头,侦测周围的空气
2019-3-30
《从手术中突然醒来》
从手术中突然醒来
会是怎样恐怖的经历?
一位实习医生向我这样描述
你会意识清醒,
感觉到手术刀的切割,那种剧痛
连尸体也会痉挛
但你的身体像被冻住,
休想动弹,也别想发出求救的声音
细思极恐哦!他看我目瞪口呆
近乎安慰地说
发生几率是极小极小的,而且
由于神经阻滞,任何人都记不住,去过一趟炼狱
他不知道我一直挣扎着
像一个患者,拼尽了全力,试图喊出一代人的痛苦
2019-4-9
《秋日谒谭嗣同墓》
群山奔赴如波涛。浏阳城外
如果我们不弄出点响动
就可能石化成墓前的雕塑
因此我们带上了祭奠的鞭炮
但又恐惊醒沉睡的杜鹃
这些品种与别处不同,在秋天
也能爆燃出满山的火焰
给断过一次的头颅继续输血
你看那石马,绷紧了四蹄和头颈
长嘶一声就能挣脱缰绳狂奔
你看那石虎,须如钢针,根根被捋得发亮
那虎尾如铁帚,一看就是被人骑着,夜夜逡巡山中
2019-4-11
《春天不适合谈论死亡》
春天不适合谈论死亡
但出于不可言说的理由
我得立一份遗嘱
并且经过公证,如燕子的剪刀
给紧张的春天和父子关系
定一个温暖的基调
我还年轻啊!还有许多心有不甘的日子
当我死后,这逼仄的居室
包括读过的书,呼吸和愤怒
以及屋外正在抽笋的修竹
春风吹拂的夜晚,桂花树下的小狗,不会被没收
这是我全部的遗产
除了悲哀!悲哀是这个国度的基因库
而死亡,是被告人不再配合庭审,休庭、再休庭
2019-4-13
《失败的婚姻》
多年前我们去旧货市场
搬回黑白电视、冰箱、洗衣机
在陌生的城里安下一个家来
二手空调像拖拉机叫唤
初学架子鼓的孩子,用竹筷
在板凳上一遍遍练习节奏
他一直梦想一套小军鼓
摆在阳台上,击打出暴风骤雨
我一直梦想有一套大的居室
摆得下所有的梦想,任凭狂风暴雨
也掀不翻汪洋中的小船。但那张旧床犯忌啊
想想吧:多少夫妻同床异梦!更何况
睡在他人睡过的地方,坑坑洼洼的,谁会心安?
2019-4-22
《鸟声翻译器》
那是第一次!我终于听懂
黎明前的鸟鸣
最劳碌的小雀儿最先苏醒
我听到瘦小的农妇
粗鲁地推搡乡下的丈夫
也听到肥胖的中产阶级夫妇
相互梳理出门的礼服
晦暗的树丛里,一股神秘的力量
操控着等级和秩序;一个高高在上者
被四野的朝拜拱卫成核心
大树上,斑鸠开动广播,陈词滥调如早间新闻
那是第一次,我折断了翅膀
由于绝望,把鸟类专家赠与的翻译器,砸得稀烂
2019-4-26
《清明》
感谢我的女人!每年这一天
都早起,沐浴更衣
无论阴雨绵绵或风和日丽
都以最美的容颜
去往郊外的潇湘墓园
我熟悉那精心梳理的发髻
隐没着稀疏的白发,一双杏仁眼
若非纵声大哭看不出鱼尾纹
女为悦己者容啊,在一个
士不为知己者死的时代
桃花都少了些侠义。当她抱紧双肩
在坟前嘤嘤啜泣,我的女人,因哀伤而格外美丽
墓碑上,亡夫的名字
已有些黯淡。守候她的,是春风浩荡的人间
2019-4-9
《如若重逢》
做过教师,大学毕业那会儿
在一所铁路中学
给孩子们讲授政治课
哐吃哐吃的火车,震落粉笔盒
也曾被一群男生欺负过
故意让我出丑,但也有一个女生
作业本里夹着席慕蓉
袅袅婷婷地,从开花的树下走过
那是一九巴九年的暮春哪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儿
我跳上火车,像一条破旧的喇叭裤,仓皇北顾
如若重逢,请原谅我的失忆
请喊一声李老师,再报上姓名。除了你,游岑!
2019-4-5
《我们都是好孩子》
告mi有奖。当我gao发
低我一年级的谢敏
在黑板上书写“反D标语”
当那孩子像一条肮脏的小狗
被扔上囚车,我脖子上的hong领巾
燃烧成一团小小的火焰
和他绑在一起的,有一个农民
内急时撕一张语录揩屁股
那脏纸贴在他脸上;有一个货郎
走村串户的,用棒棒糖作诱饵,吸男童的精
我得到一盒铅笔
带红色橡皮的那种:一头用来写字,一头用来擦字
20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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