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理论园地：霍俊明：诗人就是在精神隐喻层面提前撰写墓志铭的人（总1140期）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著名评论家，现居北京。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无能的右手》等专著、史论、诗集、随笔集十余部。曾获全国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第十五届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诗刊》年度青年理论家奖、第二届草堂诗歌奖年度批评家奖等。

诗人就是在精神隐喻层面提前撰写墓志铭的人。

赫拉巴尔在小说中处理了大量的令人心悸的死亡场景，甚至在写作《过于喧嚣的孤独》的时候他说出了更为深层的动因，“我为写这本书而活着，并且为它而推迟了死亡”。关于赫拉巴尔的小说和诗歌，关于他最后一刻的纵深一跃——“如今我到达了虚无的顶峰”（赫拉巴尔），我总是想到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什么地方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什么地方笑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什么地方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什么地方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然而，活着谈何容易。无论是对于那些痛苦而杰出的诗人还是作为其精神追随者都不能例外，甚至不惜以肉身的殉难完成精神的追附，“让·阿梅利和普里莫·列维也都自杀身亡，这可绝不是一种巧合。策兰忠实的朋友及才华横溢的评论家彼德·斯丛狄也是一位幸存者，他在策兰自杀后的次年投水自杀。”（约翰·费尔斯坦纳《保罗·策兰传》）

赫拉巴尔

身体受难与宗教救赎不仅是宗教性的命题，而且是生命诗学中的核心所在。作为一个宗教思想家和神秘主义者，西蒙娜·薇依也以早逝为代价给世人呈现了一个独特的思想空间。而西蒙娜·薇依短暂一生的重要性不仅在于贡献了不可替代的思想资源，而且更为重要的在于她以行动和生命践行自己的思想理念。二战期间她参加法国的抵抗运动，拒绝吃敌占区的粮食而身体状态虚弱并引发结核病，1943年8月24日病逝于阿什福德疗养院。艾略特说过人类存在的不幸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他们必须靠自己找到一切。

失眠已经越来越困扰着现代社会的人们，尤其是一些作家、诗人和艺术家，当然包括这位赫拉巴尔——“我如果不吃药就无法入睡。至少，吃一剂罗眠乐能让我踏实睡上四个小时，或不如说是失去知觉”（赫拉巴尔《绝对恐惧》）。那种难以对抗的虚无和苦痛的程度是除了赫拉巴尔本人之外的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赫拉巴尔的精神重负与晚年身体的不堪状态可以在西蒙娜·薇依的《重负与神恩》中得到某种呼应和精神启示性，“谦卑，对于精神重力就是上升，精神重力使我们跌到高处。”而“虚空”“孤独”“死亡”“赎罪”等等这些“精神重力”的词源反复出现在赫拉巴尔不同时期的写作、日记以及通信当中。赫拉巴尔是如此沉重，而他身边的那个社会、那个世界又是如此地喧嚣：“我反复对自己说：赫拉巴尔，赫拉巴尔，赫拉巴尔，博胡米尔·赫拉巴尔，你已经把自己战胜，你已经到达了虚空的巅峰。就像是履行老子对我的教诲，我已经到达虚空的巅峰，一切都让人伤痛。”

公子哥赫拉巴尔在宁布尔克城啤酒厂自己家的“长房子”外

（1930年摄）

“诗人之死”显然具有格外特殊的象征意义，尤其是在普通公众那里就更具有了被谈论和猜测的种种由头。无论是专业的诗歌读者还是坊间带有商业目的的出版物都会对“诗人之死”抱以格外的关注和青睐。从主体意志的存在哲学的角度看，“诗人之死”与那种悲观的宿命论意义上的面对自然死亡的人群完全不同，“生命本身就是满布暗礁和漩涡的海洋。人是最小心翼翼地，千方百计避开这些暗礁和漩涡，尽管他知道自己即令历尽艰苦，使出‘全身解数’而成功绕了过去，他也正是由此一步一步接近那最后的、整个的、不可避免不可挽救的船沉海底，并且是直对着这结果驶去，面对着死亡驶去。”（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本雅明则认为“现代有一种奇怪的自杀诱惑”“避开自杀的唯一途径就是超越英雄主义、超越意志的种种努力”。关于自杀，人们总会将暧昧而复杂的目光投向那些诗人。

1997年2月3日——十年之前赫拉巴尔妻子的辞世给了他精神重创，83岁的赫拉巴尔从医院的五楼坠亡，而关于不幸的人生结局他早已经预言过了：“我的守望天使也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的守望小天使。因为这位守望天使想让我继续留存在这个世界，目的是让我抵达谷底，在继续往下走一段台阶，最后到达懊悔的终极坑洞。因为整个世界都让人伤痛，即使是我那位守望天使也让人伤痛。我经常想从五楼跳下去，从每个房间都让我备感伤痛的公寓楼窗口跳下去。可是每到最后关头，我的守望天使总会来拯救我，把我拉回来，就像他曾经对待弗朗茨·卡夫卡博士那样。我的卡夫卡，曾经想从五楼跳下来，想从奥佩尔特大厦跳下来。”（《魔笛》）而1997年2月3日这一天的下午2点10分，赫拉巴尔又一次站在五楼11号病室的窗口，而这次，一度拉他回来的天使不在身边。此时暮年的赫拉巴尔只想纵身一跃以求解脱，“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一切”“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这就是诗人的命运！这是在任何艰难情势下都体现了个体存在的意志和主体性，“死亡所意指的结束意味着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头，而是这一存在者的一种向终结存在。死亡是一种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赫拉巴尔

2016年3月12日，春天的布拉格仍然是寒冷的。此时在布拉格的郊区科尔斯克，我隔着白色木栅栏站在了赫拉巴尔的故居前——林中小屋。

这是一座二层楼房，屋顶和门窗都是草绿色的，多年前这位作家在这里写作，也抵抗着一夜一夜的孤独，“我坐在床上，倾听枝桠断裂和坍塌的巨响，似爆炸般令我不寒而栗，我的房屋被松林环抱，万一其中某一棵倾倒，横扫我的屋顶，枝杈顶穿房梁，直抵我的床栏。”（《林中残木》）

在院内的草坪上我看到了一个大约二三十厘米高的玩偶——戴着礼貌、穿着红色上衣、拄着一根拐杖。赫拉巴尔的故居紧挨着一条乡村公路，往年的落叶还堆积在路边。沿着公路向北，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赫拉巴尔的墓地。我当时特别强烈的感受是一个人的故园和墓地距离太近了。当时田野里的土层已经被机器翻新过了，正在等待播种。

赫拉巴尔在布拉格近郊克斯科的林中小屋前空地上写作

（1994年摄）

赫拉巴尔的墓碑设计得很独特，灰白色的石碑，接近顶端的位置是一个凿空的圆洞，那里放着一只木头小猫。赫拉巴尔生前在家里收留了很多流浪猫，只有它们与风烛残年的他相依为伴。赫拉巴尔的墓地摆了好多猫咪公仔，那是很多朝拜者从世界各地带过来的。墓碑右侧雕刻了一只手臂，从墓碑里伸出来有力地撑着，似乎他随时准备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墓碑前摆放着几束鲜花，周边是冬青、灌木。由此，我想到这位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写给杜卞卡、写给悲情的俄罗斯诗人、写给他自己的一段精神独白：“我们会向那些残留的红色荚蒾鞠躬致意，它们像守望者一样伫立在他的头颅旁……他们说，当他在苦闷中死去时，莫斯科的荚蒾正在怒放，于是他的棺椁上便堆起了厚厚一层红色的荚蒾……因为俄罗斯诗人都是先知、狂想者……随后，我们要将最后一束鲜花拿到另一座墓碑那边，一座巨大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它的凸面形状，就像是那些直径足有十米的镜子表面……杜卞卡，你能认出这是什么吗？这是伊卡洛斯的坠落。”（《公开的自杀》）

此刻，赫拉巴尔墓地附近的树林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鸟的鸣叫声，“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鸟鸣时的那种宁静。”（罗伯特·潘·沃伦《世事沧桑话鸣鸟》）我想，此刻赫拉巴尔正处于这一宁静的核心，一切风暴止息了，不再失眠、不再孤独，也不再痛苦。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

赫拉巴尔几乎每天会去看望林中的几只小猫

当天夜里，在布拉格的旅馆里我写了一首关于赫拉巴尔的诗——《不大不小的一次复活》：

赫拉巴尔的墓园和故园 / 离得太近了 / 生死只隔了两英里 // 红色拖拉机正在垦荒 / 椴木上刻着陌生人的名字 / 一只手臂从石头墓碑里探出 / 抚摸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玩具猫 // 米黄风衣的女子侧身在十字路口 / 风不大却吹乱了她的头发 / 一辆蓝色的乡下班车会晚点开来 // 一半光亮一半阴影的墓园 / 一只猫突然翻墙消失在树林里 / 它是为了离去还是为了寻找？ // 在我看来 / 这是一次 / 不大不小的复活

伊卡洛斯坠落的地方，也是永生的开始之所。也许，一个写作者最终只能在文字中获救。

对赫拉巴尔而言，作为诗人和作家的一面，遗留下来的文字肯定比生命更长久，“诗人之死有着双重含义，一指肉体的死亡，二是指诗的死亡。对于诗人来说，后者才是真正可怕的，因为它意味着写作或艺术生命的终结”（张曙光《诗人之死》）为此，另一位布拉格的伟大作家如是说：“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儿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卡夫卡《日记》，1921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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