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甜宠剧里，没有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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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宠剧”“小甜剧”正在成为一种稳定产出的品类，俊男美女，一路发糖，摸头贴脸这个咚那个杀。

这几天碰巧看了若干个宣传稿，几家公司都声称自己专注甜宠剧生产，专业话术一套套。翻译过来意思就是自豪于甜宠剧这门生意稳定，用新人当主角很便宜，导演编剧写故事顺顺利利也不会吵架，更不会引发什么删改风险，受众群很牢固，给啥看啥轻松过关，从事甜宠剧制造，真是狗皮倒灶的内地影视行业中最世外桃源之清净所在。

不过甜宠剧制造者说的也是真的。某视频网站甚至专门做了一个“宠爱剧场”，点开剧场官微，每天发的内容就是不同剧集的男女主角在亲亲抱抱举高高，让人怀疑这种剧是否还需要有“剧情”这件事的存在。

这类剧集由于剧情简单很难出圈，可是对于好这口的受众来说，这是最好最精准的解压剂。看了不会生气，不会郁闷，不会伤心，只会“姨母笑”。

但有个吊诡的问题是：这些甜宠剧里，并没有真正的爱情。

尽管甜宠剧创作者们号称一定要把老梗编出新花样来，可内容真是大同小异，就是一见钟情以后疯狂撒糖。（“撒糖”这个词，四舍五入就是吻戏，再进一步也不让拍了。）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甜宠”这种门类，完全没有两个人的相识和相互选择，男女主角一出场，就被放入了“全自动撒糖”程序里一键启动。

“甜宠”的故事结构和人物关系基本可以用以下几种模式来概括：

1.前世今生（我为什么会对你有感觉？因为上辈子就认识了。）

2.青梅竹马（我为什么会对你有感觉？因为我童年就只认识你一个异性。）

3.契约爱情（我为什么会对你有感觉？合同都写好了只能按规定走了。）

4.强行同居（我为什么会对你有感觉？咱俩住一块睡一张床这不当夫妻怎么收场？）

这些俗套言情桥段几乎只在东亚偶像剧中出现，令男女主角的相爱变成了“不需要理由”的事情。

不必出门社交、不必在生活里发现什么惊喜或惊吓、不必一点点了解和揣测对方。他们之所以相爱，是因为他们被套进了这个框架里只能相爱。就像磁铁两极必然吸引，这是世间真理，毋庸置疑。

在此基础上，女主会自动落到男主怀里；

男主会自动亲上女主；

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就是让他俩抱上、亲上、好上。天上落雨、地上开车、老板发怒、路人抽风，全为了撮合这对男女而进展。他们要做多少亲密动作，决定了这个宇宙的未来。

当然偶像剧本来就和现实有差距，可是感觉以前的偶像剧也没有全自动到这种程度。

什么叫谈恋爱？要谈啊，要先认识一个人，渐渐觉得对方不一样，猜测彼此的心思。没有这些，恋爱真的存在吗？

《悠长假期》里明显有两个成年人一点点靠近的过程；

《情定大饭店》是拆散了一对般配到不行的金童玉女重组CP，你可以明确知道成功男主为什么喜欢能干女主，可以分析女主是何时开始转移情感。

初代国产偶像剧里，《将爱情进行到底》男主经历了一段又一段感情，心思飘忽不定，搁现在就是渣男了。

徐静蕾版的《情书》是一个女孩寻找爱情一次次探索的故事，身边男生一直在换，有刻骨铭心的渣男初恋，有跟自己兴趣类似的，有跨越阶级的，有默默守候的，她闺蜜还沉溺苦恋之中。

就算是非常套路化的漫改偶像剧《恶作剧之吻》里，上来就亲了莫名其妙就同居了，恋爱金手指大开，但剧情里也有女主对男主一次次的爱而不得，想要放弃的挣扎。连《恶作剧之吻》里，爱情都不是天经地义就应该会产生的，是有个过程的。所以多年来，陷入暗恋的女观众都会用这个故事里的情绪来套现实里的自己。

更不用说，西方的爱情故事全是“约会模式”开启的：偶遇、搭讪、朋友的朋友、因为共同爱好而产生的友谊、当然也可能是一夜情。两性关系是有缘起和磨合过程的。想要爱情就要积极拓展社交，每个都试试，分分手、离离婚。

天降奇缘一见钟情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传奇爱情，但也是古代婚恋模式包装之后的美化版本。

真实生活里，现代人的爱情，很难指望天上掉下来，广泛社交和接触以及尝试之后，才能由好感里一点点栽培出爱情，至于长期的亲密关系需要磨合这类话题，就已经不是爱情片，可能是恐怖片了。

“缘分天注定”的偶像剧模板在电视史上存在已久，但过去的偶像剧为了情节上一波三折会设置很多阻碍，设置得好就是情感关系的递进，设置得不好就是所谓的“为虐而虐”，给剧情拖进度条，赚观众的情绪。

而现在的“甜宠剧”之所以又名“小甜剧”，就是放弃爱情里的波折，只要确认的幸福。

从这个角度来说，市面上的“全自动甜宠”，其实与爱情无关，你无法从中习得任何情感关系的领悟或人的成长。

这类剧情更像是情趣play大合集，走路吻吃饭吻刷牙吻坐车吻，对着墙咚一下对着镜子咚一下再对着床咚一下。女主角随时失去行为能力，男主角每天都在思考怎么找到拥抱的新姿势。

网络上甚至有甜宠剧的吻戏统计，里面写着甜宠剧《双世宠妃》每一部都创下新纪录，30集42场吻戏，再拍一部据说要超过80场。

越是旗帜鲜明表态自己专注“撒糖”，越能吸引到甜宠剧的受众，这个生产链条被网友调侃为“工业糖精”，可工业才有稳定产出嘛。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全自动甜宠剧”呢？

随便胡说八道几个歪理吧。

我们中国人好像从来不会谈恋爱的。学校的教育环境是不能早恋，父母对孩子的期许是小时候好好学习18岁后快速恋爱最好大学毕业能赶紧结婚生孩子。

现代都会爱情的基础，是“试错”。但整个社会似乎都不太接受“试错”。试错的爱情仿佛是很羞耻的。明星谈恋爱分手了，粉丝到社交网络升堂吵个对错也就罢了，但很多网友会不自觉来一句“付出多少年的青春”，感觉这个青春必须谈到可以结婚的爱情，否则就是错的。

这种对“试错”的不能容忍可能也跟我们潜意识里还有很强的贞洁观念有关系。谈恋爱错了就是当事人的错，谈恋爱太多的人“很乱”。

这样造就了这些年被反复提及的“三观党”问题，一场双方不断探索的爱情里会有很多错误，但一部分观众根本不想看到爱情里的探索与差错，他们需要的是“纯洁”。

（△《英国病人》遭遇“三观党”差评）

又要“纯洁”，又要“深爱”，这筛下来的只能是天注定的童话故事了。

“缘分”是一个东方社会的概念，英文老师给出的翻译建议一般是“fate”或者“destiny”，即翻译为命运。但命运包含人生多个方面，再说爱情上的命运也有很多种啊，单身、多次恋爱、光恋爱不结婚……这些都有可能是爱情命运。

而东方人所说的“缘分”，是深信两个人一定会结婚生子白头到老，至于你怎么找到这个人，不管，不是你要想的问题。这种词汇过去是给父母之命的婚约找理由，在现代人拍摄的甜宠剧里，则变成了爱情就靠投胎自带的姻缘。男女主角无需思考自己去哪里找对象、对象是否喜欢自己这些问题。

有位给言情剧执笔过的朋友表示，同行工作共识就是写不下去开始来吻戏，来拥抱，来壁咚，来亲密动作。这种桥段的收视率会非常好。

我是觉得这种全程工业糖水的情节还关联着另一个问题——性压抑。

对贞洁依然有集体潜意识的话，性和欲望，就被“耻感”蒙上了，不能说。但观众总是有欲望和幻想的。在“干净的”“不会错的”“一定会成功”的恋情设置之下，幻想就披上了合法性，花样百出地一路甜下去就好了。

“甜宠幻想”拆解一下也很有意思，女主角很难在欲望面前表现出主动姿态，不是巧合导致亲密接触，就是霸道男主今天来咚我。总之必须“男神来宠爱我”“男神令我心动”。我，我很纯洁的啊，我没有经历过这些，我怎么想到他会这样？

当然，吃这一套的女观众也会说，因为是男神，一切才是甜蜜美好的，换生活里的普通人就不行，那就是猥琐。

我想到小时候租书铺里有很多言情小说，女同学看完之后会告诉我她的理想爱情，关键场景都在于“他告白了”“他抱住我”“他吻上我”。这种幻想的实际意图是“想跟男神在一起”“想和男神拥抱”“想体验亲吻”。很小开始，女性就被这种故事教化得“不要主动”，等候着被动又合乎心意的罗曼蒂克情节。

也正因为如此，某些电视剧里甚至会出现近乎性骚扰和犯罪的“甜蜜”。在“女性享受被动”这种思维方式之下，编剧会把“进攻”当作“示爱”，因此骚扰和危险也被变成了“浪漫”。

过去媒体写评论常常苦大仇深来一句：“我们不禁要问，长此以往会如何？”

所以工业糖精的甜宠剧多了会怎么样呢？

其实也很难说。

潜移默化的保守主义，借着甜宠剧，可能会有扩大化的。被贞洁的小言故事培养出的三观警察四处出警就是一例。真正的爱情故事在他们眼中反而是大逆不道的。

“被动的女性”故事太多，对社会也有误导之嫌，搞不清现实逻辑的女性观众很难学会表达自己。男性会以为“霸道才是真男人”，这就更可怕了。

但是，也不是每个观众都把这种故事当真事。

从网络发言来看，一部分主动选择工业糖精甜宠的观众，反而非常清醒地知道，这不是真的。之所以在幻想里寻找百分百没有波折没有错误没有浪费的爱情，就是因为既然幻想了，还不如一帆风顺十全十美。

明知道工业糖精，观众的期许就不是品鉴什么思考什么，而是简单粗暴的甜，不过脑子才好。生活已经太累了，精神上感受到拥抱抚慰和甜蜜也是好的。

打着“甜蜜爱情”旗号的电视剧里没有爱情，也许就是因为生活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爱情。

“假靳东”的故事里，不肯承认自己被骗的女性说，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爱情。

很多年轻人为此唏嘘不已，甚至有人对自己早早下了结论说，可能再过几十年自己也是这样。

“现实里就没有什么爱情”这种事情，又要作两面观。

保守思想抬头，不正视“恋爱就是会试错”，把欲望压抑限制到“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时候才可以”，“贞洁”这种古老的概念因此重新登场，这是值得警惕的。

甜宠故事只包装出不存在的甜蜜，而不点出不平等不健康亲密关系对女性的种种陷阱，对盲目顺从父母催婚催生的年轻人，也是误导。

但另一方面，很多年轻人根本不愿意在那种频繁试错去挑选的约会里投入时间，也恐惧婚恋生育带来的经济压力，自然对反复约会反复失败的爱情故事没有观赏兴趣。

现在一个人生活有很多快乐，吃吃喝喝赚赚钱买买东西，没事找点工业糖精权当解闷解压。进入亲密关系在现代社会已经不是必选项，那没有爱情又怎么样呢？看看虚拟的人“撒糖”就好了。

甜宠文越是批量生产，工业糖精越是无限供应，恰恰说明，现在也没有多少人想真正去讨论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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