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好诗点评42：雷平阳/周涛/韩东/李南/大解/米沃什等数首诗 点评家：周所同/安琪等 （总879期）

点评诗人：周所同、刘福君、安琪、胡茗茗、花语、李轻松

所读诗人作品：

中国诗人：雷平阳《疑问》、《亲人》、《战栗》、《光辉》、《基诺山上的祷辞》、周涛《野马群》、韩东《机场的黑暗》、《火车》、《你的手》、李南《小小炊烟》、《下槐镇的一天》、《停车温泉度假》、大解《北风》、《低头》、《百年之后》

外国诗人：米沃什《住所》、《礼物》、阿特伍德《九月》、索德格朗《我》、《星星》、《低岸》、希姆博尔斯卡《墓志铭》、《在某颗小星下》、卡佛《黄昏》、《窗》、《蜘蛛网》

8月的兴隆花果山庄，虽与北京近在咫尺，却有着北京无法比拟的凉意。这凉意让我们避开焦虑、躁动而心平气和地读几首喜欢的诗歌，而在一片花海与果香中读诗，近乎奢侈。我已不知这是第几期雾灵山中国作协创作基地的度假会员了，但让我惊喜的是一下子会聚了好几位诗人，而且是女诗人，这也算是雾灵山的花与果吧，在缭绕的雾气与香气中，正透出只属于我们的色彩来。作为庄主的刘福君为我们备了好茶，盛在镶花边的杯里，很显精致。周所同老师专程从北京赶来与我们相会，他带来的是十位诗人的作品。于是，我们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谈，整个下午的时光都沉浸在身心的愉悦之中。

 李轻松：周老师选择了十位诗人，五位中国诗人五位外国诗人。将他们放在一起读应该是个不错的尝试，也许我们更能够发现其中的差异性，我喜欢差异性。而且今天在场的女诗人比较多，通常女诗人更容易从自身的体验出发，有其更直接更本能更自然的一面，也许更容易找到与自己的相通的部分，更容易摆脱所谓的理论的束缚，而读出那些闪光的东西来。

周所同：刘福君这茶是用雾灵山的好水泡的，特别清香，大家慢喝。我先谈谈雷平阳，我喜欢他的创作姿态，他总能俯下身来，看到那些最小、最低的事物，并与它们贴在一起，不分你我。这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

胡茗茗：我对云南有着特殊的好感，雷平阳就像我在那里的一房远亲，他的的诗，像一把细小的刀子，慢慢割开衣服，露出皮肉，露出皮肉下那颗悲悯敦厚的心，对这个世界的欣赏正是世界的回馈。

刘福君：我一直推崇雷平阳，大解的诗歌，他们的诗具有根性。而且是那种根深蒂固，骨子里永远有着诗意家园的写作方式。大地是人类的母亲，是生命之源，其实我们一刻也离不开大地啊！所以他们的诗歌才成为了“使大地成为大地”的作品。

周所同：雷平阳的诗构成的精神指向，比之那些热衷悬空、高蹈，与人间烟火无涉的作品，更具有认识意义和生命力。

李轻松：地域是一个创作者终其一生都无法回避的，地域就是一种文化、教育，许多人的创作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地域的烙印，但是如何能用更广阔的视野重新打量地域，挖掘出更夺人心魄的东西，是我们需要思考的。

安琪：《疑问》是一首围绕羊而生发的诗作。起句有意思，从青草直接想到羊毛，跳过了羊，显然作者知道，青草养羊，为的让羊提供羊毛，读者自然会接着想，除了羊毛，羊还提供什么？这么一想，渐渐就抵达作者的核心处：羊身上的一切，为的都是人类的消费。诗的第二句给了佐证，从红土到羊皮，有一种形象上的合理想象延伸，红土上放羊，为的谋取羊身上的皮，羊一去皮自然是死，人类的本性至此毕露。但在最后，我不太明白作者为什么会写牧羊人和草尺寸相等。羊吃草是天性，牧羊人让羊吃草则是为着自己的目的有意为之，他和草为何相等？这是我读此诗的疑问。

李轻松：关于悲悯，大家在诗里都写得很多了。狼吃了羊，羊吃了草，草吃了雨露阳光……那么狼呢？被大地掩埋。反之也如此。在这个巨大的链条上的每一种生物都是值得敬畏，人与草尺寸相等。悲悯的意义在于我们不仅要同情弱小，还要同情强者，我们不能因为狼吃了羊就怜悯羊而痛恨狼，这才是大悲悯，

安琪：《战栗》这首，“月经提前中断”这句让我心颤，不知谁告诉作者这个来自女性自身秘密的细节。作为一个同样在北京打工的女人，我知道太多女性月经提前中断，因为劳累，因为营养不良，还因为没有性生活。这首诗没有出现悲悯二字，作者和读者悲悯的感情反而都激发出来。它通过战栗一词，把打工女子在城市种种的遭遇和感受传递出来。全诗有一种画面感，作者就是那个远远看着女人数钱的人，他用文字把她拍摄下来，拿给我们看。

李轻松：依然是悲悯，他笔下的叙事那么平静、有力，他很擅长抓拍细节，而且精准。在这里，也许我们就理解了一个人与一颗草是相等的。

花语：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由面到多层次、多旋转的生命个体——雷平阳擅长用密集的意象，承转真相，揭示现实最黑暗的部分。他反复提及的昭通，或者玻璃后面数钱的人，或者天上掉下来的飞鸟，或者祷辞中将被捕获麂子，无不体现他的悲悯情怀和对俗世的大爱。

安琪：《亲人》是一首以反向思维取胜的诗，通常我们所受的教育要我们大爱，爱祖国爱人民。现在，雷平阳提倡往小处爱，一直小到亲人，往小处爱其实就是往具体处爱——按诗中的比喻“针尖上的蜂蜜”，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但恰恰这样的爱才真正可能，才是实的。因此，这首诗一发表就被记住，因为它的共鸣感很强，它说出了生活的本相，每个人其实都是这么爱着的——亲人、故乡大于其他人和异乡。这来自血缘和脚下大地的亲情，是天生的，无需教育的。

李轻松：老实说，我喜欢雷平阳诗中那残忍的部分，胜于那些温情脉脉的部分。他不动声色地展示残忍、杀伐、毁灭，他撕破了一些表面的虚伪，让我看到了内在的冷酷，那就是真相。这是需要勇气的。只有经历过巨大痛苦的温暖才叫温暖，只有经历过生死的希望才叫希望。

安琪：《光辉》作者为飞鸟、树、田鼠所设想的死亡理由均以问号结束，表明这些理由终究只是推想，而无实据，写物，为的是及人。许多人的死亡也没有理由，但他们都像飞鸟、树和田鼠一样在成长的途中死了。诗名冠以《光辉》是一种反讽？是一种悲凉？

胡茗茗：是痛感，雷平阳的诗弥漫着一种心痛的感觉。心正是雷平阳对这个世界的放大，对自己的真实，而这种真实会穿透一切抓住你，刺痛你，就像“针尖上的蜂蜜”。

刘福君：茗茗说的痛感，如今已很难找到了。诗人们好像是营养过剩了？大有不食人间烟火之势，总是用一些不痛不痒感受，再加上一些技巧源源不断的制造着诗。

安琪：《基诺山上祷辞》我觉得雷平阳很大胆，采用了近乎直白的祈使句完成这首六行诗，我甚至想，基诺山人大概就是这么直白地祈祷的吧，人类在原始阶段大概就是直白地祈祷的吧。要留心的是祈祷者的愿望，它如此简单，而实惠，所求也不多，神啊，满足他们吧。

李轻松：万物都是有灵的，无论是牲畜还是草木。在他的眼里，万物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哪怕是最卑贱的灵魂也能瞬间站在高处。这是最感动我的地方。当然，一首诗的最高境界并非感动。

周所同：安琪读得最细，每首诗都进行了解读，其中不乏自己的见解，继续啊！

（这时，刘庄主差人送来了刚摘的梨和桃子、青翠的黄瓜，他强调这都是不打农药的，真正的绿色食品。大家一人抢了一根黄瓜，开吃，一咬，味太纯正了，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黄瓜了？）

花语：我先说说周涛，因为他是我早年的精神偶像。90年代吧，扎羊角辫还在读高中的我曾经从当时的《解放军文艺》，拜读过诗人周涛的《哈拉沙尔随笔》，一下子被他的睿智和人生历练所吸引，崇拜啊。但我喜欢他的随笔胜过他的诗。

安琪：记得年轻时读过周涛散文集《稀世之鸟》，特别喜欢，90年代周涛在《诗刊》提出“新诗十三问”，对新诗提出质疑，似乎还引发争鸣，那时才知除了散文家，周涛还是诗人。这是我第一次读到周涛的诗，跟他的《稀世之鸟》路径一致，大气、凌厉，阳刚之中有丝丝温情。当然，对汗血马这类具备英雄气的马种，周涛此诗基本沿袭了它的常规形象，语言上也是那一代人的表述方式：稳妥，词能达意。

花语：周涛善于用最朴素的文字白描，在白描中刻画人物，提炼真理。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高贵，不是指你已经得到了什么，而是指你不屑于低下头颅，去得到什么。

李轻松：看来能写出哲理性的名言警句多么重要啊！（笑）其实周涛的作品最可贵的地方是他的血性，这是我一直呼唤的东西。很多作品写得精致、圆润，却充满了一种暮气，像一些垂垂老者。

周所同：周涛的这首《野马群》是我早年喜欢的作品，有纵深的历史沧桑感，其中也不乏温情暖人的细节，我最怕一些腐巧之气吹向我。

胡茗茗：有些诗歌是用来欣赏的，有些诗歌是可以喜欢的，实话实说，我个人不太喜欢这首诗，手法老道却陈旧，很遥远的感觉。不是不需要，而是我们需要的更多，对不起了，周涛先生。

周所同：今天看来，确实略嫌直白陈旧了一些，但也算是一种风格吧，是这一个与那一个的区别，他有力量与人区分开来，证明他的作品是有个性的，经得起时间的认证与淘洗，能留下来多么不易。

安琪：读《野马群》就像在看《动物世界》，汗血马的形象、行动和心理，了然于前，它长鬃、粗尾、没有鞍具的脊背、强健的臀部、野性的眼睛，符合作者对它的定位“野马”。马本身无“雅”和“野”的意识，所以，这是作者心目中的马，是作者定义于马的马，是作者人格化的马。

李轻松：他的诗就像那群野马，未经梳理和修饰，还有点桀骜不顺，但正是这些能够风起云涌的马群，具有一种现实的冲击力。它没有秩序没有规范，可以任性狂奔也可以，但不可以跪求生存。

周所同：大概是92年吧，周涛来京，我和王燕生老师与他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如今再也不可能来场酒的马拉松了，想起来又远又近，而燕生老师已提前到达终点了，真怀念那好人好酒啊……

（场上气氛忽然一下子凝重起来，周老师仿佛回到了当年那场酒的盛筵之中，繁华与凋落，终归是一场散。茗茗总是善解人意，她给周老师的杯子满上，以茶代酒吧，再喝一杯！）

安琪：韩东的《机场的黑暗》这个题目给我第一反应是海子一句诗“牧羊人用雪白的羊群，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两首诗当然没有关系，我想说的是，海子诗歌对我的影响力。可以拿来对比的是海子和韩东在写作上的本质不同，你说，谁能在飞机场周围放牧羊群，只有海子这样的想象力才敢。韩东则是贴地写作，就是在生活中写作，这应该是一首送别诗，地点溧阳，送别的应该是亲爱的人，以致她一走，顿时让作者感到黑暗降临，感到只有找个陌生人来当亲爱的才能平息自己。我不了解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却愿意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写给女性她的诗。

胡茗茗：请原谅我也这样猜测，我想，一定不止我一人这样猜想，所有对他文字着迷的女人都会用过的吧？其实也不仅仅是女人。

花语：第一次见到韩东是在北京雍和宫附近的某著名胡同。这个光头男人穿着白T恤，牛仔裤，右手拿烟，安静的抽。

安琪：看来大家的感受差不多，这样的话，诗中荒凉的情绪、感伤的情绪才能得到有力的解释。一向以口语著称的韩东在这首诗里，用上了隐喻——在水泥的跑道上规则地盛开，既写的是飞机必须遵守章法，也写到留在地面的人必须继续过着刻板的生活，在那个完美者飞离此地之后。机场的黑暗，实则诗人心灵的黑暗，完美者飞离此地，带走了完美。

周所同：这三首诗我喜欢后两首。原因是更注重细节，具体可感。尤其是最后一首，写得别致，令人遐想。

李轻松：我也同感。韩东是个最具有怀疑精神的诗人。或许因为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所以怀疑显得十分正义。他的怀疑无处不在，到处都充斥着他的不信任、不调和。

周所同：第一首诗《机场的黑暗》中有些句子挡住了我，正如诗中生成的黑暗，能见度极低，我看不清楚。

李轻松：大雾弥漫，有如遗忘。那是永远的疏离，对他来说，真正的交流与亲近是不可能的，甚至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读到这里我会很惊悚，很绝望。

胡茗茗：老韩的诗总是透出那么股子智慧和洋气来，不仅仅是因为他如何饱读诗书，不仅仅是因为他如何著作等身，莫非与他经历的女人有关？

花语：如今，这个温柔不在，激情未褪的年代，诗人韩东依然在用它的一双眼睛，通过细节的刻画，在书写他面临的黑暗与生动。他说，当火车经过，因为遥远所以蜿蜒，因为黑夜所以动听。

（说到石家庄的两位诗人李南和大解，大家兴奋起来。也许我们之中有些人或多或少地跟他们有过交往，甚至是相当好的朋友。何况茗茗也是石家庄人，看来石家庄盛产诗人啊！我发现大家有意无意地把他们的作品放在一起来谈，因为早年他们两家人曾在一个锅里吃过饭，共度过一段难忘的青春岁月。而眼前的黄瓜快消灭没了，那些诗句像这翠绿的黄瓜，清香扑面而来。）

周所同：李南和大解都是我喜欢的诗人。

李轻松：李南的诗是我熟悉的，从八十年代开始，我们就惺惺相惜。我们通信，互寄孩子的照片，用文字彼此安慰。直到2004年我们才第一次相见。记得我与她分手的时候，随着火车开动，我的泪水也随之滂沱……也许不是为了那一刻的分离，而是为了青春的远逝。我见到大解是在2008年的武汉，他很有仙风道骨，与他的诗如此贴切，就像他在诗中写的那样：干净的云朵下，走着新人。他们的作品共同处也不难找到，谦卑、温暖、隐忍，不同的是，他们年龄不同，性别不同（开个玩笑）。

安琪：《小小炊烟》中的“小”，是这首诗的入口，诗人从小草的小，感受到了草的卑微，这种感受奠定了全诗的基调，以弱小者为关注对象，这是发生在民心河畔的事。第二节，地点移到菜场，作者关注的对象乡下女孩，依然是小的。第三节关注到昌耀，虽然是大诗人，但此时的昌耀在病中，按俗世的理解，依然是弱小的。小小炊烟，是诗人自况，对应于诗人所面对的这个世界众生，如此无力。这恰是普通民众的真实境地。

李轻松：那些小小的感动、小小的啜泣，朴素的、坚韧的，小小的温情，呼喊、寻找、慰藉，构成了李南诗歌中的元素。当然还有那种母爱般的胸怀，她对所有孩子都会敞开，那是她最动人的时刻。

刘福君：我们为什么喜欢春天？是因为闪着太阳光芒的万物，在悄悄的生根，在悄悄的发芽，春来万物明，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接近清新的大地，所以才会动情，又因真情才写出好诗。不是吗？所以大解的诗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

胡茗茗：阅读大解的诗歌我总要俯下身来，静下心来，仿佛面对和善的兄长洗耳恭听。他几乎不是在写诗，他在传达，传达神的声音，指出神性所在，自然、生命、时间是他永恒的主题，他将自己巧妙地隐身其间。

周所同：大解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高水准的创作姿态，他的诗多是与大自然的凝神与对话，相信他喜欢老庄哲学，那种天人合一的感觉，令人向往。

安琪：《低头》这首诗中有一些大词是大解惯用的，譬如命运，譬如神，譬如真理。低头是一种姿态，一种埋头走路的必须姿态，诗人在诗中仿佛提前望见了人生老境一般地判断出，命运也是假的，为何是假？诗人概不交代。有一年我在北大旁听，一个老师说到诗人时是这么说的，诗人在遇到说不清的问题时往往选择跳过去。大解这首诗似乎就有跳过去的意思。诗人说，如果命运也是假的，他就决定向真理低头，事实上，真理比命运更不可信，我以为。

胡茗茗：李南的悲伤与谦恭在她的诗里无所不在又浑然天成，她诗里出现的民心河、槐岭菜场、温塘也是我经常出没的地方，那么温暖，那么烟火，而这一切又因为李南的目光出现了腾挪和距离感，诗人的力量就在于此。

李轻松：大解是个内心纯净的诗人，他的低头与仰望，他的悲情与激荡，都在他广阔的视野里交错闪现。他娓娓的诉说是带着一种宗教式的庄严的，或许他把诗歌就当成他的宗教。而李南不同，我喜欢她诗歌中的烟火气，惯常的事物，还有她适当的叙事部分，是些微的痛楚。而不是刺痛。

胡茗茗：大解不是先知，不道学，不迂腐，他只用自己通透而神秘的语言告诉你，哦，原来如此，哦，原来不过如此。

花语：大解是一个喜欢抒情的人，总是不忘提及命运，天空，生活，出口和缘分，大解的抒情是蓝调的。他说“我是这样的执迷/在慢下来的松散的岁月里/我只关注天空后面的事情/和慢慢来临的脚步声。”

周所同：那是大解特有的境界，我够不着那种高度，只能做个看客了。

（大家的点谈累了，周老师提议中场休息。小双打开门，端着一大盆新煮的玉米棒子进来，颇有豪气。福君说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我们上前每人抓一根玉米在手，呼呼冒着热气，大家啃着香气四溢的玉米，情不自禁地夸奖这玉米如何好吃，真真用尽了我们最美好的诗句。）

安琪：“下槐镇”，是李南提供给诗界的又一可堪记忆的地名，犹如海子的德令哈、西川的哈尔盖。全诗先从地理位置入手，表示有据可循。再从历史入手，表示它的来历。然后落实到人本身，出现在李南笔下下槐镇的人不是农妇就是垂暮老人，这不是偶然的，多少乡镇如今的景况就是如此，青壮年外出打工，留守小镇的，是老人和小孩。我，只是一个过客，只能零星写下点滴感受。下槐镇之所以让读者难忘，是因为它本质上是中国众多乡镇的缩影，的存照。李南抓住了下槐镇的个性，也就抓住了中国乡镇的共性。

胡茗茗：在李南的抻拉与铺展之间，一个立体的美好渐次呈现，李南是位一边恬淡自得一边又拥有强大力量的诗人。

安琪：《停车温泉假日》这首诗泄露的是诗人善于在每一个地方寻找到灵感的激情，就那么一个瞬间停车温泉假日，诗人就从停车地的新联想到自己的旧，联想到自己的老派，但诗人并不因此自卑，她内心常存的爱与关心，是人世延续所最需要的品格，这品格，超过日新月异的建筑。

花语：李南喜欢通过对人物的描写，而抵达自我。她写民心河畔的小草，是写自已，她写乡下女孩的啜泣，是写自己。

安琪：李南写《北风》，写的却是火车的声音和孩子的哭闹声，原来你所听到的这两种声音都来自北风的刮送。北风不仅刮送火车声、孩子声，还刮送星星，它们贴着窗玻璃向西移动，这感觉一下子拉出了诗人与尘世的距离，如果前面的声音是现实的，星星的移动则是幻觉的或者一厢情愿的，谁能依凭肉眼看到星星的移动？只有诗人。

花语：她说，“我在大地上活着，轻如羽毛”。感性的李南，同时又是性感的李南，她说，“绝望的心就像今晚车跑过的路。”，“我还爱着绿色的植被、每一寸清新空气”。

周所同：李南怀抱着一颗良善之心，在低处的尘土里行走，她的诗温暖亲切。诗中的一些阴影、一些忧伤，淡淡的，又克制又隐忍。反而加重了温暖，亲近的重量，这是她的本事啊。

安琪：《百年之后》：这次在兴隆，胡茗茗说到大解这首诗，她说，这不是大解最好的诗，却已经成为他的经典了。大解这首我在不同场合读过多遍，好记而切合生命本质。我觉得这是一首颇为狠的诗，在百年之后，会有一代代新人重复着自己和妻子、儿子和女儿的路，这就是人生。这首诗写的死亡，却如此平静，不慌，仿佛还很享受即将来临的百年。这是这首诗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李轻松：大解的作品里是有信仰的，我们已丧失的那部分精神力量，还有他对宇宙万物敞开的怀抱，是宽厚的。我愿意用“仁”字来形容大解的诗，也许这并不时尚，但“仁”字就是一个人与其它人和其它事物发生的联系，有了这个字才会有“爱”、有胸怀。

（天色渐晚，抬头望去，窗外的夕阳正慢慢西沉，把最后的余晖涂抹在那葱郁的树林之间。金色的，耀眼的余光，被水洗过的天空，带点灰，却依然是清澈的。晚风从前门进来，经过我们又从后门出去，诗意就这么弥漫起来。我给大家哼一曲东北小调吧，调节一下气氛。于是，我哼唱了《月芽五更》的第一更，唱那月牙还没出来……）

周所同：像我这个年代的人，写诗最初都是从说假话开始的，惯性的思维，格式化的语言，直奔主题的表达方式，千人一面的模式，令人难堪。所以我有意识地补课，尽可能地接触西方诗歌，毕竟中国新诗的源头是从西方来的。读外国诗歌常有吃力的感觉，比如阿特伍德的这首《九月》，它的结构方式，诗中的意象及视角转换，以及整体象征或暗示，我还不能有十分的把握，请教在座的年轻诗人，给我答案，说说你们的理解吧！

茗茗：有关《礼物》一诗，能背诵的人很多，翻译的版本也很多，我个人更欣赏西川的译本，流畅光滑，不着痕迹。这是一首和解之诗，对生活的和解，对痛苦的和解，一切都值得幸福并获得安慰，阳光照射花朵，礼物从天而降。拥有这份礼物的人配得上孤傲二字。

安琪：《礼物》是诗人都知道的一首经典，米沃什的经典。一个人老境后的心态倘能如此，他/她就不算虚度此生了。

花语：米沃什的诗有很强的画面感，他总是能用很少的笔墨写出大世界，大情怀。记得第一次读《礼物》，我被他诗里的恬然、淡定和从容所打动。他用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向我们转叙的豁达与通透，显示了他人格的高贵。

李轻松：米沃什的诗是经得起读的，而且每读一次，都会有新感受。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越会读出它的好来。那是一种深埋着沧桑的诗，是安静的夕阳西下，是渐去渐远的海与白帆。在他什么都不想拥有的时刻，其实他已拥有了一切。

周所同：米沃什这两首我很喜欢，冲淡、宁静，有一种荣辱不惊的气象，每首诗的结尾尤好，那种突然间的打开，那么自然，不愧是大手笔。

安琪：《住所》是敬献给死者的花朵成为母鹿和小鹿享用的果实，如此情景只当国外才有，要在中国，母鹿和小鹿进得了墓园吗？就是进来了恐怕也会被捕杀吧？本诗题“住所”由此便有两层意思：死者的住所和鹿们的住所。因为有动物的参照，死者的住所便也显得轻松些，本诗的情绪便也显得轻松些。

周所同：索德格朗，希姆博尔斯卡，卡佛的诗，是诗人的经历与经验的积淀，不时闪现，

李轻松：年少时喜欢激情迸发的作品，中年以后喜欢安静从容的诗。读他的诗就是一件人生礼物。淡然，简单，有点些微的欢愉，够了。我把它看成是一首和解之诗，与生命和解、与现实和解、与所有的冲突和解。但是和解并不全等于妥协。

花语：用层层递进的方式书写残酷，表达力量是阿特伍德的一大特色。他的《九月》看似写了一头死羊，实质写了一个世界所满含的悲伤与无奈，富有一定的寓意和哲理。  

安琪：《九月》这首诗似乎在说一种对待世界对待万物的态度，第一部分第一句“造物主正跪着”，说的是羊吗？好像是。这头羊磨着牙，发出河流底部石头碰撞的声音。这头羊被牵向牲口槽干吗呢？第二部分给出了解释，羊被杀了，被死亡的马车拉走了。且别紧张，这一切其实只是“你”的虚构，“你”用虚构的死羊试图告诉我一些人生的哲理，这就是后面的两段。后两段层层递进，似乎在告诫你放下包袱，把一切扔掉，但，归根结底，为的还是突出最后一句，人的一生永远有扔不掉的东西，这东西，恰好是最沉重的。这是一首寄哲学意义于诗学中的诗。

李轻松：我在阿特伍德的作品里经历着中国的现实。这样说也许并不夸张，她写的悲痛的九月、虚构的九月，让我深陷其中。曾读她的《荒野指南》，简直就是我们今日中国现代生活的真实写照。她对自然世界不遗余力地讴歌，她对物质主义的坚决反对，让我感受到她在现实世界的窘迫与理想世界中的无奈。

茗茗：阅读阿特伍德这位素有“加拿大文学女王”之称的诗人作品是需要智商的，她的跳跃，她的形而上，她最终的了然于心，都是一场对智力和经验的考量。

李轻松：拯救与埋葬，告别与出发，阿特伍德没有为我们指出方向，但恰恰是这种混沌感、歧义性让我们看到更多的方向。

安琪：索德格朗的《我》，解读外国诗人比较困难的地方在于，你得先花力气去了解他/她的背景，死于肺结核的索德格朗寿命不长，但家庭经历颇为曲折，父亲和母亲的家族，出生地和居住地，都比较复杂。在这首诗中，隐约感觉得到作者是个离开故乡的人，在异乡，她是陌生人，她发出的两个“难道”开头的质问表明了自己被弃的命运，她的不甘。在异乡，她只能潜伏于树下，即使想爬上树干也不能够，诗中用“滑溜溜”预示了攀爬不得的无奈。诗人为何要爬上树干，为的是远望故土的炊烟。这个细节很独特，极少看见中国诗人这样写。

茗茗：我宁愿这位早逝的芬兰女诗人索德格朗死后也如生前一样默默无名，似乎这样她就独属于我，我们可以像姐妹一样手拉手，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她对我讲她所了解的疾病，穷困和死亡，我对她讲我所接触的爱情，我将宽慰她的幻想并带她获得她渴望的自由，或者她给予我的自由，这些，似乎与诗歌无关，只与孤独有关。

安琪：《星星》这首的想象力很奇妙，其中的星星似可意会为诗人之心。破碎的诗人之心害怕被踩踏，故意用替人分忧的方式说，你要小心，满地都是碎片。这首诗，索德格朗的思维是逆向的，并且有着青春女子的古灵精怪。

李轻松：阅读索德格朗应该从她的生活她的病情开始，这个十六岁就染上了肺病的诗人，可以说从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坠入无限的忧郁与黑暗之中。我猜想诗歌是她的出口之一，她写的是孤独之诗，自我拯救之诗。但她并不绝望，她在死亡的恐惧下，依然用诗歌在寻找自由的心灵，以此来对抗那种死亡的威胁。

安琪：《低岸》这里是哪里？诗人显然不喜欢这里，一切都陌生，一切都与她没有感情。我猜这首诗是她在异乡的产物。一种厌恶，一种不耐烦，字里行间散发出来。

花语：喜欢用石头、碎、观望等词，先抑后扬是索德格朗的诗歌特色。也许她用文字传递的压抑正是她所处的那个年代的政治特色。

李轻松：是的，我们谁也回避不了政治，但如何表达那是需要技巧的。我还注意到，她诗中的情绪是起伏不定的，但正是这种跳跃给她大胆新奇的想像插上了翅膀。她独白式的诉说、断续地敞开她的内心世界、被星星的碎片刺伤的现实，在她的诗里都有了种破碎感与幻灭感。

茗茗：好诗是那种舍不得一口气读完的，是值得一读再读的，是可以久久在脑海里回旋的，希姆博尔斯卡的《在某颗小星下》即是，其间贯如长虹的气势，九曲回肠的步步深入层层瓦解，手段高妙，智慧高深，像一座有着回旋阶梯的灯塔，盘旋上升，直至极目远望，有高度才有宽广度，同时自身也具有了亮度和辨识度。

安琪：《墓志铭》：这首诗的最末两句异军突起，通常我们都是默哀三分钟，诗人之后要求后人默哀一分钟，为了避免超时，所以要拿出计算器。其实，谁会那么较真去计算究竟默哀了几分钟呢？这就是诗人心思异于常人之处。前面几句乃诗人自况，基本符合人们对诗人的想象。

李轻松：她是机智的，举重若轻的。她写墓志铭没有严肃庄重，而随意得像一次散步。其中还带有一些荒诞，体现出她的幽默感，那么一件沉重的主题却被她轻易地消解了，而且充满了情趣。

花语：哲学和庸常的区别在于前者能从一片绿叶站位的偏左位置发现它与众不同的幽光。哲学、敏锐、感伤是希姆博尔斯卡《在某颗小星下》这首诗的特色。作者总是能从很小的事物中发掘真理她，她灵巧的智慧使其诗值得一读再读。

李轻松：希姆博尔斯卡随着她获得诺贝尔奖而备受关注，一时间许多人都模仿她的方式，在小隐喻里观照大世界，这个方法屡试不爽，几乎领引了一种诗风。但是她的嘲讽与幽默大家几乎无法学到，那是一个饱有政治内涵的诗人的大智慧。说到政治会有人反感，主张诗歌远离政治，事实上连菜市场都包含着政治，何况写作吗？

安琪：《在某颗小星下》这首更像诗人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自然观等诸种“观”的自供状，它合成了一个女诗人理性、柔软、悲悯等诸种情绪所构成的一个复合形象，其间包含着诗人博大与精微密切结合的内心波动。

李轻松：那颗小星其实是对自我定位的一次拷问。她本能地抵制那些空洞的言词，而是充分地利用具体的事物来展示她微妙的语感、深入的洞察力和只属于她的隐喻。

安琪：诗中“为……道歉”已被当代诗人多次借用。也许当代诗人只是恰巧用此句式与希氏重合，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每个人需要道歉的事太多，向万物，向自己各种不端的举止。本诗在情感上的浓烈在希氏诗作中是比较突出的，希氏的诗一向冷静得不像女诗人写的。

李轻松：智性的写作都充满冷静。她的诗就像一道色香味俱佳的菜，火候极好。她从原谅到宽恕，自己成为自己的障碍，在笨重与灵巧之间，表达了那些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

茗茗：卡佛的流水账就是一本流水账，它就摆在那里，像蛛丝，稍远一步就看不见它，走进时它却会缠在你的脸上头发上，举重若轻，绕指柔，说的就是卡佛。

李轻松：说到卡佛我想多说几句，因为我先是喜欢他的小说。当时是一位女作家向我推荐他的，当然是他的小说。当我开始读他的作品时才惊讶地发现，他还写诗、写散文。我很兴奋，我喜欢一个作家不同的样式，我相信它们是互相映照的。当人们大谈他的小说时，我反而静下心来读他的诗，这个诗人的身份，卡佛本人也是在意的，强调的。这个生前的失业者、酒鬼、妻离子散者、英年早逝者，死后在墓上把诗人刻在了第一位，然后才是短篇小说家，散文家，说明卡佛很钟爱他的诗。

安琪：《黄昏》中呈现了一个孤独者的心态，自悲自喜，自言自语。鱼就是他的心。全诗有一种混乱的闪烁的思绪，你理不清他想说什么，他也不想明白告诉你，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花语：隽美、清新、用词精准，卡佛的诗恰恰不卡，而能一气呵成带给人们美感。读他的诗如同在炎夏喝了一杯冰过的蓝带啤酒，他极强的叙事能力能带人入画，又久久回味

安琪：《窗》我喜欢这首，在人生的某一刻，必定有某个瞬间让你反思此生，这一刻在诗中就是停电的那刻，万籁俱黑，诗人回想了一下自己，未有许过虚妄的承诺，未曾做过逾矩之事，这真是难得的足以自慰的人生。一旦电路接通，诗人回到尘世，发现，尘世依然，不因他的自证清白而有丝毫改变。这很妙，留了很多回味的余地，我想，诗人一定不会后悔他未能改变世界一二的纯净。

李轻松：卡佛的诗与他的小说一样，都带有一种灰暗，但我把它看成是他独有的色彩，你不能说灰色就不是颜色吧！他在小说中奉行的是“极简主义”，我的理解就是留出大片的留白，尽可能地省略形容词，甚至是介词。这种克制尤其对我有用，使我对自己的铺张浪费感到羞愧。正因为他的简约，我在他的诗中也看到了一种空旷感。

安琪：《蜘蛛网》卡佛真是一个细心的男人，一根细细的蜘蛛线被他从室外引到室内，这蜘蛛线串起了他对这些年的往事的回忆，串起了室内外截然不同的感受：室外听得见的海水，室内死寂的海水。这根蜘蛛线将比“我”在室内更长久地留着，“我”将先于这根蜘蛛线消失。这里的消失，如果理解为死亡的话，生之短暂的悲叹就更浓。是的，消失可以理解为死亡。

李轻松：他最高超的手法是，他从不写满，所以他预留的空间极大。我最会意的地方是，他发现了这个世界的隐秘部分，“隐秘的心”，“万物和从前一样”，他细微地观察和撕裂现实的冷酷感，呈现出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他的克制与深邃常把我带入广阔的遐想，当然还有他适度的抒情，几乎就是一个样本，使情感在诗歌中的运用变得如此美妙。

周所同：“假如他不写小说，他会被公认为极好的诗人，正如事实本身。但是，和托马斯·哈代一样，他们的小说遮蔽了诗歌。这一点必将随着时间而改变，正如发生在哈代身上的情形一样，他是又一位跨两种文学体裁的令人钦佩的艺术家。”美国当代著名诗人，普利策诗歌奖得主卡罗琳·基泽尔如是说。一个写小说的诗人必有他的过人之处，一个诗人的小说必有独特之处，建议大家不仅读他的诗，也读读他的小说。

（诗谈完了，大家意犹未尽。不知不觉之中，天色已晚。有人“揭发”周老师最近写了类似“信天游”的诗歌，于是一致要求他读几首，他想请茗茗读，可大家说这种诗只有你那种口音读才有味道。于是，周老师给我们朗读了他的“新民谣”，换了一下口味，真是太地道了，仿佛是在吃了一顿西式大餐之后，尝尝我们的土特产，果然清新可口，回味无穷。）

所读诗人部分作品

雷平阳作品：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

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

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

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

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　　　　　　　

《颤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光辉》

天上掉下飞鸟，在空中时

已经死了。它们死于飞翔？林中

有很多树，没有长高长直，也死了

它们死于生长？地下有一些田鼠

悄悄地死了，不须埋葬

它们死于无光？人世间

有许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像它们一样

《基诺山上的祷辞》

神啊，感谢您今天

让我们捕获了一只小的麂子

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一只大的麂子

神啊，感谢您今天

让我们捕获了一只麂子

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两只麂子

周涛作品

《野马群》

兀立荒原

任漠风吹散长鬃

引颈怅望远方天地之交

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地平线

三五成群

以空旷的天地间的鼎足之势

组成一幅相依为命的画面

同是马的一族

却与众不同

那拖曳于灌丛之上的粗尾

披散胸颈额前的乱鬃

未经梳理和修饰

落满尘沙的背脊

不曾备过镶银的鞍具

强健的臀部

没有铁人的烙印

在那桀骜不驯的野性的眼睛里

很难找到一点温顺

汗血马的后代

突厥铁骑的子孙

一次酷烈的战役中

侥幸生存下来的

古战场的遗民

荒凉土地的历史见证

昔日马中的贵族

失去了华贵的马厩

沦为荒野中的流浪者；

面临濒于灭绝的威胁

与狼群周旋

追逐水草于荒漠

躲避捕杀的枪口

但是，即使袭来旷世的风暴

它们也是不肯跪着求生的一群

也有过

于暮色降临之时

悄悄地

接近牧人的帐篷

呼吸着人类温暖的气息

垂首静听那神秘的语言和笑声

潜藏于血液中的深情

从野性的灵魂里唤醒

一种浪子对故土的怀恋

使它们久久地

默然凝神

可是只需一声犬吠

又会使它们

消失得无踪无影

牧人循声而出

遥望那群疾不可追的

隐匿于夜色中的黑影

会轻轻地说：

哟嗬，野马群......

韩东作品：

《机场的黑暗》

温柔的时代过去了，今天

我面临机场的黑暗

繁忙的天空消失了，孤独的大雾

在溧阳生成

我走在大地坚硬的外壳上－－

几何的荒凉，犹如

否定往事的理性

弥漫的大雾追随我

有如遗忘

近在咫尺的亲爱者或唯一的陌生人

热情的时代过去了，毁灭

被形容成最不恰当的愚蠢

成熟的人需要安全的生活

完美的肉体升空、远去

而卑微的灵魂匍匐在地面上

在水泥的跑道上规则地盛开

雾中的陌生人是我唯一的亲爱者

《火车》

火车从很远的地方经过

你曾是那坐在车厢里的孩子

远离我所在的城市，或者回来

在黑夜阻隔的途中

我也曾坐在床头

等待着你的归来

你也曾向你的父母告假

那假期多长多甜蜜！

有时我多想驶近你

只因受到车轮滚动的激励

一阵风在远方刮起在远方平息

猛烈的汽笛终于变成柔和的炊烟

飘向我

当火车从远处经过

因为遥远所以蜿蜒

因为黑夜所以动听

因为回忆所以正在经过

因为你，使我看见了良辰美景

《你的手》

你的手搭在我的身上

安心睡去

我因此而无法入睡

轻微的重量

逐渐变成铅

夜晚又很长

你的姿态毫不改变

这只手应该象征着爱情

也许还另有深意

我不敢推动它

或惊醒你

等到我习惯并且喜欢

你在梦中又突然把手抽回

并对一切无从知晓

李南作品：

《小小炊烟》

我注意到民心河畔

那片小草　它们羞怯卑微的表情

和我是一样的。

在槐岭菜场，我听见了

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

她轻轻的啜泣

到了夜晚，我抬头

找到了群星中最亮的那颗

那是患病的昌耀——他多么孤独啊！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谦卑地

像小草那样难过地

低下头来。

我在大地上活着，轻如羽毛

思想、话语和爱怨

不过是小小村庄的炊烟

《下槐镇的一天》

平山县下槐镇，西去石家庄

二百华里。

它回旋的土路

承载过多少年代、多少车马。

今天，朝远望去：

下槐镇干渴的麦地，黄了。

我看见一位农妇弯腰提水

她破旧的蓝布衣衫

加剧了下槐镇的重量和贫寒。

这一天，我还走近一位垂暮的老人

他平静的笑意和指向天边的手

使我深信

钢铁的时间，也无法撬开他的嘴

使他吐露出下槐镇

深远、巨大的秘密。

下午6点，拱桥下安静的湖洼

下槐镇黛色的山势

相继消失在天际。

呵，过客将永远是过客

这一天，我只能带回零星的记忆

平山下槐镇，坐落在湖泊与矮山之间

对于它

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

《停车温泉假日》

一切是新的。房屋、花草、和新鲜的水源

只有我是陈旧的。

真对不起——亲爱的

我辜负了太多的岁月。

在拇指传情的年代，我依然那么老派

甚至，连爱也爱不起来。

绝望的心就像今晚车跑过的路

黑黢黢的。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还爱着绿色植被、每一寸清新空气

关心教育和公德。。。。。。

我这样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空旷无边的麦田。

大解作品：

《北风》

夜深人静以后　火车的叫声凸显出来

从沉闷而不间断的铁轨震动声

我知道火车整夜不停

一整夜　谁家的孩子在哭闹

怎么哄也不行　一直在哭

声音从两座楼房的后面传过来

若有若无　再远一毫米就听不见了

我怀疑是梦里的回音

这哭声与火车的轰鸣极不协调

却有着相同的穿透力

我知道这些声音是北风刮过来的

北风在冬夜总是朝着一个方向

吹打我的窗子

我一夜没睡　看见十颗星星

贴着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动

《百年之后》

——致妻

百年之后当我们退出生活

躺在匣子里并排着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我们的朋友和敌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重复我们的命运

《低头》

在众多选择中我只向命运低头

那不可把握的密码

和疲倦的黄昏都在路口

等待我承认

而我是这样的执迷在慢下来的

松散的岁月里我只关注天空后面的事情

和渐渐来临的脚步声

我知道神的手正在掩埋生命的真迹

万物在还原时间和尘埃已经化为浮云

在这靠不住的世界上

生活敞开了太多的出口

而我只有唯一的路径

我必须走到底

才能回望自己的一生

当我在终点

发现命运也是假的

我只向不灭的真理低头其他概不承认

米沃什作品：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值得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住所》

坟墓之间的野草苍翠欲滴

这景观从陡峭的山坡一直延伸到海湾

延伸到下面的岛屿和城池。夕阳

回光返照，缓缓消泯。黄昏时分

走兽们轻松地欢跳着。母鹿和小鹿

来到这儿，它们每天傍晚都来享用花朵

那是人们带来献给死去的亲人的。

阿特伍德作品：

《九月》

Ⅰ

这造物正跪着

被雪弄脏，它的牙

在一起磨着，旧是头的声音

在一条河的河底。



你把它牵向牲口棚

我提着灯

我们弯腰看它

仿佛它正在出生。



Ⅱ

这只羊被绳子倒吊着

象一个饰着羊毛的果实，正在溃败

它在等死亡的马车

去收获它。



悲痛的九月

这是一个想象

你为我而虚构了它，

死羊出自于你的头脑，一笔遗产：



杀死你不能拯救的

把你所不能吃的扔掉

把你所不能扔掉的埋葬



把你所不能埋葬的送掉

而你不能送掉的你必须随身带上

它永远比你所想的要沉重。

索德格朗作品：

《星星》

当夜色降临

我站在台阶上倾听；

星星蜂拥在花园里

而我站在黑暗中。

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

你别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

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的碎片。

《我》

我是个陌生人，在这片

位于重压的深海之下的国土，

太阳用一束束鬈发探望

而空气在我的双手之间浮动。

据说我曾生在狱中——

这里没有我所熟悉的面孔。

难道我是被人扔进海底的石头？

难道我是枝头上过重的果子？

在这里我潜伏于沙沙作响的树下，

我将怎么爬上这滑溜溜的树干？

摇摆的树顶交叉在一起

我想坐在那里观望

我故土的烟囱中的烟……

《低岸》

轻快的鸟儿在高空

不为我飞翔

而沉重的石头在低岸

为我歇息。

我久久躺在昏暗的山脚下

倾听强壮的松枝之中

那风的号令。

我趴在这里，向前眺望：

这里一切是陌生的，引不起回忆，

我的思想不曾诞生在这里；

这里空气湿冷，石头圆滑，

这里一切已经死去，引不起快乐，

除了破碎的长笛被春天留在岸上。

希姆博尔斯卡作品：

《墓志铭》

这里躺着一个老派的女人，仿佛

一个逗号。是几首诗的作者。大地

接受她，请让她安息，尽管生前

她不属于任何文学的圈子。

除了一首小诗、牛蒡、猫头鹰，

她的坟墓没有别的装饰。

过路人，请拿出随身携带的计算机，

测算一下希姆博尔斯卡的命运。

《在一颗小星下》

我为称其为必然而向偶然道歉。

如果我弄错，我向必然道歉。

请不要气恼，幸福，如果我把你攫为己有。

请死者宽恕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向时间道歉，因为我对世事经常忽略太多。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处的战争啊，原谅我把鲜花带回了家。

原谅我，敞开的伤口，原谅我又刺破手指头。

我为欣赏小步舞唱片而向深渊里呼救的人道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在熟睡而向火车站候车的人道歉。

原谅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谅我不时开怀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一小匙水也没有带来。

还有你，鹰隼，多年来你一点没变，总在同一只笼子里，

总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同一个地方，

原谅我吧，即使你最后被制成了一只标本。

我要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道歉。

我要向大道理道歉因为我只作了小小的回答。

真理啊，请不要太注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容忍我，噢，存在的神秘，原谅我偶尔拆掉你链条上的线头。

灵魂啊，别怪我不经常拥有你。

我向所有的事物道歉因为我不能同时无所不在。

我向每一个人道歉因为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为自己辩解，

因为我即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辞啊，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神费心地使它们变得轻松。

卡佛作品：

《蜘蛛网》

几分钟前，我走到屋外的

露台上。从那里我可以看到和听到海水，

以及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闷热而宁静。潮水退了。

没有鸟唱歌。当我靠着栅栏

一张蜘蛛网触到了我的前额。

它绊进我头发里了。没有人能责备我转身

走进屋子。没有风。大海

死一样沉寂。我把蜘蛛网挂在灯罩上。

当我的呼吸碰到它，我希望它不时的

颤动。一条精美的线。错综复杂。

不久之后吗，不等人们发现，

我就会从这里消失。

《黄昏》

独自垂钓，在那倦秋的黄昏。

垂钓，直到暮色罩临。

体味到异常的失落，然后是

异常的欣喜，当我将一条银鲑

拖上船，又将鱼裹进网里。

隐秘的心！我凝视这流逝的水，

又抬眼望那城外群山

幽暗的轮廓，没有什么暗示我

我将苦苦渴念

再次回到这里，在死去之前。

远离一切，远离自我。

《窗》

昨夜，一场风暴袭来，毁坏了

电路。我从窗子

向外望，树木半隐半明。

低垂着，覆上了白霜。广袤的宁静

笼罩着乡野。

我向来深知。但在那一刻

我感觉到，我这一生从未许过

虚妄的承诺，也未做过

逾矩之事。我的内心

尚且纯净。后来那天早上，

当然，电路重新接通。

太阳从云层后步出，

融化了白霜。

万物和从前一样。

（注：以上转自李轻松的新浪博客   李轻松收集整理）

精

彩

回

顾

理论园地与他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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