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理论园地：麦子杨：庞白的山川——读《唯有山川可以告诉》 （总840）

庞华坚，男，笔名庞白，1969年12月生，居广西北海市。出版有散文集《慈航》，诗集《天边：世间的事》《水星街24号》等。系中国作协会员、“美丽南方·广西”系列作品签约作家。中诗网第二届签约作家。

庞白的山川

 ——读《唯有山川可以告诉》

麦子杨（广西北海）

人生有意思的事儿我看还是不少的，如接到庞白两本著作的地点就挺有意思：一本是2007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水星街24号》，那是北京的一个金秋，我突然收到家乡寄来的一个邮件：庞白的诗集。我那时候“偏安”东五环外，工作之余写一个境外也难以出版的长篇小说。读着庞白寄来的诗集，我仿佛嗅到了家乡海边的咸腥味。我与文友们摩托车队突访过“水星街24号”，在我看来，那儿不仅是中国古代海丝路始发港之一，也是庞白诗歌始发港（没有之一）。后来，我在鲁院与土路喝酒，土路也赠我与庞白的《水星街24号》同一“凹地诗丛”出版的《慢了零点一秒的春天》，诗丛还包括倮倮的《我的中间生活》、尚明的《风吹在每一条路上》和韦佐的《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我们几条友仔相识几十年，用庞白的话来说是“从小玩到大的”，仍有诗意的无疑是庞白与韦佐，土路和我投奔小说，倮倮在他厨卫与诗歌里虚度中间生活，尚明开发房地产。

另一个有意思的事儿是地点变换，但诗意更浓的北海，在“简居”，庞白赠我去年底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唯有山川可以告诉》。这是一本独具庞白特色的散文诗集，个性是尽情剖露，像大好山川，留白之处尽可以是白云、水声、叹息以及思索。

作品与作者，像鸡蛋与鸡。我以为作品与鸡蛋是最重要的，鸡与作者大可以不见。当然有些写作者更迫切喜欢认识作家编辑与鸡，好像这样容易“发表”鸡蛋。像包括上面所说的几位“从小玩到大的”作家和编辑朋友，我们十多二十年唯一的神往和联系的只是发表在各地的拙作，看到熟悉的文字，心底一声“别来无恙”，足以表达“桃花潭水深千尺”。

庞白的《唯有山川可以告诉》正是这样的纯净和真诚，朋友就像“两片云在山顶偶遇”，庞白想为广西写一本“散文诗”，游走之中“随便一块石头都是家”，诗人出生在水星街，他的《每台罗经都是一个强盗》：船和人，在罗经的劫持下，很多时候要背对家的方向，南辕北辙地奔突。当船靠近港口，只有罗经知道，残局才刚刚开始，而晨昏远未结束。——我以为罗经不仅盗走一个人的青春年华，也会盗走一个游子的远方。

所以，庞白的“海是山故乡”，正是广西最“外貌的诗意”，从十万大山走向大海，“对一座自己依靠的大山，除了双手合十，我无法展开想象”——不正是“所有的眺望都将陆续返回”吗？不忘初心，返航诗歌的港湾“水星街24号”。思乡并不全是沉重的包袱，庞白有一个“遇见松鼠的下午”，《车过桂林》是那么的无奈与伤感，悲悯与坦荡：“桂林的电线杆，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像一些名字。西斜的太阳从左边车窗横着照过来，把我拉进右边的车窗玻璃里。玻璃窗里的脑袋有些陌生，不该白的头发，全白了。脑袋看起来是别人的。眼袋也是，装满年迈的沧桑。这和经过的城市多么相似，一分熟悉中，包含着九分陌生。”

人到中年，夫复何求？但妙处正在文学的不老传说。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庞白的情景，那是我们的十多岁少年，他还一头浓密黑发。在北海日报社副刊编辑部，那时的编辑部在现在日报印刷厂楼顶。一位副刊编辑告诉我前面那位弯腰低头在编辑办公桌上翻找稿子的少年，“就是庞华坚。”后来的后来，一直到三十多年的后来，我们已经四十多岁人生半百，庞白的坚守与我的顽固，总在极少难得的再见时“相视一笑”。

——那是文学心灵相通的“光”，诗歌行间距的光，夹在中间的岁月尽管有诸多平仄不对韵脚，但我们还能活着相逢，本身就是文学奇迹，足以相饮一杯或酒或茶或蒸馏水或鲜榨果汁，人生与文学的秘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

庞白的这种海岬般的坚守，我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应是“退一步水星街24号”。他的英俊诗意，水手硬朗，海洋气息，白首终不悔。他的抒情气质和对命运的苦苦思考，在北海，在广西都是首屈一指的，也足以在中国诗坛树立自己的“水星街24号”品牌。

溢美之词可详见其他对庞白大作的评论，我总是“忆苦思甜”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与庞边经常出入庞白在北部湾西路新力商城后面的海运公司宿舍，庞白夫妇住一楼，庞白那时用一台庞边送的最低配置电脑，码出很多分行文字，打印出来给我们“雅正”。有一晚我看到他的一首叫《像木匠一样爱我》，我当场叫好，这首诗歌后来发表在《诗刊》。我愿意用这首二十年前的诗歌来结束对庞白的有节气的捧场，因为他写出了真实而快意，卑微而抒情的人生：不想做什么高贵的挺拔/不想做什么珍贵的流芳/只愿做一根木头/做一根结实的木头/做一根有些小虫眼的木头/做一根看起来不怎么样/却刚合你心意的木头//如果是这样/我知道你就会/像木匠一样砍我/像木匠一样刨我/我知道你就会/像木匠一样爱我。

胸有山川诗不凡

 ——读庞白散文诗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

● 杨军

感谢诗歌，让我与庞白兄相识。感谢庞白，赠我他的新著《唯有山川可以告诉》。

反复读这部诗集，“新”我感觉和“亮”我心眼的是：诗人胸有山川，诗歌脱俗不凡。那么，这些山川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庞白在《后记》中说过，这些创作是源念于想写一本行走广西的散文诗，作为生于广西长于广西，可能还要终老于广西的诗人，为所爱所熟悉的家乡草木风光饱蘸深情地写些华章，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但庞白兄所写时，体裁不是采用游记散文的方式，更不是图文并茂的景点攻略介绍，尽管他告诉我们这是“没有顾虑，信马由缰”的写作，但行文无一不认真无一不从血脉出。他从不曾随便过，而是怀着对诗歌的热爱与敬畏。创作中，他竭力自觉地避开徐霞客式的游记，而用集凝练文字与诗意相融的散文诗来书写虚实相生、现实与心底中的广西山川，他的“乱写”不乱，是基于他“胸有山川”，这山川，是美景如画眼前的山川，更是庞白浸淫诗文数十载的所思、所悟、所求，诗歌功力、境界、技艺，所以这些散文诗一出现，就会说话。诗人说惟有山川可以告诉，其实这些山川早与诗人合而为一，并代替诗人说出他自己的寄语、梦想、忧喜、悲悯……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说：“大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名山遇赋客，何异士遇知己？一入品题，情貌都尽。”诗集里的山川所要告诉我们的，要我们听懂的，其实就是诗人庞白所想告诉我们的。

庞白说这是“一本忘记文体、篇幅、结构的书”，这些“过瘾”的文字，“可以是小说、散文或者诗歌、散文诗，也可以是请假条、图片说明、摘抄那样。”其实可以一言以蔽之：这就是散文诗，属于庞白个性鲜明、特色独具的散文诗。但凡为诗为文，谁不想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谁不想打破条条框框束缚，成就自己标志性符号式的诗文。但我们周围更多的写作者，往往只是说在嘴上写在纸上，而后心甘情愿或不能自拔地陷入人云亦云的泥淖和拾人牙慧的窠臼。生活里的庞白多以沉默示人，不爱说话，但于诗文他有自己自觉的美学追求目标和九死而未悔的求索之志。他深知，成就个性的文字不是靠聒噪空谈，而是要用有质量的诗歌文本说话。只不过，以前，他用内心的大海说话。这一次，他用胸中的山川说话。元宝山、花山、木论林子、大明山、大瑶山、南湖、左江、西江……昼夜起伏在诗人心间，并化成一章章意味深远隽永的散文诗。及此，我不由自主又突然想到苏东坡《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么多年，我也看过不少的好山好水，可惜大都只是止于“到此一游”，而后连“飞鸿指印”都不曾留下就淡忘了。但广西的这些山川进入了庞白的诗心文眼，诗人在寻找和聆听中感悟山川河流前世今生，在好奇和行走中感受祖先和人民的苦乐，经妙手灵心最后融化为锦绣珠玑诗作，陶醉了读者打动着读者，这是诗家之幸，也是山川之幸了。

庞白多年来在分行诗、散文和散文诗中自由自在地写作，且均有不俗的成就。我认为这本集子里集中亮相的山川散文诗，再次充分彰显了庞白在散文诗语言的鲜明特色：语言精短极简，诗意浓醇。往往数百字，或数十字，即成就了一章散文诗。读时，总带给我“陌生”的新奇体验。当下的山水散文诗，扑入眼帘的要么是情感泛滥的呻吟抒情，要么是强词夺理的言说，散得不着边际，而且千篇一律，庞白清醒而自觉的散文诗创作，无异于为这类散文诗创作开出了一剂清凉良方。散文诗内质为诗，外形为散文，但并不意味着，可以无节制散文化，甚至于约等于诗意化的散文。诗之为诗，当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为佳。庞白的散文诗创作，用减法，一减再减，有意识地“炼字”“炼词”，所以其散文诗的诗味与诗意更加浓郁，耐人回味与咀嚼。散文诗创作病灶之一是同质化，而最大同质化，是形式和文字上的过度散文化，且呈越演越烈的态势，值得散文诗作者警惕和惊醒。庞白通过节减文字、自由形式而成就自己散文诗有个性的文本，殊不为易。随手翻看这章《谷雨，谷雨》：“一切都在沉默。//这沉默是飞鸟衔落的一枚枚种子，在泥土里发芽和生长，然后长成一棵棵茶树，在山坡上挺拔和茂盛，向阳一侧是相思，另一侧叫忧伤。”文字少，仅两段，诗意却已盎然。

我感觉到庞白的散文诗还有另一个鲜明特色：抒情节制，境界开阔。情感失控，则文字易泛滥。抒情过度，则诗味殆尽。以山水入诗，乐山乐水时，情感更难把控。而庞白，作为生长在天气和暖、时时花开的南方人，毫无疑问，高个子的他也有一颗多情柔软的心，所以其笔下的山川自然也多情。但他却能很好地处理了既抒了情也控制住了感情的奔马。还是随意举一章《十万大山，经过人间》，看题目，气概何其大！别以为这章散文诗要上千字，同样只是三四百字。开始是这样的：“萌生于高原雪山，行走过无人之境。//一千年，一万年，十万座山，化作十万头大象。//奔驰至此……”结尾如斯：“时光抛在身后，荒芜搁到天上。现在，剩下的，只有凝望。//大山之外，哪一朵云，经过人间，将要潜入海底？//大山之上，哪一朵云，深入石头，不断传递人间消息？”其把控情感与诗意的能力，让人佩服。而且，其散文诗除了文字形式上的精简，空白与留白里都充塞着浓郁的诗意，从而使其散文诗具有开阔的境界。关于这一点，也让他与其他优秀的散文诗人区别开来。究其原因，花了很长的时间，我现在自以为是地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庞白兄个人人生经历使然：多年前他海上水手的经历，让他拥有了海一样开阔的眼界，多年后他脚踏实地的办报生涯和生活又让他有了务实的精神。融化于散文诗之中，破除小家子气，打碎逼仄拘泥，自然可以行文舒卷自如，寓意大开大合了。

当然，庞白的散文诗之所以能成为其一个人的散文诗，其在技法、技艺、技巧、视觉等诸多方面都有独到的探索。此外，诗集精心的编排与素雅的装帧也颇有特色，小文难以一一赘述。当代书法家林散之先生在《江上诗存》自序中写道：“夫诗有四要：曰情、曰景、曰意、曰事。情景有异同，意事有难易。情与意发于内，景与事受于外。情景乃诗之媒介，意事乃诗之胚胎。虽然情景有深浅，摹写有难易，措词有雅俗，此又在乎天分与功力之高下也。其功力深者，发于辞也雅而醇，其功力浅者，发于辞也粗而俗，要使天分既高，才气远举，所养深，读书富，吐属数言，流于万汇，元气浑成，合为一体，斯为上乘不凡之品矣。”惟有山川可以告诉，惟有文本可以告诉：庞白兄的散文诗，当属上乘不凡之品。

掩卷收书，诗集里一枚精美的书签再次吸引了我，书签上有庞白兄精心挑选的诗句：“除了耐心，/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我们渡过时间之河。”这是庞白的心声，也是我的心声，诗歌也罢，诗人也罢，一切都只能保持沉默，保持耐心，交由时间去评说。但我们都相信，惟有山川可以告诉：时间不会辜负任何一位好诗人，时间也不会辜负任何一首好诗歌。

庞白的诗:

《隐居三日自涠洲岛返》 

码头消失了

斜阳岛不见了

涠洲岛也被海水慢慢淹没了

只有机器的声音

在海面上空空荡荡地

飘浮着

海岸线和成片的楼宇似乎是突然出现的

它们越来越清晰

好像一下子都站立了起来

《某些人》 

认识的人，有一些走着走着

就消失了

当他们完全撤出我的生活

按照惯例

我会更加想念他们

就像想念那些

黑暗中沉默的蒿草

它们闪耀着我倾慕的寒光

《街头的石头》 

在街头，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

那些弯仍在，它们像水

无处不在

我想和它们一起，如鱼得水

但我不是鱼，我只是一块石头

除了坚硬、沉重、封闭、隐忍

什么也没有了

如果有水，水会从地面冒出来

淹没这些拐弯

让石头首先苍白，然后灰黑

发绿

之后大水会退走

石头脱离淹没

重新来到城市的太阳中

首先发绿

接着灰黑，然后苍白

《明亮的门洞》 

灰沙、竖的木条

铁把手、红砖墙

搭起门洞的左边

右边是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

门洞背后

是两面黄砖墙

它们护送

一条不明真相的石板路

穿过黑暗

向深处游去

深处是另一个门洞

站在明亮边缘

透过黑暗

砖头垒起来的切菜案台

在阳光中飘浮

上面似乎有青菜

垃圾桶、菜刀、葱

木板上的门神

站在沿墙而下的排水管旁边

和蔼可亲

《柳絮》 

它们在天上飞

它们多么轻，而风多么重

风把轻的东西抬起来

让轻的东西高远和重要

让柳絮不再像柳絮

像风

让风的形状

在柳絮中渐渐消失

《北海记事：风雨》 

风大，雨更大

大到一切静止

大到隐藏在内心的诡秘

无语

这个时候要走出去

必须要把眼睛模糊一遍

然后，碰上路边随便哪一棵树

也不能停下

《冬雪﹒黄鹤楼》

飞檐、树叶、走道、天空、远处的流水

甚至行人，都是白色的

但是不见黄鹤，只看见雪地里有一群麻雀嬉闹

麻雀和几个打雪仗的顽童遥相呼应

也不见长江汹涌澎湃，所有流动都不见了

四野正灰白

连天的白，从天上来，到茫茫中去

《寒光》 

那一刻，你笑了

那微笑

是隐藏在花朵中间的暗伤

那微笑到处流传美和丑

范围比战争杀戮的幅度还大

像是大地震在释放能量

通过你的眼睛

覆盖原野之后还波及遥远 

《火供》 

生活就像这堆火：点燃——红火——熄灭

所有结果似乎都一样，过程显然不同

柴和草原来都很安静，比铁锈还冷静

现在它们成了灰

首先被连根拔起，然后连根须的形式都消失了

在这些火灰面前

明月昏暗，青草锃亮

纷杂的语言，一刻之前

已全部去到荒僻，匿藏起来

唯有诵经声不息

诵经声向上

目光朝下

我们双手合十

把时光重新汇聚到掌心

然后

目送它们

从指缝间流走 

《此时》 

我可能喜欢上这些过往的山峦了

高低起伏的枯黄和破石头一样的植被

在夕阳余辉中时隐时现

它们似乎是某种暗示

和我见过的一个古陶罐那样

站在高处，像真的存在过

又从远处返回。去留如此简单

一起出发的人那么多

失散的人却很少

无处不在的面孔，陌生和熟悉

让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容器

消融了路边的房屋、树木

行走的人群、童年、欢乐和忧伤

……差异模糊了

情绪不再波动

一种声音

在越来越阔大的虚空中传送

站在列车窗前，没有想到会是告别

告别山坡上一根斜插的断木

一束低矮的草芥

突如其来的三、两声哭泣

告别车厢里形色各异的声音

告别不露声色的暮色

它们正在渐渐加厚

加重

混合在一起

精

彩

回

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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