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要为美国的鸦片泛滥负责？
事情是这样的，8月24日，美中经济与安全审查委员会（USCC，US-China Economic and Security Review Commission）出了一份新报告，指责中国在遏制向美国贩运阿片类药物芬太尼方面的合作“软弱无力”，阻碍了美国打击芬太尼泛滥的努力。
美国药物泛滥举世公认，是美国社会最严重的危机之一。管理水平稀松、管理成果垃圾的美国现在指责在各方面都足以做其榜样的中国拉胯，听上去就像班里多年的吊车尾猛然指责学霸成绩不好、影响了自己一样，着实有些魔幻。这么魔幻的故事，我当然不会错过。
本文将按照下列顺序探究一下这则当代传奇：
芬太尼是啥？ 美国的药物滥用及芬太尼情况； 中国的芬太尼情况； 美国是怎么炒作芬太尼的：USCC报告简述。
先来看芬太尼是啥。
简单说它是一种人工合成的阿片类药物，用来止痛的。阿片就是鸦片，阿片类药物包含吗啡、海洛因、美沙酮、芬太尼等。芬太尼作为止痛药家族比较年轻的成员（其实也有六十多年历史了），具有镇痛效果强、作用时间短、附带的快感强烈、上瘾性较强、价格便宜等特点。
但同时芬太尼也极具危险性，稍微过量就容易致死。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手机收到一条新闻推送，美剧《闪电侠》里扮演童年闪电侠的演员罗根·威廉姆斯去年4月去世，这两天美媒曝光了他的死因，芬太尼吸食过量。威廉姆斯死时才16周岁。
美国每年因为药物滥用而死亡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几十几百，根据美国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CDC）的数据，2020年美国有93000多人死于药物滥用，其中六成跟芬太尼有关。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美国有那么多人把药当毒品吃？
这就要说说美国的药物泛滥问题。
今年有一本新书叫《美国底层》，作者是前华尔街交易员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这本书第二章的标题是“毒品”，里头介绍了在加州贝克斯菲尔德的穷人居民区，吸毒者们在麦当劳交换有关药物和警察的信息。“他们惺惺相惜还因为一个共同的看法，那就是人生看不到希望……因为相信人生不值得过，他们变得不顾后果，对吸毒这种自毁的形式上了瘾。”
阿纳德评论：“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观察到这种现实。这些年来，我接触到一些住在亨茨波因特的废弃建筑里、桥下和旧汽车里的瘾君子，我看到了感觉被落下的人们即使身处底层，也无法维持生活，于是求助于毒品，希望能减轻甚至结束这种痛苦。”
从《美国底层》我们可以看出，美国药物泛滥的根源是贫穷，贫富分化是现在美国社会另一个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2008年金融危机后美国大量工作岗位消失，随之而来的中产阶级崩塌现象造就了大量的“新底层”，相比老底层，新底层对生活更容易产生绝望的情绪，这时候求助于毒品与药物就成了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光有贫穷并不是必然造成药物泛滥，美国奇葩的药物文化在使问题恶化方面“功不可没”。上面说过芬太尼是止痛药，事实上许多成瘾类的药物都是止痛药。这就要来说说美国的“止痛药文化”。
在全世界很难找到哪个国家的人民像美国人那样痴迷止痛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曾在其著作《美国真相》中说：“20年前美国不存在阿片类药物危机（opioid crisis），而今天制药企业在一定程度上是这场危机的罪魁祸首。”
2018年有一本书叫《毒品上瘾：让美国沉迷毒品的毒贩、医生和制药公司》，这本书的封面推荐语是影帝汤姆·汉克斯写的，它讲述了美国的药厂是如何在美国推广“鸦片”的。
这里插一句闲话，美国药厂的操守好像一直都不太好，为了钱什么偷蒙拐骗的事都干得出来，之前我写过一篇关于瑞德西韦骗局的，哪怕骗局被WHO戳破，吉利德和美国食品药品监管局（FDA）还想着骗欧盟的钱，最后被WHO和《科学》杂志第二波打脸，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戳这里：《辉瑞疫苗？忘了“神药”瑞德西韦的骗局了吗？》。
说回药厂推广止痛药这事。根据《毒品上瘾》，1996年是美国的阿片类药物危机元年，这一年赛克勒家族（Sackler Family）旗下的普渡制药（Purdue Pharma）开始向市场投放新型止痛药奥施康定（OxyContin）。普渡制药投放了天价广告费和公关费，不仅在电视上大做广告，而且在学术界、医疗界活动，宣称这款药不会使人上瘾。当时普渡制药联合其他药厂发起了一场“疼痛认知革命”，组建了美国疼痛学会（American Pain Society）和美国疼痛药物研究院（American Academy of Pain Medicine）等看似中立的组织，鼓吹身体只要一疼就需要吃止痛药，忽悠了一大批老百姓。
普渡制药等的洗脑很有效果，它们投在学术界医疗界的回扣更有效果，许多美国医生都开始向自己的病人推荐奥施康定等止痛药。这些止痛药在中国属于处方药，在美国却不是。不少美国患者原本可能只是去看个小病，结果发现吃医生开的止痛药很爽，然后就开始经常性的购买，最后药物上瘾。服药过量致死事件随之而来。
尸堆之上，是普渡制药狂赚350多亿美元。赛克勒家族的收入据估超过140亿美金，他们用这笔钱在全世界做艺术捐助，成了著名的艺术赞助人，像伦敦的泰特美术馆、国家画廊、国家肖像美术馆都是赛克勒家族的赞助对象。
普渡制药的故事其实可以和新冠疫情期间美国一些叫人匪夷所思的新闻联系起来，直到今天在美国还有许多老百姓不相信口罩、不相信疫苗、主要不相信医生的话，我们外人很容易觉得他们愚昧，但其实联系止痛药泛滥的历史看，不一定全怪美国老百姓傻，可能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被骗过，被骗得很惨，所以有了警惕心理。
除了社会贫穷问题的凸显、药厂的贪婪、医务工作者的堕落，还有别的因素导致美国药物泛滥吗？有的，那就是美国监管机构FDA的失职。
去年8月美国医疗协会伦理杂志AMA Journal of Ethics发表了布兰迪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的科学家Andrew Kolodny的论文《美国药监局的失败如何助长了阿片类药物滥用危机（How FDA Failures Contributed to the Opioid Crisis）》。这篇8页的论文猛烈地抨击了FDA的失职与腐败，比如它提出在奥施康定上市前FDA并没有严格遵照法律要求审查其安全性、有效性和相关的市场推广行为；比如它提到了负责批准奥施康定的两名FDA员工之后跳槽到了普渡公司高薪养老；又比如它提到在问题刚刚显露的2002年，面对确凿证据，FDA装模作样的成立了一个由10名“外部专家”组成的审查委员会，然而这十人中至少有八人受到普渡制药等药厂的赞助，他们毫不意外地得出了相关药厂和药物没问题的结论。
在我混迹的法律圈子里，有一段时间大家曾对美国的那种“政府、企业、学界旋转门体系”赞誉有加，觉得其专业化，对从业者也更友善，但近年来大家越来越发现这种模式其实非常容易滋生无孔不入、连伪装都懒得搞的利益共同体，它一旦腐败起来，更无法无天。看起来美国的FDA、药厂、医生和学者之间，也存在相同的勾连。
总而言之，美国的药物泛滥（包含芬太尼的滥用在内），本质上是一个制度性的问题，也是一个文化问题。药厂、监管者乃至受害者本身，都有责任。往大了说，它联动的其实是美国更广泛的社会危机，需要跳出药物本身寻找病灶和治疗方案。
讲完美国的药物滥用我们再来讲中国芬太尼的情况，就很简单了，基本上一句话可以概括：中国没有美国那么严重的芬太尼滥用问题，因为首先芬太尼及相关药物属于处方药，其次我们这边的药厂和药监机构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那么中国怎么成了美国的指责对象的呢？这个问题公众号“九边”做过总结，我查证后觉得没问题，直接转引如下：
像NPP、4-ANPP确实是常见工业原料，比如NPP会被用于制作各种管道、工业胶水等。按道理说中国没有芬太尼严重滥用的现象，一开始也没想到这俩玩意能在一个国家（当然更没想到是在美国这种世界唯一超级灯塔）引发毒品风暴，所以开始没有严格禁止。但当初川普一抱怨，我们这边是非常干脆地提供帮助的。
这两天拜登政府又把川普玩剩下的重新捡起来，所以我们驻美大使馆发了一则声明，这则声明里对2017年后我们的配合工作做了梳理：
——这一段说的2种前体，就是NPP和4-ANPP。这一段还引出了一个让人无语的现实，美国自己到现在都没正式列管芬太尼，只是对部分芬太尼类物质发了临时禁令。我们一方面可以感慨美国的资本财团影响力是多么巨大，另一方面也可以感慨美国制度的纠错能力真是出奇的低下。
接着看，
——什么是解决美国药物滥用的关键问题？上面已经提过了，而且，还不是我们外人找出来的，都是美国自己的学者反思出来的。但是，美国政府就是不改，这是美国的传统了，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改。
还有，
——有判案，而且美国自己的禁毒执法部门自2019年9月至今也没有查获过来自中国的芬太尼物质。
再来，
——我们连大麻素类物质都列管了，9月20日还要再管别的，中国比美国领先的不止一步，而是两步、三步……不知道多少步了。要知道俄勒冈州去年可是通过了新法案，“少量持有海洛因”都不是罪了，只要罚款100美金就可以走人。换句话说，为了美国禁毒事业，中国都开始管控工业原料了，结果美国自己一反手，毒品合法化了，这种骚操作，在人类历史上很难得一见。
对比如此强烈，谁是真禁毒谁是假禁毒，一目了然，美国怎么还有脸来指责中国呢？这就要说说USCC最新的这份报告了。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USCC这份15页的报告，那应该是“极度精分”。这份报告一方面引述美国缉毒局（DEA）的报告，承认中国管制芬太尼后，从中国运到美国的芬太尼前体数量大幅下降，承认美国现在的非法芬太尼基本上来源于墨西哥，另一方面又坚持暗示还是要怪中国。USCC的逻辑是，墨西哥毒贩和某些中国毒贩合作了。
我沿着报告陈述以及注释的材料追溯了一下，发现这个论点的源头是美国禁毒部门退休人士的猜测，实际缺乏证据链，但经过fox、DEA、USCC你引用我我引用你，引来引去，越来越显得煞有介事。在USCC报告里，我们可以看到这样貌似有理但实际荒唐的句子：因为来自中国的芬太尼前体数量下降，但来自墨西哥的芬太尼数量上升，所以，是中国转运了，还是中国的错。
这里头有四个问题。
首先，USCC用墨西哥（还有印度）的崛起批评中国对芬太尼前体的监管“弱（weak）”。我寻思着，你都承认产业移出中国、市场份额几乎全被墨印占了，这不正代表中国的监管强而有效吗？怎么这个例子成了证明中国监管不行的了？如果中国这叫不行，你美国那叫啥玩意？
其次，USCC报告有编造注释的嫌疑。比如注释9，USCC说路透社报道2020年大量芬太尼是从墨西哥进入美国的，“虽然前体来自中国”。我真去翻了路透社的原文，人家没写后半句。USCC为了给中国泼脏水，往路透社嘴里塞话了。事实上，早就有调查报道指出，因为中国加强管制，墨西哥获得的许多前体是从仿制药发达但管理混乱的印度流出去的。
第三，上面说过，所谓的芬太尼前体，其实是常用的工业原料。不仅中墨之间有正常进出口，中美之间也有一些正常进出口，只不过从中国进口芬太尼前体的美国进口商主要是普渡制药等药厂。这就很有意思了，USCC仿佛在说，因为现在墨西哥毒贩会把（从印度得到的）常用工业原料加工成美国止痛药贩卖进美国，所以中国应该中断和墨西哥之间的原料贸易，即使中国和美国药厂之间做着相同的原料生意。即使在双标里，这个逻辑也太诡异了。
第四，简单的经济学原理，没有消费就没有买卖，供需是两个变量，中国这边管制芬太尼前体的供应端了，但你美国作为消费市场需求还是那么旺盛，于是墨西哥毒贩瞅准了商机，补上了空缺。归根结底，你美国难道就不能压抑一下需求吗？可能那会有更立竿见影的效果。
把以上几点结合起来，我们还能得出更有意思的推理。都是卖“止痛药”，都助长了美国国内的药物泛滥，普渡制药等药厂和墨西哥贩毒集团之间隐隐形成了竞争关系。一方面，美国政府对国内管控犹犹豫豫，让人看不到它想认认真真解决问题的决心。另一方面，美国政府打击毒贩获得原材料，却不管控药厂获得原材料，不能不给人一种“别有用心”的感觉。考虑到FDA几十年的失职往事，考虑到药厂一直是美国政坛的主要金主，很难说这只是一种阴谋论。
USCC的报告里还有其他槽点，比如指控一些在美中国人“利用中国金融系统”帮墨西哥毒贩洗钱，按照USCC的描述，微信app轻轻一点，钱就洗好了。作为一个以前做金融市场的律师，作为一个对美国反洗钱事业稍有了解（比如业界传说纽约的瑞士银行分部是世界上最火爆的洗钱中心）的实务工作者，这一段我是带着微笑看的，因为显然USCC对中国的手机app以及移动支付缺乏了解，甚至，它似乎连中国施行严格的外汇管制这一点都没弄得很清楚。即使论栽赃的水平，USCC这篇报告也是不过关的。
USCC的报告8月24日放出来，两天后，因为阿富汗撤军问题而遭受猛烈批评（《是塔利班的AK47把美国的新冠溯源报告轰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国务卿布林肯就发表了通缉令，说要抓捕一位“中国籍的毒贩”。布林肯口中的“毒贩”其实也出自USCC的报告，这是我们今天要说的最后一个槽点。
8月31日，我国外交部新闻发言人汪文斌先生针对布林肯的无端指控做了回应：
比起布林肯的话，汪文斌陈述的理由更符合USCC报告里对案情的描述，尤其是其对时间节点的描述。
法不溯及既往，这么简单的法律原理，白宫那堆法学院出身的高材生会不知道？我想不会，那么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现在拜登政府焦头烂额，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已经无所不用其极，这回不只是又一次捡起川普的旧招，而且冷饭炒得居然比川普更不注重姿势、更难看。
讲到这里美国的鸦片泛滥问题其实就讲的七七八八了，用一个词形容的话就是“荒谬绝伦”——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居然和晚清一样，被鸦片占领，领先的医学和经济不仅没能挽狂澜于既倒，相反，成为了推波助澜的主力。
这是一个放任市场狂飙的悲剧，一个政府腐败失灵的典型，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表演式处理方式，一群没有担当只知推卸责任的政治人物。美国指责中国监管软弱无力，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了，真正瘫软无力的其实是美国自己。
或许，在美国泛滥的不只是医学层面的鸦片，还有精神层面的鸦片，中毒已深的不只是美国民众的身体，还有这座“山巅之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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