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发出来应该已经是1月12日了。这篇文章我想谈谈最近看到的两条消息。初看,它们是一个悲剧一个喜剧,细看,它们是一个悲剧加另一个悲剧。这两个悲剧都和枪有关,都和美国有关,都和北大有关。确定是悲剧无疑的那则消息,是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原北大学生范轶然坐在停车场自己车中的时候,被无差别攻击的持枪暴徒击中头部,不幸身亡。
我有同学正在芝加哥大学读书,也有不少北大的朋友,看到他们转发的缅怀信息,让我唏嘘。唏嘘归唏嘘,戚戚归戚戚,本来我并不准备专门写一篇文章,直到我看到另一条消息。这条消息关于原北大经济学副教授夏业良先生。夏先生曾是中国互联网上有名的公知,2013年被北大解聘后,他于2014年去了美国,声称不回来了。2014年,夏业良动身赴美,在机场留影。
夏先生在美国没有找到教职,2015年曾传出他靠送外卖谋生,这个消息去年年中又传了一阵子,遭到夏先生的坚决否认。这几年,夏先生成了川普的铁粉。从去年底开始,他成了总统大选舞弊阴谋论的坚定信奉者。今年1月6日,他带着一帮人到华盛顿勤王。举着拳头的夏先生,戴着一顶鸭舌帽,鸭舌帽上绣着NRA三个字母。
对美国枪支管理稍有了解的朋友,对这三个字母一定不陌生,NRA是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 of America(全美步枪协会)的缩写。这个协会就是阻止美国控枪的最大游说集团。NRA是1871年由参加过内战的南方联盟老兵成立的,成立之初的宗旨是“推进和鼓励科学基础上的步枪射击(promote and encourage rifle shooting on a scientific basis)”。
在将近一百多年的时间里,NRA跟政治并没什么瓜葛。但是1960到70年代,也就是美国民权运动兴起的时候,NRA开始涉足政界。1970年代,当时协会的管理层并不想掺和政治,但协会里的激进派在俄亥俄州举办的全国大会上发起了一场“政变”,由Harlon Carter领头的激进分子将原管理层全数赶下台,控制了协会,史称“辛辛那提叛乱”。
Harlon Carter,他曾经因为射杀一名墨西哥未成年人而入狱。
从此以后,NRA成了持枪合法化的坚定支持者,协会每年花在政治游说上的资金不断加码。BBC的数据显示,2017年,这一数字高达512万美金,超过全美所有禁枪组织的游说资金的总和。
以小布什为代表的数位前总统、不少好莱坞明星,都是或曾经是NRA的会员。
这里想简单谈谈持枪权利的问题。关于这点,支持者喜欢说这是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赋予的公民权利。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第二修正案的原文强调了民兵组织(A well regulated militia, being necessary for the security of a free state, the right of the people to keep and bear arms, shall not be infringed),直到2008年的DC v. Heller案,美国最高法院才将第二修正案中的“人(people)”与“民兵组织(militia)”割裂开来,将持枪权利确定为一种“个人权利”。首先,将“people”解读成“个人”这个个体概念,而非“人民”这个集合概念,这种解读法跟对其他宪法修正案的解读都不一样,在其他条款里,“people”是集合概念。
其次,2008年写主要判决意见的斯卡利亚大法官是有名的宪法原教旨主义者,追求立法者的原意。1791年第二修正案制定时,麦迪逊等人要解决的是那些抗击英军的前北美大陆军(各种民兵组织的集合)持有武器的权利。斯卡利亚把“民兵组织”这个词割裂掉,明显违背了宪法起草者的原意,也违背了自己原教旨主义者的一贯立场。显然有某种法律逻辑之外的因素影响了2008年的判决。
关于持枪,有另一种可笑的说法,说美国人持有枪支,就保留了暴力反抗政府的权利。这种观点在两百年前可能还有市场,放在今天,它要成立,必须要求美国政府同意军火商向美国人自由出售坦克、导弹和无人机,不然,光靠枪怎么暴力反抗美国政府?
美国为什么禁不了枪?为什么枪支泛滥?也许像兰德公司的报告中所描述那样,因为造枪的、卖枪的、租枪的、用枪的已经成为了一个庞大的产业链。立法、行政、司法三权都受军工集合体操纵,没人动得了它。兰德公司这篇名为《美国的枪支政策概述(Gun Policy in America: An Overview)》的文章,我推荐有兴趣的朋友都去读一读,非常新自由主义经济学,非常美国。文章揭示了一个很荒诞的论点:支持禁枪的和反对禁枪的两拨人的价值观和目的是一致的,而反对禁枪人士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他们认为禁枪并不能起到减少枪支暴力的效果。这个让人费解的逻辑也许可以用一个真实案例加以说明。这些年美国大中小学里频发枪击案,每次都是几十条鲜活的少年儿童的生命。2018年在Parkland发生了Marjory Stoneman Douglas高中枪击案,17人死亡。美国社会禁枪之声大起。
此时,NRA为首的反禁枪人士的辩解是:问题不是该不该禁枪,而是高中安保人员配备的火力是不是足够。反对禁枪人士的解释让人想起那些反对给富人征税的理由。横行四十年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认为降低贫富差距、增加公共支出、提升下层人民生活水平,千万不能给富人加税,反而应该给富人减税,因为富人的压力减轻了,他们就能扩大生意,创造更多的就业,使更多的穷人有工作。这就是所谓的涓滴效应。事实上呢?就是美国富人越来越富,中产阶级崩溃然后阶级滑落,穷人彻底绝望。我们之前介绍过《纽约客》2020年1月6日讲迪士尼的文章,近四十年来,美国的工人阶级的收入增长是12%,基本原地踏步,跑没跑赢通胀还得打打算盘,而高级管理人员,也就是富人阶层的财富增长是940%。这样的社会,在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时,出现美国老百姓家家户户破产,而罪魁祸首金融资本家们却个个加薪的奇观,就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了。
请容我说一句,一个国家,照这样走下去,是要完蛋的。
事实上世俗社会宗教化、公立教育泡沫化,已被许多人指出是美国两大社会问题,这都是几十年持续不断的愚民政策的结果,它们已经开始反噬美国的精英阶层,玩政治的政客要真傻或者要装傻才能赢得选票,一众跳梁小丑忝居高位。
要想拯救美国,首先要给富人加税,其次要整顿公立教育,两者缺一不可,其他说什么都是虚的。川普下台,拜登被吹成了救世主,但他能不能加税成功,能不能把公立教育引回正途,提升公民素质,要打一个很大的问号。
话扯得有点远了,但大致上还不算偏离主题:美国路走歪了(川普是新时代的歧路行者),把自己都搞瘸了,还有忠实的信徒跟着摇旗呐喊,夏业良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在范轶然不幸身亡的同一天,我看到夏先生戴着NRA的帽子进军华盛顿挺川的照片,有一种恐怖感。多少年前的燕园,他们两人一个是学经济的学生,一个是教经济的老师,他们曾处在同一个时空中,是不是在课堂或讲座上见过,是不是曾在路上擦肩?
我翻看着夏先生发布的消息,发现他到了美国,仍然初心不改,还是那个口中“大词”不断的体制批判者,只不过主语换了。
看夏先生的发言,会产生一种错觉:他既比大多数人更懂中国,也比大多数人更懂美国。这样的天纵奇才,在中美都混成了边缘人,实在是可惜了。
1月6日勤王大会之后,FBI面向全美征集暴徒信息,夏先生被另一位旅美的北大人举报了。我承认开始时我是把这当笑话看,但看着看着,一丝悲凉拂过我心头。夏前副教授的人生,难道不是一场悲剧吗?好好的教授不做,好好的学术不搞,在自己搞不明白的事情上搞东搞西,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对一个以“知识分子”自居的人来说,不会有更大的悲哀了吧?
我在网上查到了2013年《南方都市报》对夏被辞退的报道:这条新闻当年我也看过,那时我还没走上社会,很多事情了解不全,多少为夏先生鸣过不平。如今重读,蓦地,我感到几丝庆幸。像夏这样的“知识分子”,留在北大,不仅会误人子弟,更是要祸国殃民的。—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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