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访谈：敬丹樱：一首诗就在那里，与我隔着不经意的一瞥（总1251期）

敬丹樱，四川人，曾获第17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出版诗集《槐树开始下雪》。现居成都。

华文青年诗人奖专访：敬丹樱

1

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诗歌写作的？最早激发你写诗的灵感是什么？

三年级从外婆家柴楼上发现母亲的半部《红楼梦》。四年级暑假从父亲抽屉里翻出一本发黄的《红楼梦》诗词全集手抄笔记。湘云心直口快，“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黛玉绣口轻启，“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煞葬花人”。父亲医生般龙飞凤舞的手迹，带给我考古的乐趣，很难想象以麻将为至高兴味的父亲也有过如此文青的过往。二十岁那年夏天重读红楼，前后花费近一年时间写下生平第一组散文诗《泪眼红楼》。这里还有个小插曲：我把文章一段一段读给同事听，以文字的渲染力为评判标准，同事说某个段落没有让她头皮发麻，我就反复修改那段至她起鸡皮疙瘩。身体力行得出结论，写诗费劲伤神，实在太难了。至此，我与诗的缘分戛然而止。

    2008年底领导布置紧急任务，写一首用于灾后河南三门峡市对口援建奠基仪式上的朗诵诗。满屏汉字可为诗歌盛宴，奈何遇见一个连锅铲都还不会拿的笨厨子。硬着头皮接下任务通宵研究，强制性逼攻任督二脉。那首题为《让我们敬一个礼》的分行习作在两位小姑娘情深意切的发挥下，成为奠基仪式上的催泪弹。后来和两位小姑娘受邀参加三门峡市2009年春晚节目录制，那是我第一次因为诗歌参加活动。赶鸭子上架，仍是浅尝辄止。但因此被身边的同事朋友高看一眼，心虚不已，出于掩盖这种心虚，不至于枉担了虚名的考虑，这次事件可视为起意留心诗歌的铺垫。

真正对诗歌产生浓厚兴趣，有意识地自发学习应该是2011年夏天，下决心把诗歌写出一定的辨识度，则是在更深入接触之后。

2

请选择2-3位对你的诗歌创作最有影响的古今中外诗人或艺术家。

曹雪芹、杜甫、辛波斯卡、马尔克斯。

与上题呼应，首先得提及曹雪芹，《红楼梦》是我教科书外最早接受的诗歌美育。读杜甫，其文本层次的丰富性让人常读常新，读辛波斯卡，则有酣畅淋漓之感。杜甫和辛波斯卡让我懂得形式服务于内容，一首诗要有它内在的核。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等作品，刷新了我对作品叙述方式的认知。

很遗憾时至今日，读而鲜有领会，他们被我消化吸收的营养还微乎其微。

3

你写诗一挥而就，还是反复修改，还是有其他写作方式。

一挥而就的时候极少，细想下来，《野水塘》《日暮》《太小了》几首篇幅短小的，可划归此列。

轻度强迫症。喜欢反复修改，《老龟》一诗是我改动次数最多的，结构啦，角色设置啦，叙述风格等等。有的当时感觉尚可，一段时间后重读可能会发现问题。个人认为修改是把双刃剑，每次从旧作里发现新问题，都是自省能力有所提升的标志，但是反复修改的文本可能存在匠气和雕琢感。

4

你如何看待生活、职业与你诗歌写作的关系？

生活是诗歌的源泉。写作初期，文本里空泛抒情的部分会多一些，最近几年则更偏重于描述日常。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小学教师。单位周围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是漫无边际的山山水水，这份工作带给我最大的好处就是零距离接触大自然，这也是诗写之必要。

“我闲闲地翻书，风闲闲地吹/桂花闲闲地落，落，落/芬芳安谧/我熟悉这样的气息/多年前，母亲掌心漏下金色的小米”——《桂》

午休时，细碎的丹桂就这样一粒一粒毫无防备地落在我的书页，就像母亲用同样细碎的小米，招呼着一群绒球般的小鸡。而细碎的文字落在空白的文档，似乎也沾染了丹桂和小米金色的光芒。

 “鸟声呼啦啦栖落小院，又扑棱棱结满枝头。/光眷顾了我。我站在尘世中央，像神的孩子。//美好的事物，来得多晚，都值得原谅。/枇杷树已经挂果，最闪耀那枚，是落日的偏心眼。”——《日暮》

放学时，夕阳西沉，麻雀从食堂旁边那几棵枇杷树上飞下来，很快又结伴飞回树上。仅仅是一次不经意的抬头，我就追随翅羽的扑棱声看见了那枚闪耀在夕阳里的枇杷果，它色泽金黄，在余晖中显露羞涩的红晕。一首诗就在那里，与我隔着不经意的一瞥，等着我不露声色地呈现，自然而然，仅仅需要一些风。

大自然待我如此慷慨，作为抒写对象，予求予取。这份工作带给我的困惑就是铃声会把一天中的每分钟都给你安排妥当，从早上6点10分起床，到晚上7点回家，离开一堆小朋友，开始管理一个小朋友。差不多10点半过后，时间才完全属于自己，那阵已是又累又困，精疲力竭。

换了工作后，离诗歌一下子近了很多。每天看到那么多人在写，感受到那么多人的努力，就像一种鞭策，会架着我往前挪。但这份工作就我个人而言，对写作造成的干扰不是完全腾不出时间，而是腾不出脑子。每天大量的被动阅读，糊在脑子里倒也倒不出来。要么畏首畏尾不敢轻易动笔，要么一思考就头痛欲裂。

可以把自己完全放空，与诗歌毫无关联且业余时间充裕，是我眼中对诗歌创作有帮助的，理想化的职业。

5

你关注诗歌评论文章吗？你写诗歌评点、评论和研究文章吗？

要倒出来一碗水，自己得有一桶水的储备量。这句话用在诗歌评论上也无不可。除了聚沙成塔的学养，诗歌评论还是个力气活儿，而且是苦力。拿燎原老师历时三年写的《昌耀评传》来说，他收集了能找到的所有昌耀的相关资料，包括昌耀本人提供的所有文献。一本490页的著作，背地里需要下多少功夫，还真不敢细算。燎原老师曾表示，这本书综合了他大半生的经验、阅历、文化蓄藏和学术训练。

诗歌评论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活儿，但几篇评论文章放在一块儿，高下立判。冷静客观缜密应该是一个优秀的诗评者最重要的品质。当下诗坛评者众多，好的诗评仍一文难求，我猜这大概是诗探索诗歌发现奖既奖千里马又奖伯乐的初衷之一:寻找优秀的诗歌评论后备力量。

我很愿意读诗歌评论文章，并甘于做一个认真的读者。

6

你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诗坛？

当下诗坛和其他圈子应该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作为芸芸众生相投射的小社会，大家除了本职工作，共同点是对诗歌的一份热忱。过了语言关之后，诗歌没有显而易见的标准，因此各种讨论交流，乃至碰撞和纷争，都是不可避免的。而良性的交流碰撞，是能够让自己获益，能够推动诗歌发展的。

具备甄别能力，选准学习榜样，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和文本写作水准要有相对清醒的认识和判断，有自己的立场和见解，不至于人云亦云，是比较重要的品质。探索新的写法也是可贵的品质，我不太理解那种不愿意给自己下战书，也不允准别人去探索，还不容许别人探索失败的行为。

敬丹樱自选诗歌10首

太小了

绿荚里的豌豆太小了

山坡上的紫花地丁太小了

蒲公英的降落伞太小了

青蛙眼里的天空太小了

我站在地图上哭泣，声音太小了

原谅我爱着你，心眼太小了

日暮

鸟声呼啦啦栖落小院，又扑棱棱结满枝头。

光眷顾了我。我站在尘世中央，像神的孩子。

美好的事物，来得多晚，都值得原谅。

枇杷树已经挂果，最闪耀那枚，是落日的偏心眼。

白桦林

天空纤尘不染，就像鸽子

从未飞过。雪铺在大地，只有旷世奇冤

才配得上

这么辽阔的状纸

树叶唰啦啦响，墓碑般的树干上

两个年轻的名字已不再发光。从来都是鸽子飞鸽子的

雪下雪的

睡前书

她还那么小

小鼻子，小耳朵，小眼神

前一秒，她嘟着小嘴生闷气

后一秒，她紧紧搂着我，一枚青幽幽的柚子

搂住了她的枝子

现在，整个世界就在我怀里

现在，我不出声。不会有人看出我有多害怕

怕她酸，怕她涩

怕她越来越甜。怕她翻身，怕她松开我

像柚子

松开她的枝子

老龟

叔公捡废品多年。除了枕头下

皱巴巴的存折，他放不下的，还有只老龟

每天，叔公都要探探它的鼻息

再用清水

擦洗它废品般的脸

叔公食量越来越差。

他搬来条凳，盘算着掐一把香椿芽

椿树下
老龟贪睡如死神

我们去看稻子吧

穿过农舍，鱼塘，紫红的木槿
抵达金黄的稻田。像只狡黠的麻雀，你漫不经心
啄开一粒稻谷

我在你面前停了下来
稻草人一样停了下来

那么多稻田，我只记得黄鹿镇的，那么多稻穗羞涩地低着头
新娘般等待收割

叙利亚，盲童在歌唱

仿佛大马士革城失去了什么

那些飞翔的种子就能

填补什么。她在废墟种花，她将拥有整座花园

她久久仰着头

花朵朝着天空喷薄——

神在那一刻降临

附身于世上最小的花匠

含羞草

轻轻拿手指点一下

叶片便快速闭合，再点，下一枝也快速闭合

像是训练有素的表演

像是取悦

我越点越欢，所有叶子都蜷缩起来

想起《辛德勒的名单》

德国军官拿枪口指点着犹太区

穿红衣裳的小姑娘避开人群

闪身跑回居民楼，她跳进木箱啪一声合上盖子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多像是取悦

多像一枝训练有素的含羞草

我们都以为含羞草快速闭合叶子

是因为害羞

白衬衣女孩

“我家也有这样的阳台

母亲把我父亲的白衬衣搭在木椅上

像面包片，被月光每天每天

均匀地涂抹。”他盯着白蜡木地板，她站在那里

她的尾鳍

刚刚变成修长的腿

“有一次坐在母亲的位置

我捧起那件衬衣。你知道吗？咸腥和汗味

所剩无几。”一望无际的大海

涛声叠着涛声。“仿佛他将海浪般被暮色推上岸滩

无数次，她抚摸着褶皱里棉质的秘密

从阳台望出去”

“你知道时光

在一个女人落座与起身的罅隙里溜走

衬衣白得已经不明显了”

微风在她海藻般茂密的发间涌动。“有一次她把自己装进衬衣……”

她耸耸肩

哦，他知道的

他都知道。他的白衬衣女孩微微侧过身子

眼睛里波光粼粼。他上前一步

“像被一个拥抱填充

看起来，衬衣没那么空荡了”

酸枣

姨妈家门槛前

未来的表嫂对着一竹篮酸枣蹲下来

剥开一个

吮吸透亮的果肉

她微微前倾，余晖描摹着一段白皙的脖颈

那种优雅，直至上初中

在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笔下

遇见吃牡蛎的女士

才找到与之媲美的参照

被耀眼的果实逼退，我默默绕开竹篮

姨妈家的酸枣树早已砍掉

那女孩也早已抛开我表嫂的身份

嫁作他人妇

摸摸腮畔，又甜又黏的汁液

顺着想象滑落。那是我生命中绕开的第一个篮子

如果时光回溯

——我会蹲在她身边

剥开一枚酸枣，像那样微微前倾

在夕光里

露出一段脖颈

访谈：

名人名言：

      “一个诗人应该把自己隐藏在作品里，如同上帝把自己隐藏在万物中。

---福楼拜

精

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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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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