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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广没有靳东?文化撕裂不可解?简评《北上广没有靳东,四五线没有李诞》

林一五 林一五议时 2021-03-10





从北京CBD的国贸三往西过一条街,诺安基金大楼后面的巷子里,声名遐迩的餐馆小王府(XiaoWang's Home)旁边,有一家沙县小吃,当年只要十三块钱,就能买到包含一根肉色苍白的鸡腿的盖饭。在国贸三楼下超市买一份快餐的钱,可以在这里吃三根鸡腿。在国贸商场随便哪个餐厅跟同事AA的午饭钱,可以在这里吃至少七根鸡腿。


如果愿意走得更远一点,过了破旧的光华里社区,到韩国文化院附近的小巷里,还能找到那种简易桌椅搭的小吃摊,专门卖驴肉火烧,八块钱一份。脏兮兮的桌子边上坐着的都是来自附近工地的民工。就算在电视台曝光河北假驴肉作坊的时候,也没见顾客丝毫减少。


在读远川研究所的爆款文章《北上广没有靳东,四五线没有李诞》的时候,我脑海中首先闪过的,是多年前这两家小吃店的景象。



北上广没有靳东?我看不见得。


但转念一想,我又发现其实我上当了,我在无意间,被作者带进了沟里,竟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其实他的推理是错的。



作者用骗子选靳东不选“国民弟弟”来说明三四五线城市与北上广深有迥异的审美趣味和文化习惯。这个推理,对吗?


显然不对。中老年妇女被假靳东骗,主要原因不在审美趣味和文化习惯,而在于中老年人没有跟上信息技术的发展速度,对网络平台的陌生,使她们掉入了拙劣的骗局。


一方面,北上广深的阿姨们,喜欢靳东的也未必就在少数。三四五线城市的阿姨们,也不见得就对“国民弟弟”们无动于衷。


另一方面,其实靳东并非唯一“正确答案”,网上还有假蔡国庆、假陈道明、假张嘉译等其他“答案”。他们和靳东一样,不管在几线城市,都有数量庞大的粉丝。


所以假靳东这件事,关节不在是城是乡。


例子和结论之间,貌似相关,其实缺乏联系,这是远川的这篇的《北上广》第一处让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骗术其实很拙劣,阿姨们会上当的原因,主要是不熟悉现代科技。


越往下读,不对劲的地方越多。具体而言,《北上广》虽然表达了一种“人文关怀”,但这种“人文关怀”的成色主要还是城市小资的自恋与贩卖焦虑,流于表面的分析里,掩饰不住一股居高临下的猎奇语气。


要说清楚这一点,我想先讲讲被《北上广》引用的李一凡导演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


李一凡先生是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的老师,他独立拍摄的《杀马特,我爱你》还原了当年那些玩杀马特的厂弟厂妹们的真实青春,引起了广泛关注。


我看了电影,也读了相关报道。比起农村打工少年的青春残酷物语,更让我感到惊诧的是李一凡先生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的一句话:“一开始以为杀马特是倔强的嬉皮士,后来发现只是年轻工人疲惫时的消遣。”



初读这句话,我的感受是:这还要“后来发现”?廉价的服饰、浮夸的头发、稚嫩的面庞、非主流的行为方式,不管怎么看,第一印象都应该是“穷人自娱自乐”吧?


我不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北上广深的人与三四五线城市的人,会有什么分歧。


那问题来了,是什么让李一凡先生一开始居然联想到“倔强的嬉皮士”这么洋气的文化符号的?


在我看来,这不是由身处几线城市决定的,而是出于一种城市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浪漫想象”


当然了,浪漫和想象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是,脱离社会


我并不想否定李一凡导演的卓越工作,也完全肯定《杀马特,我爱你》的价值,但我依旧想说,一些城市知识分子是不是应该反思反思?你们的思维习惯,是不是需要调整调整?


我们国家的知识分子里,有多少跟拍摄《杀马特,我爱你》之前的李一凡先生一样,偶尔不偶尔的会进入连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浪漫想象”模式呢?


“杀马特教父”罗福兴:“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杀马特的话,可能只能追求杀马特,因为他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追求……玩车玩什么的,你玩不起啊,就只能玩头发。”——罗福兴的话,本来不应该是不言自明的吗?


我这里有另外一个例子。


我本人是反对“阶层固化”这个说法的(《看了家北京的幼儿园:阶层固化是个伪命题吧?》),但我身边的朋友里,有与我意见相左的。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做大学老师的师兄,他是第一个跟我抱怨中国社会阶层固化的人。


当时我感到不解,因为放眼所及,我小初高的同学,包括我自己,许多都是阶层上升的例子。而且根据数据,中国中产阶级的比例才只有25%,比起发达国家动辄60%(美国)乃至80%(日本)的数字,还有不小的上升空间。为什么身为学者的师兄会如此焦虑呢?


这两年我才逐渐想明白,对大学教授们而言,他们平时所见所闻所接触的,要么是官员,要么是老板,要么是国外待遇优渥的同行,他们口中的固化,跟我理解的固化,是两个东西。


我认为在发展中的中国,下层往中层走,还有许多机会。师兄他们认为如今中层往上层走,或者上层中的底层(我把学者归类在此处)往更上走,比以前难了。所以我们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我并不是一定要说谁对谁错,只是,有多少处在社会中上层的知识分子,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要么眼睛只朝上看,要么往下看的时候只有居高临下一种狭隘视角,已经忘了还有走下台阶,平视人民这一观察方法了?


《北上广》提到了这则旧事,这篇旧文,这个不新的道理。遗憾的是,道理它会引述,实际运用,却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很具有城市小资特色。


在我看来,《北上广》的作者,更像拍电影前的李一凡,而不是之后。


比如《北上广》提到了X博士的《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北上广》的立意,主要在于描写一线城市白领对荒诞行径此起彼伏的乡村世界的“友邦惊诧”,借以体现城乡对立的审美天堑,突出两拨人无法相互理解只能渐行渐远,最后批判平台(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掩盖城乡之间的鸿沟。


又比如《北上广》提到了黄章晋的《在隔壁的中国,那些孩子已经长大了》。黄的文章讲农村教育资源稀缺,于是搞“一刀切的撤点并校”;但这造成中西部山区孩子上学路远,于是搞“校车接送”;中西部条件有限,一些校车不符合安全标准,于是事故频发;事故曝光后学校纷纷转为寄宿制,于是记者们又批评这会使留守儿童“脱离家庭、陷入集体霸凌”。


我把这两个例子放在一起讲,是因为透过《北上广》的参考资料,透过它的评论角度,透过它分析的终点,我又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城市小资自以为是的深刻


《北上广》的作者也知道说“经济撕裂持续存在,文化撕裂就会持续存在”,可就在我希望看到关于“怎么办”的分析时,作者笔锋一转,开始长篇累牍地描绘辛巴和诺兰,又是“知沟理论”、又是“回音壁效应”,术语拽了不少,书袋掉了半筐,除了把问题(上文已经描述得很详细了的“城乡割裂”)又重复了一遍,再审了一遍题,答案是一个字也没写,连个“解”字也没写


甚至,在一通“正确的废话”之后,作者写道:



作者这里只给我留下一个印象:讨巧。尤其最后一句投降主义的论调让我如鲠在喉。知识分子不应该像这样,避重就轻,流连于卖弄知识的炫耀,失去解决问题的勇气。

《北上广》提到了地域发展不平衡的问题,也提到了美国的发展不平衡导致的撕裂现象,接着将这推广为全球性的问题。它的主要论证策略是分析美国情况的严重,然后套用在中国身上。

且不说美国在全球范围内都算得上是搞身份政治搞过火的差生,就说谈到中国时,作者忽然将分析美国时的横向比较,变成了BBS时代与4G时代的在时间纵轴上的梳理。不要小瞧这个方向上的转变,作者的狡猾就在这里。美国的撕裂当然比我们严重,我们现在的撕裂当然比过去严重,但这不代表世界上就没有把撕裂问题处理得比较好的国家,也不代表我们之后就一定会步美国的后尘走进深渊。

经济撕裂并非无解,文化撕裂亦然。“未来恐怕也解决不了”这句论断以及之后的长篇大论,既武断,又缺少担当。


徘徊于话术与沾沾自喜的深刻假象,圆滑地绕过真问题,这种作风不独《北上广》有,它转引的《在隔壁的中国》也


都知道教育是实现阶层突破最好的手段,都知道贫困山区的孩子不接受教育就要出去打工,就像当年的杀马特,但现阶段区域发展不平衡,没有那么多教育资源怎么办?一个答案是搞撤点并校。搞了撤点并校,路程问题凸显,这时又想到了校车。但有些地方没有那么多钱置办合格的校车,出了事故,于是想到搞寄宿制学校。这些是实际解决问题的人的思路,我们可以看到事情在一步一步地做,一点一点地改进。


现在记者说寄宿制会导致集体霸凌、脱离家庭。我想问,这就说完啦?


动动嘴皮子,批评“一刀切”,或者说“留守儿童脱离家庭”,这很容易,但提建议,做实事,解决现实问题,就难多了


比如针对《在隔壁的中国》里提出的问题,完全可以接着思考,怎么样改进寄宿学校的管理?怎么样平衡区域发展?需要多少时间?有没有办法增加大城市的入学机会,使留守儿童能跟父母在一起?有哪些人提过这些那些的应对方法?是否可行?哪些已经在做了,效果如何?


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看到更多真正深入的评析,而不是浅尝辄止、似是而非的批判“批判”不是知识分子的安全线,也不应该是知识分子的舒适区。许多所谓的批判,归根结底只是贩卖焦虑,对推动社会进步,并无实质帮助。


沉湎于对问题的不断重复,或是迷失于纸上谈兵的自说自话,很容易让人陷入一种“我很忧国忧民”的幻象,一种孤芳自赏的道德优越感。这是值得警惕的。它沦为罗素所说的“伪知识分子”的范畴,违背了自左拉创造“知识分子”这个词以来,人们对知识界寄予的所有期望。



我从没有说知识分子(本文以记者举例)不应该指出问题,我是觉得有一些知识分子本应该做得更好,不要只满足于指出问题,请试着提出真正经过深思熟虑的解决方案


以记者为例,我有一种印象,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就是一些掌握了很大话语权的记者,给人一种埋头钻研新闻技术、却疏于系统性了解另一门社科知识的感觉。


经济、法律、政治,任何一门都行,是切实关系着社会治理的学科,其中预测后果利益衡量的技术,都是值得专门下功夫学习的。


我看过不少报道,形成了一种印象,许多记者拥有第一手的材料,能指出很好的问题,却因为不具备分析的能力,只能靠想象(一般以“常识”的名义)随意解读。这些议论要么沦为吸引眼球(常常会反转)的带风向,要么沦为空谈,要么沦为情绪宣泄式的口号,实在非常可惜。


不单单是记者,许多喜欢在舆论场发声的知识分子,认为媒体是第四权力。既然如此,就应该明白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的道理。知识分子有责任在发言的时候,尽可能减少论证中的逻辑错误,避免行文时的投机取巧,少贩卖些焦虑,多给出一些迎难而上的分析。


一个更好的国家,需要更好的知识分子。至少从《北上广》一文来看,我们面向公众的知识分子做得还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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