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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异的张公子湖心亭看雪事件始末丨闲话13

2016-09-27 林一五 独居者世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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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位张岱张公子,在大雪飘飞的西湖,披着毛斗篷,乘一叶孤舟,去湖心亭看雪。


后来他写了一篇小品文,记叙这件事。这就是有名的159字文章《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林一五看完这篇文章,真是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为什么这么说?请容我慢慢道来。


首先题目叫《湖心亭看雪》,雪景主要在第一段。


“上下一白”,不仅是美景,也是洒脱的心境。


“湖上影子,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会用形容词的普通作家多如牛毛,擅用名词和动词的高级作家相对较少但也很多,甚至词汇量不大但作品宏伟的伟大作家也不能说屈指可数。然而把量词用得这么别出心裁,令人回味无穷的,林一五只见过张公子一人。林一五固执地相信,阅读量比他大得多的读书人,也不会碰到比张公子用量词用得更好的了。


但是,这一幅意在言外的雪景,却并不像题目中所说的,是在湖心亭看的。张公子还未到湖心亭,此时他还在舟中,所以他才会看到“湖心亭一点”。然而更诡异的是,似乎这幅雪景也不是他在舟中所见,因为你看后面还有“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按常理他要想看到小舟和人的倒影,必须走到船舷朝下探头,但如果这样,他很难同时看到“长堤一痕”和“湖心亭一点”。即使退一万步讲,他同时将所有景物摄入眼帘,所看到的也绝对不会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这样的远景。


所以张公子写的雪景,仿佛是有另外一个张公子站在岸边,远远瞧见自己泛舟湖上,与长堤、雪亭、孤舟、游客融于一体。就好像灵魂飞出身体,又反观自身。


《湖心亭看雪》,不仅不是在湖心亭,甚至雪景也不完全是实景。虚虚实实,神游物外,你说奇怪不奇怪。


还没完。到了湖心亭,还有更奇怪的。


这连绵大雪、人迹全无的时候,张公子想到去湖心亭,已经是奇人奇事。但没料到亭中已有人捷足先登。不仅有,还有两个。不仅有两个,而且他们俩还带了酒,以及煮酒的童子。他们不仅对饮,还喜出望外地强拉着张公子喝酒。


张公子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他很快溜掉了。一点也不像碰到志趣相投之人,要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样子。


这里面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张公子确实不会喝酒,“强饮三大白”已是极限,不得不开溜。二是张公子内心深处是内向的人,在自己的秘密花园意外碰见陌生人,有一种被撞破的慌张,局促中只想赶快逃走。他慌张到什么程度呢?甚至来不及问对方的名字,等到告别之后才想起来问人家名称,得知对方是到杭州做客的南京人。


林一五是从张公子的其他文章猜测这两个原因的。


不擅喝酒——《张东谷好酒》中说:“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说是失传,当然也包括张公子自己。可见他确实不擅长喝酒,何况亭中用的还是大碗。


内向和秘密花园——张公子曾经不止一次说起他的爱好,从爱好看,他就是个古代版的宅男,内心丰富,自得其乐。


比如《方物》:


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则苹婆果、黄巤、马牙松;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则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乳腐;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橘;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鲗、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则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


又比如《吴中绝技》:


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


《金乳生草花》:


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头者火蚁,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蜒蝣,贼叶者象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筯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钱穴搜之。


宅男的秘密花园里突然闯进来两个陌生人,难怪张公子要仓皇逃走。


说到这里,那对饮二人的身份其实也有可疑之处。


对这两人,除了他们来自金陵,说了一句“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的惊呼,以及强行劝酒的行为以外,张公子没有更多交代。正是这轻描淡写的几笔,留足了悬念。


虽然同样是大雪天上湖心亭看雪,这两人可与落荒而逃的张公子大不相同。如果说张公子是内向羞涩的世家子弟,这两个带着童子、说话举止又透露着一股江湖气息的神秘人则更像是游戏人间的放旷隐士。


可是不要忘了,张公子其实自己也是隐士啊,至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明亡不久,清朝初兴,张公子正避居山中。


以一个隐士的视角,写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隐士。两种隐士,一种主动,一种被动;一种活泼,一种羞涩;一种老练,一种局促。然而却都做着不入俗流的同一件事——去湖心亭看雪。对比反差之中张力十足,妙不可言。


只不过那二人的身份仍然不为人知。说他们是隐士,大概是可信的。但是猜他们是身怀绝技的江湖豪杰,也不见得就错。又或者行走天下的传奇商贾,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还有舟子


一个撑船的,在知识分子和神秘豪客组成的风雅事件中,本来是最不起眼的角色,但是他却说出了全文中最重要的画龙点睛的话:“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舟子的评语强调的是数量:原来以为痴汉就只有公子你一个,现在没想到还有别的痴汉。为张公子孤独的事业增添了几分希望。不过看上去舟子也把张公子和对饮二人看作人生何处不相逢的同道中人了。舟子这么说对吗?


上面已经说了,对饮二人和张公子是两种隐士。再更深入一点分析,这两种隐士对现实的态度其实千差万别。湖心亭看雪是一种什么举动?它是卓然不群的自我标榜,看“上下一白”其实是对被覆盖的那个藏污纳垢、俗不可耐的真实世界的厌弃。在张公子眼里,这个举动里包含了“幽怨”,适合自己一个人孤芳自赏,所以一旦发现有其他人,就立刻想逃走。而在对饮二人眼里,“嘲讽”的意味更浓,所以发现“更有此人”,激动地马上拉着喝酒,那架势就好像在说,让我们一起尽情看笑话吧。


舟子的看法似乎是错了。但这要紧吗?不要紧!因为舟子是“喃喃”说的。“喃喃”是什么?是轻声,是带点自言自语。说的对、说的错,与旁人无关。说到底是向张公子又不向张公子的一句通知。说就说吧,偏要喃喃,多可爱的舟子。


所以你看,整件湖心亭看雪事件,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大乌龙。不要说“湖心亭看雪”这个名字起得名不副实,就是整个事件里,大家也都是各干各的,各有各心思,彼此不衔接,更不要说默契。简直乱七八糟。可是呢,这个乱七八糟的乌龙事件,看上去又是那么理所当然,那么浑然天成。


还有比这更美妙更古怪的吗?


当然有!


张公子有一篇文章叫《西湖七月半》,讲的是西湖上各种附庸风雅之人赏月的场景。看完之后你真会觉得,西湖是这个世界上最庸俗不堪的地方了。他还有另一篇叫《湘湖》的文章,话说得就更直白了:


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狎;湘湖如处子,视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


你看,人人得而媟亵的名妓,原来在张公子心目中,西湖是这样的面貌。


当想到《湖心亭看雪》里的西湖,突然变成了一副“名妓”面貌,是不是突然之间,你又产生了许多新的想法?


林一五产生了许多想法,不过他知道再说下去就惹人讨厌了,所以这篇闲话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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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首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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