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另一个“拉姆”
有些话不吐不快。
这两天一篇名为《另一个“拉姆”》的文章在网上流传,讲述了曾在一线城市“最有思想的媒体”工作的名记者马金瑜女士为了爱情,认识丈夫47天闪婚,远嫁青海藏区,生儿育女,栽花养蜂,被传为美谈,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丈夫不停出轨且持续家暴,马女士长期隐忍但最终还是忍受不住,逃离藏区的故事。
《另一个“拉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篇幅,是马金瑜的自述。从她的讲述中,她这几年过得简直是非人的生活。
她常常无端被丈夫殴打,深更半夜,被打到小便失禁:
注意时间——2015年,下文会再次提到。
即使如此,她也不报警,哪怕不要眼睛,也要为渣男生第三个孩子:
注意她的措辞——“也许”是糊涂的。
孩子没保住,丈夫并不照顾她,家暴不断上演,但她还抱有希望:
她再次怀孕,还是给丈夫生下了第三个孩子。
当然,丈夫并没有收敛,甚至有一次还对她动了杀机:
2017年下半年,马金瑜因为母亲和弟弟去世,回到老家,半年多没有回青海。
丈夫发微信威胁她,要杀孩子:
她偷偷回去,发现孩子过得十分凄惨:
2017年7月,她终于下定决心,把孩子接走,并且将控诉丈夫家暴的信交给公安局和妇联。
曾经被人羡慕的爱情给她留下了什么?惨痛的回忆和伤痕累累的身体:
读完《另一个“拉姆”》中的自述,我脑海中立刻立起了两个鲜活的形象,一个是有文化、隐忍、博爱、坚强的女性受害者,一个是粗暴、凶恶、花心、极端不负责任的渣男。
的确是得过奖的记者,文字上是有功夫的。
可是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血不容易热,热之前,还喜欢刨根问底,所以尽管《另一个“拉姆”》的文字很煽情,我仍旧忍不住奇怪:马金瑜的隐忍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她当初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嫁过去?过去几年又是怎样被传为美谈的?这几年她生活到底怎么样?为什么她能忍受这么多年?
互联网是有记忆的,我用“马金瑜”三个字搜索,很快找到了横跨不同时间点的文章。
最早的一篇,日期为2015年1月12日。
注意年份,这篇文章的编者按里,用“充满温情”形容这段爱情,用“英武的康巴汉子”形容马金瑜的丈夫(马的丈夫实际为汉族):
这是马金瑜朋友的文章,介绍了马的从业经历,以及“风风火火绝不纤纤”的性格:
作者站在朋友的角度,解释了“有情怀有才情”的马金瑜为什么会选择自己的丈夫,原来是“英俊”加上“有能力”:
作者眼里,这是一对好人夫妇:
马金瑜丈夫的善良,我想,很大概率可能是马自己讲的,如果是那样,就更让人深思了。
2015年12月7日,《中国青年报》报道了马金瑜的故事。
这篇报道里,作者引用了不少马金瑜自己的文章,字里行间我们也能看出,接受采访的马金瑜还在人前维系着那个爱情童话。
有“直到今天”还在当地流传的“北京富婆”的玩笑:
有丈夫背着被蜜蜂蜇伤的妻子狂奔到医院的甜蜜往事:
到此时为止,读者看不出任何渣男的影子。
2016年12月23日,《青海日报》发表主题为“把心嫁给青海”的文章。
这篇文章里,依旧可以看到马金瑜充满阳光的笑脸。
依旧是大城市名记者放下一切嫁给爱情的童话故事的模式。
这篇文章里还有了丈夫新的情话,讽刺的是,它关于眼睛:
对丈夫藏起马金瑜身份证、户口本的行为,报道写得温情脉脉:
文章无意中还回答了《草原珍珠》中的一个问题,前一年12月,马金瑜为什么回北京——为了参加“第六届国际社会生态农业CSA大会”和“第七届中国社会生态农业(CSA)大会”:
2016年,央视七套《致富经》专题报道过马金瑜的故事:
她还曾与各个行业的领袖一起登上TED演讲:
2017年7月25日,又有一篇以“明星店主”为主题的报道。
报道有配图,图片上的马金瑜,看上去落落大方:
报道以无比绚烂的笔触,描写了马金瑜与丈夫的爱情。在马心中,丈夫的心“像山上的泉水一样”:
虽然马金瑜在采访中提到与丈夫常常没有话说,可是她还是赞美丈夫是个“有灵性的人”:
大男子主义那些在《另一个“拉姆”》中被用来声讨的例子,在这篇报道中也有被提及,然而一模一样的事例,此时的马金瑜主要在为丈夫开脱。
有两句话尤其震惊到我,首先,马金瑜认为自己和丈夫之间不仅是爱情,是血肉相连的连结:
其次,这一年的马金瑜,跑去给大学生做演讲,她是这么做人生导师的——“相信爱情”,“哪怕下一步是悬崖,不要怕,跳”:
联想到如今的控诉,我甚至怀疑马金瑜当时是不是在报复社会,怎么这样忽悠孩子?
接下来,2019年9月23日,马金瑜的老东家为她发了人物专题。兴许是老东家,题目起得格外高调——“活成了传奇”。
但这篇文章中提到,此时马金瑜已与丈夫分开。
后附的他人写的文章里,还提到了马金瑜从前的同事、朋友之间,开始传一些不利于她的流言:
马金瑜对此的态度是,童话存在过,生活要继续:
以上,我介绍了五篇过去的报道。似乎从这些文章里拼凑出的马金瑜与丈夫的形象,要比《另一个“拉姆”》里的,丰满的多,立体的多。
我必须要申明,我谴责家暴,任何形式的家暴,都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可我也要说,我是真的看不出马金瑜与拉姆有什么共同之处,我甚至觉得原文章扯上拉姆,有几分蹭流量的嫌疑,让人感到不适。
拉姆是敢于离婚的,虽然为了孩子复婚,但很快再次离婚,从最基本的层面,她是反抗者。
马金瑜呢?她所谓的“隐忍”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她在接受家暴期间,仍然几次三番对着媒体,把自己的爱情描绘的充满童话色彩,甚至鼓励大学生模仿,这背后是好面子也好,是梦不醒也罢,跟拉姆相比,除了都碰到渣男,哪里还有相似之处?
还有另外一个让我不能忍的地方。
在《另一个“拉姆”》中,马金瑜用满怀批判的语气说起当地汉子找情人:
但她可能忘了,几年之前,她写起“联手”,用的却是另一种笔调:
当时马金瑜的朋友转发了《白毡帽》,起的题目是这种风格:
从读到《另一个“拉姆”》这篇文章起,查的越多,我就越不感动,想的越多,我就越感到惊悚。
我从前隐隐地觉得,有部分文青身上,好像有一种病,马金瑜女士,似乎替我证实了这一点,而且病态到这种程度,颠覆了我的三观。
她的遭遇,或多或少,让人同情,可是结合她以前的采访、文章,再读她在《另一个“拉姆”》中的自述,我觉得她即使经过了现实的毒打,病情也没有多少好转。
过去即使被打到小便失禁、流产、视力下降,她仍然在媒体前把丈夫说的超凡脱俗,仍然忽悠大学生“跳悬崖”,今天她笔锋一转,丈夫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敢情从天使到魔鬼,全靠她一张嘴、一支笔。
可能她作为一个极端的文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之前的她与现在的她,是相互抵消的关系。她的可信度与真实感,被她自己消解。
而且,直到现在,读她的自述,除了感受到她不断说自己很惨、丈夫很坏之外,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反思或对未来的打算。
这或许也是她这样的极端文青让我想敬而远之的原因,情绪化的表达之后,是主观的判断,既不发掘原因,也不提出解决方案——或者说既发掘不出原因,也提不出解决方案。
我想提醒我的读者注意一点,马金瑜之前是有十几年从业经历的“名记者”,还得过不少“大奖”。我不禁好奇,她过去的报道,有多少是跟她描写丈夫时的那样,天使还是魔鬼,纯凭她的主观感受,而她的主观感受,又因为她的浪漫和任性,其实并不那么可靠?
说到底,问题是,把新闻报道的职责交给文青——或许应该说极端的文青,你放心吗?
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的,就我而言,我不放心。
我有不少当记者的好朋友,跟他们,我总是实话实说(这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我觉得中国的不少记者,尤其是一些社会记者,可能并不具备做好社会记者的必要技术(好在我的朋友都是些财经、IT类的专业记者,此话不至于得罪他们)。这些社会记者,可能文笔很好,可能正义感很足,但他们缺少对社会运行规律切实的认知,所以不免常常陷于“自我感动”的话语与情绪的迷宫。
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最近最突出的,可能要属《中国青年报》那篇有关做题家和丁真的评论《"做题家"们的怨气,为何要往丁真身上撒》。评论的作者是一个刚出校园的“职业评论员”,没有做过一件具体的工作,只是跟几个人聊聊天,坐在键盘前,就胸有成竹地发出了自己的“宏论”。
这样的媒体人,干了十几年后,大概有希望成为下一个马金瑜罢。
我有另一个观点,常和我的记者朋友们谈起,这里不妨摆出来,也跟各位讨论:在这个分工精细、高度复杂的社会,记者光学新闻学,是不是不够的?好的记者是不是应该在经济学、法学、政治学、管理学、统计学中选一样系统地学习?因为这几门学科,切实关系到社会运行、治理决策的逻辑。一个有志于社会评论的记者,如果不能系统地了解其中一门或几门,恐怕无法真正认识社会。他们的报道,恐怕也永远只能是雾里看花。
一个健康的社会,需要合格的记者,他或她,可以是文青,但不能只是文青,更不能是患上了文青病的极端的文青。
文青并不一定都有文青病。有文青病的,得赶快治。
余华在《活着》自序中有一个很多文青喜欢的句子,我想可以改一改,放在此处:
我不觉得我对一些记者的要求高了,记者本来就应该是理性且有难度的职业,某种程度上,还应该是爬到高处俯瞰、视野广阔的职业,这对从事这个职业的人,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可是从《"做题家"们的怨气,为何要往丁真身上撒》,到《另一个“拉姆”》,再到许许多多似是而非的媒体评论,我们看到的,是不少记者,还没有爬到高处,就假装在俯瞰了。
所以,更现实的情况可能是,并非我的要求高,而是有部分记者,相对于这份职业的要求而言,水准低了。
PS:结尾了,保险起见,还是再强调一下:(1)谴责一切形式的家暴。2016年3月1日,我国《反家暴法》已施行。(2)除了谴责家暴,希望文青病不要再蔓延,影响更多人的正常判断。做文青,做理智的文青。(3)希望马女士能走出阴影,重新出发,希望她在控诉之余,对自己也做一点实实在在的反思。(4)希望越来越多的记者,能真正攀爬到高处,拥有足够的知识储备、社会经验和胸怀视野。这是个有意思、有挑战性的时代,我们需要更多更好的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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