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荐读一诗：安琪《林中路》（连载23）（总863期）

王恩荣主编诗眼睛 2021-10-07

《林中路》

安琪

所幸还能在迷路前找到通往你的

或者竟是你预先凿出等着我的路！

陌生的城市

我抛弃前生

脱胎换骨而来

我已不记得走过的山

路过的水

我已被错乱的经历包裹成茧

就差一点窒息

我已失语

一言难道千万事

我爱过的人都成兄弟

继续活在陈旧的往事里而我已然抖落

我说相逢时不妨一笑但别问我今夕何夕

别惊讶

我麻木茫然的面孔犹存青春的痕迹

因为我曾死去多次

又新生多次

所幸还能在最终的绝路将至时猛然踏上

你的路

林中路。

诗评：

汉家点评:

《林中路》是一首直率而笃定的抒情诗。她第一打动你的不是修辞，而是真挚的情感力量。你能感受到安琪在词语间发出的情感光芒，但她不止是为了照亮你——作为读者的你——而是首先或更重要地照亮了自身。

没有什么人比“我”更重要了，也没有什么情感比自私的情感更有原则性了，正因为一个人能清楚而自私地认识到自我之真，所以这个人才会真正地去爱一个自我之外的人，所以爱这回事从来都是大事件。

“所幸还能在迷路前找到通往你的/或者竟是你预先凿出等着我的路！/陌生的城市/我抛弃前生/脱胎换骨而来/我已不记得走过的山/路过的水/我已被错乱的经历包裹成茧/就差一点窒息”。起首劈头就是在迷路前还能找到通往你的路，或者这路是你预先就凿好的，凿好了就是为了等着我来。作者这样写两个人的相遇和相爱，笔力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语言氛围。起首两句就用惊叹号，这在诗歌常规写作中较为少见，那大概是作者认为这首诗必须一上来就清楚地说出两个人的相遇是多么地珍贵——珍贵到这相遇之路是一斧子、一斧子凿出来的。未遇之时，谓之“前世”，仿佛没遇见这个人，如同已潦草地过完了一生。而遇见了，就是一次脱胎换骨，就是人生的最后一次重塑。

那以前的生活错乱与精神铁壁，都在相遇的时刻予以烟消云散，那曾经重得快要压垮人的东西原来在遇见对的人后竟然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我已失语/一言难道千万事/我爱过的人都成兄弟/继续活在陈旧的往事里而我已然抖落/我说相逢时不妨一笑但别问我今夕何夕/别惊讶/我麻木茫然的面孔犹存青春的痕迹/因为我曾死去多次/又新生多次”。我已失语，因为这折磨人的生活。一言难道千万事，千万事有千万只锋利的爪子。曾爱过的人都成了兄弟，生命中的难言之事，说来却是分外地清明。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岁月里，人渐渐变得麻木，而青春的痕迹与其说显现在我的面容中，不如说在灵魂中我依然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这不可动摇的爱在反方向催生了我的“麻木”，但也勇敢地保留下内心的“期待”。

“所幸还能在最终的绝路将至时猛然踏上/你的路/林中路。”所幸在最终的也可能是最危险的时候——在绝路将至之时，我猛然踏上你的路，踏上了爱之路。这路如林中路，纵横交错而危及四伏，但终究还是走对了这条路，人生在最对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对了，一切犹如天助。

《林中路》在语言上具有直接和坦率的风格，甚至充满着倾吐式的急迫感，这使全诗的节奏较为紧密，同时这紧密的语言节奏准确地展现了作者炙热的情感力量，它使本诗散发出一种肝胆立见的语言气质。诗中的话语和指向，带有着诚实言说的坚实语气和不吐不快的直见属性。

最令我感动的是，安琪在表达爱时，既表达了对爱人的爱也表达了对自我的爱，而更为难得的是，她还表达了一种“感激”。这感激是对爱人、对命运的感激，毫无疑问，这感激也是一个人得以喜极而泣的最好理由。

海德格尔和弗罗斯特都写过名为《林中路》的作品，一为哲学、一为诗歌。海德格尔是在挖掘和雄辩，弗罗斯特是在沉思与喟叹——在这个深秋的午后时光中，我边写诗评边想：安琪是在不可遏制地歌唱。

黄土层点评:

安琪的诗歌大抵都是自己的诗传，她仿佛手握奥卡姆剃刀，随时剃除不必要的生命枝节。她活得单纯，自在，明确。诗歌就是她生命的路线图。这首《林中路》具有象征意义，想必开始构思时心底的抒情冲动翻江倒海，但是安琪克制住了。从南方走到北方，诗人一股脑的前半生澎湃向前，欲言又止，迷茫的“丛林”带起的是巨大的疲惫和苍茫，世上路万千纵横交错哪一条是属于自己的呢？而林中莽莽几无路，荒榛遍地灌木缠绕，忽然“林中路”出现，眼前豁然开朗。尤其一句“等着我的路”，让多情和追寻落到了实处。安琪这首《林中路》最可贵处在于诗写的那个时点上节点上，诗人收束了前半生的纷乱开启了后半生的晴朗，诗中出现了“迷路”“城市”“山水”“经历”“往事”“兄弟”“今夕何夕”“生死”“你的路”“林中路”……每一个词语或化成的意象都是生命气息的表达。路者，道也。现在《林中路》就是诗人脱胎换骨之后的命运眷顾，也是诗人自强不息的心路开掘。《林中路》虽是三四年前的旧作至今依然能迸发出生命曲线的活力，体现了一个成熟诗人的功力。

潘桂林点评:

我因《林中路》认识了安琪。这首诗写给一个他，也写给自己；写给过去更写给新生。写给一次次死亡之后的相遇。那是主动选择也是神谕般的等待——“或者竟是你预先凿出等着我的路！”读了这首诗我心欢喜。喜欢脱胎换骨的幸福感。来自俗世的幸福和审美世界的轻松和淡然。喜欢“林中路”带来的联想。与个体生命体验有关，也与语言之路相关。因为我想到了海德格尔的《林中路》，语言哲学的光照亮了这首诗。我还想起了安琪迷恋文字，在文字中敞开存在感的自我宣言。“未经文字记录的人生不值一过。”互文性解读撑开意义流动和诗性延展的审美空间，是这首诗的魅力之一。

顾北点评:

安琪的诗是经常能把人往死里殴的那种，繁复、任性，直率的表达方式与予夺予取的呈现。但这首例外，它令人不安，是不是安琪的诗变了？其实我仅是看到跨进中年的安琪、安静下来的安琪、以平和的心态看待这个世界的安琪。所谓“不复存在，岂有今日”，不管你“曾死去多次/又新生多次”，都到了“林中路”了。

巴客点评:

本诗只能精神分析，诗歌进入零技巧时间。《林中路》，一个女人和“都成往事”的历史，始于线条朴素的黑白时代，但是也只有暗黑世纪的洗礼才使她的双眸澄澈起来，抖落眼帘中的尘土，使森林毕现、命运逆转，使那林中任意一条曲线都成为通往明亮区域的路径。她身后已是消磨殆尽的岁月，她凭着默念前行，任由时代风云变幻，她并没有被时间驯服，却以坚实的精神找回她最后的诗篇——好吧，这是我所看到的她，愿意与最后的爱人一起随风激荡的、满怀人世悲喜的灵魂背景……

黄明祥点评:

可做孤绝之蝶，再会于往事，却超然尘上。

汤养宗点评:

感觉太多，太纠缠。

康城点评:

前有海德格尔和弗罗斯特的林中路。安琪也写林中路？前者是哲思与冥想，是事物的普通性。后者是情绪，是个人。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如果非得说的话）观念之下，似乎普通性完全失去了意义。那么安琪的个人作茧就有了个人个性意义上的存在。我觉得诗作和标题的思维距离才是这首诗作诗意所在。

周瑟瑟点评:

海徳格尔在《林中路》中说：林中多歧路，殊途而同归，这是思与诗的哲学命题。安琪的《林中路》指向的是：你的路。她作为杜拉斯在中国的诗化形象的代言人，她诚实、侠义而又忧郁，与弗罗斯特在《林中路》中“分出的两条路”的路口伫立又不同，安琪是勇往向前的，是透明的。我不知道一个女性主义者对于海氏“存在之真理”、“存在历史”观的态度，但她这个文本中自白派式的直奔“你的路”的结论，可以看出这是她在异城的艰辛生活经验写照，也印证了她私人情爱的幸福归宿。

许军点评:

在这首《林中路》中，我仿佛看到已经时时沉迷于抽象画的安琪，又开始熟练地转动着文字的魔方，在生、死、重逢、往事、以及错乱的青春间互相转换，最终铺展出一条迷离曲折的充满着变数的路。

向卫国点评:

“林中路”，每一个写作的人而言，不仅仅是写诗的，都知道，它与弗罗斯特的一首诗有关，同时与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本书有关；对每一个普通人而言，当然就与他的生命与生活的状态与处境、个体生命的历史有关；对每一个诗人而言,则会与他（她）的创作处境和创作道路，以及相应的艺术前途有关；对于具体的作者安琪而言，除了以上关联，还有一种更加私人化的关联，与她生命相许的先生子林（“林”可视为昵称，中国人曾经很习惯，现今又重现于手机微信时代，只不过首先是自称，且用字用词稀奇古怪）有关。所以这首诗对于多数的诗歌读者而言，不需要解释，对安琪的朋友而言，阅读引发的祝福意愿会大于阐释的意愿，欣慰会大于欣喜。

张左点评:

第一次持笔对安琪的某一首诗歌进行评读。过程充满了忐忑和内在的隐忧。安琪对我的鼓励留下了深深的印记：2001年，在出版的《第三说》，安琪在扉页上送我金句：“热爱诗歌，就是在生命中加入新鲜的血液！”它成为了黑暗中前行的一盏亮光，所以，感恩，郑重道一声：谢谢安琪！

也许机缘所赐，我认识的还是漳州的安琪，正处于诗歌驱动力最强旺的峰线，也是读《漳州七人诗选》（高纯度选本）中，代表启示力量。《林中路》诞生在认识之后的2012年，这十余年，以印象，可以说：因为诗歌，安琪走在闯荡在中国诗歌江湖。像是一位经过大山的人，期间的冷暖悲欢，也许在这一首诗中，可以洞悉开来。

《林中路》一开始就以两个侧面，充满了人生命运的自嘲。她所幸的是，她已经走过，经历过，放胆过，“就差一点窒息”！在一条语义多关的路上，爱情、情谊等一切的往事，都在体和面上抖落了。北漂，让她接纳两个诺大的世界。安琪用她惯有的语言速率和视角，在矛盾的剥离中，征得了自然的呼吸，完成了生活方式，思想、心境发生的变奏。林中路，充满了自然的色彩，有危险，有阳光氧气，林中路所预示的，道成了信，也成全了她的心。这种欣喜，也就阳光十足地含附在开头的所幸！

辛泊平点评:

初读这首小诗，第一印象是，它仿佛不是安琪的作品，因为，相对于安琪的其他诗作，它似乎显得过于柔软，过于清晰。印象中的安琪，迷恋词语组合的出奇不意，追求意象的繁复与多义性。而这首诗，即使存在弗鲁斯特那首关于林中路的语义互文，也不影响对它主旨与情感向度的理解。可以这样说，这首小诗，让我看到了安琪诗歌的另一个维度。

夏汉点评:

说实在的，安琪的《林中路》远不如她的其它几首诗提炼的好，写的有些散淡，这也就是口语诗常常让人诟病的地方。但她毕竟是一位有历练的诗人，她又以超凡的手段挽救了这首诗，或者说因了她诗中几乎经典化的诗句而让一首诗站立起来。这就是——

我爱过的人都成兄弟

继续活在陈旧的往事里而我已然抖落

我说相逢时不妨一笑……

显然，在女性诗人那里，爱永远是一个话题，安琪也是。从这首诗的开句里，诗人就给我们透露出这个题旨。而我为诗人“完成的情感”（克罗齐语）而惊喜，或者说，这是一种对于俗常意义上的爱恨情仇的超越与提升，如此方能置身其中而出乎其外，这也是一种气量——尤其在面对接踵而来的感情纠葛时。也正缘于此，诗人才会“曾死去多次／又新生多次／所幸还能在最终的绝路将至时猛然踏上／你的路”——林中路，或许最终才有了“每条路各自延展，但却在同一林中。……然而只是看来仿佛如此而已”（海德格尔）的坦然与彻悟。

冈居木点评:

以情取胜的诗贵在情真。安琪的《林中路》情景交融，语言朴实，接近于直抒胸臆，这应该是对自己一段人生经历的归结，对一份情缘的储存，对一个人的致敬，也可以是诗人之于诗歌之路。

诗中体历和情感两条线并置推进，语言直率，丰富的个人体验把磨难、挣扎甚至生死决绝写的一波三折，凹凸有致，畅快而又充满哀伤，节制内敛，喜悲而不形于色，错落“迷”人。

这是诗人的一份真情告白：想来是幸运的，今生还能遇见你，走上一条期望中的森林大道。回首总是痛苦的，不远千山万水，抛弃前生，脱胎换骨，挣脱对自己的禁锢和枷锁，带着一线希望，来到这陌生的城市，那经历一言难尽，我已无语。就让一切“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是又如何摆脱“今夕何夕”的困惑？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好在“我麻木茫然的面孔犹存青春的痕迹”，生死不过如此，磨难才是宝贵的人生财富，我拿青春赌明天，只有孤注一掷，就让“否则”永远成为画外音。感谢上天有眼，不绝路于我，感谢你凿路等我，感谢我前路有你。你就是“我明天将出现的词”“明天将出现的爱人”。

显然，这样主观臆断的翻译，丧失了其应有的诗意，但是，我从中可以感受得到诗人表达的那种忘情。

念念不忘，总有回响。人生如此，爱情如此，写诗也是如此。对于这样的诗，过多的诠释的确是多余的，如果要用最简单的词给本诗做一个注释，我用“泣诉”两字，是泣“血”而诉。

正可谓真情无技巧，情到深处皆为诗。

赵卡点评:

“林中路”这个标题是被海德格尔和弗罗斯特都用过的，海德格尔的是一部进入他后期思想的必读之作，其围绕“存在之真理”的问题论述非常重要；弗罗斯特的《林中路》是一首诗，“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挑选了那个少人走的路。”读起来虽说有伤感但也不无坚执。我觉得安琪在精神上和弗罗斯特有相通之处，但语气和语调不如弗罗斯特那么从容，她更多表现在了态度的决绝上。

我不知道安琪在写这首《林中路》之前遭遇了什么绝地重生的事，而后，“选择”是她面临着的一个重大的人生主题，犹如舞台上的悲剧英雄，她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林中路”也就是她诗中写到的“陌生的城市”，一个她渴望又恐惧的超越时间的存在。

海韵点评:

《林中路》这首诗似乎在讲述一个故事，又似乎在传达一种坚持，也似乎在暗示一种人生。

诗中透出的隐忍和疼感是强烈的，抽心的，所幸，绝处逢生。

而我想说的是，所幸人困林中并没有放弃，一直坚持到另一条路的出现。这份坚持令我感动，也令我佩服。站在透光的路口，原路是多么的不堪回首。

“我已不记得走过的山

路过的水

我已被错乱的经历包裹成茧

就差一点窒息

我已失语”

——情感至此，极限的疼感表露无遗，应知，要有多疼的经历才至人于失语？

这首诗是完美的，完整的。它像一部剧集，读着让人走心。

人生的幸与不幸，基于内心，精神，追求，抉择，勇气等都在诗的原路与出路中找到答案。

林中路透射出的是黑暗中的光，是人生的岸。

鲁亢点评:

《林中路》，安琪4年前的一首短诗，以训导的口吻，自怜的语气，配以急促中有意腾出的舒缓的节奏，在不断强调自身的不易与艰辛的强烈的情绪下，最终以夸示自己的坚持和泛信仰情结而结束。人性的，励志的，冥想的，“好为人师的谦逊”。在我读过的诗人中，安琪不造作，心高气傲，十分有力量，但是读她就是与她博奕一场“怎么写”的选择：是跟着她的经验重走一条垂直之旅，还是匆匆一瞥然后甩手而去。

吴常青点评:

林中路，我的阅读理解是安琪的爱情抒情诗，是人近中年的抒情诗，是百感交集的抒情诗！她把自己设想在情感森林、生活密林中，意外发现却又认为是命中注定，语言表达直率又确信，情感丰沛的一次宣泄！这是安琪对爱情、婚姻、命运、经历的闭环式回顾，有感慨，有感伤，最终凝聚归结对当下发现的“林中路”的感激与抉择。这是安琪隐藏生活情感内容最多的一首诗，值得细读。全诗既有安琪一以贯之的抒情风格，又有略略不同的难得的隐忍与控制！

诗人简介：

安琪，本名黄江嫔，1969年2月生于福建漳州。写诗，作文，画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诗作入选《中国当代文学专题教程》《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百年中国长诗经典》等。合作主编有《第三说》《中间代诗全集》《北漂诗篇》。出版有诗集《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极地之境》《美学诊所》及随笔集《女性主义者笔记》等。诗作被译成英语、德语、韩语、西班牙语、日语、蒙古语、藏语等传播。个人创作简历被写进美国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词典》，李华英（音译）著，稻草人出版社2010年出版。画作被《诗刊》《文艺报》等50几家报刊杂志及诗文集选用。现居北京。供职于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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