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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劭:写给俄语教学与研究的后继者

欧亚人文研究 北外学术期刊
2024-09-04

《欧亚人文研究(中俄文)》

原《俄语学习》

提 要:2020年11月我国著名俄语教育家、语言学家华劭先生仙逝。他生前非常支持《欧亚人文研究》刊物的建设,专门为本刊撰写了有关他的俄语教学和研究生涯,以及俄语教学和研究体会,以期对后来者有所裨益。为方便读者阅读,我们将本文分为六个部分,附上小标题。文中华劭先生分享了他在教学和学术上的追求和心得。先生在对知识的渴求、汲取、消化、融会贯通中,不断释疑解难,探寻现象背后的本质,揭示语言的规则和规律,并且深化为系统认识。其中,问题意识,思辨精神,不满足于知其然,追求知其所以然的探索精神展现出真正学者的风范,对所有有志于学术追求和俄语教学的后继者有极大的启迪意义。借此机会我们感谢华劭先生对中国俄语教育事业做出的卓越贡献,深切表达对先生的无限敬意和哀思之情。 

著名俄语教育家、语言学家华劭先生

(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有些同志希望我能谈谈自己的经历以及学业和事业上的体验。由于主客观方面的原因,总的说,在这些方面乏善可陈,故不免有些惶恐。作为一个耄耋老人,在漫长岁月追忆中进行搜索,滤掉那些大量平庸、琐细的东西,勉强找出一得之功、一孔之见和大家交流。


勤学苦读 广泛涉猎


先从学习谈起。我读过不少与语言学相关的书刊、论文,其中对我助益较大的有这样几类。一类是与教学实践、研究课题密切相关的书。例如,因教学需要,我对苏联科学院出版的«Грамматика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1950)«Русская грамматика»(1980)比较熟悉。早年,对实际掌握语言有利的修辞学、构词法也感兴趣。晚年,为了指导学生或自己的科研,也有针对性地读过一些相关书、刊和论文。另一类是公认的经典性著作。对这类书,我花力气读懂,掌握一些基本知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就反复学习过维诺格拉多夫(В.В. Виноградов)的《俄语》(«Русcкий язык»)和索绪尔(F. de Saussure)的《普通语言学教程》。还有一类就是各种学术流派的代表作,特别是引领新思想潮流的著作。学习这类书,主要是为了开拓视野,不抱残守缺,过分落后于时代。若其中一些书富有创新思想,有学术价值,符合当下的需求,我就会继续找相关的书读下去;相反,有些书过于玄奥、艰涩,超出我的需求和能力,只得割爱放弃。此外,阅 读一些哲学、文学或其它社会科学书报,往往也会给我的语言教学和研究带来启发,会萌发有益的遐想。


对新事物保持好奇和敏感


我学习时对一切新鲜的内容都比较感兴趣。首先是新现象,即自己前所未知的、用已有知识不能解释的言语现象,如стран света четыре(这个表达与数词2、3、4同名词单数二格搭配的规则抵牾)Вероятно,мы оба не понимали одну существенную вещь, все, что происходило, было для нас обоих предысторией нашей жизни, его- очень короткой, моей - длинной (А.А. Ахматова)(句末部分很难用语法规则解释,但从实际切分角度考察,则不成为问题)Молоко звенит в посуду (А.Т. Твардовский)(声响动词为什么和表示运动方向的状语连用?)Жалованье получать у вас ни у кого руки не трясуться (М.А. Булгаков)(不定式получать 受哪个主导词支配?)等等。我国知名哲学家赵汀阳在《向维特根斯坦同志学习》中说,实际上说的话是出于特定需要的,所以实际需要说的话是方方正正的语言逻辑空间中奇形怪状的一部分。普希金也曾说过,Без грамматической ошибки русской речи я не люблю(没有语法错误的俄语言语,我不喜欢)。我想这也不完全是俏皮话。一些特殊、例外甚至奇葩的现象也许蕴含尚未揭示出来的规则和规律,应该从言语现象中洞见语言的本质。


当然,更值得注意的是新的理论观点。如梅利丘克(И.А. Мельчук)的词汇函项(функции лексики)学说,阿鲁秋诺娃(Н.Д. Арутюнова)关于语言逻辑分析(логический анализ языка) 的论点,斯捷潘诺夫(Ю.С. Степанов)的符号层次性主张等,都对我的学术研究起到了重要的启示作用。


此外,当看到既有思想的新提法、精当表述、含有深邃哲理的观点,我都会记下来,欣赏、琢磨、思考。如阿普列相(Ю.Д. Апресян)指出,词典学首先要求回答词的意义表达什么,而前一时代理论语义学研究的几乎全是词的意 义如何表达(Апресян и др. 2006)。仔细想想,过去的释义无非是翻译,指出其同义词或反义词,说明它是哪个词派生的,语义研究只局限于探讨各种转喻、扩大、缩小一类释义方法。严格说,词典仅仅指出某词词义的等价物或形成方式,并未涉及语义自身的内涵。阿普列相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他同时指出今后的研究方向,建立解释语义的中介语言(язык-посредник)。又如,我在阅读书报时常常发现一些哲人、名家的话语,它们十分精当地阐释了语言学表达的思想,于是我就记录下来。如王夫之说“静乃静动,非不动 也”,这最好不过地表明所谓“共时静态”的本质。钱钟书先生指出,“中国哲学讲本体不易,而样态变异,是所谓变不失常,一而能殊”(光明日报,2009年2月23日),这可以深刻阐明语言单位中常体和变体之间的关系。阿鲁秋诺娃说,“观念是离散的,世界却是连绵不断的……对反映世界的观念来说,连续性不会 不留下痕迹”(Арутюнова 1999:293)。这指明一切语言单位之间的界限都不免地是约定俗成的,难免有划分时的斧凿印痕。随着阅读经验的增加,对一切新的思想的敏感程度也会增强,毕竟只有新的东西才能加深和扩大已有的知识。


在融会贯通中深化对现象的认识


学习新知识时,常会和老问题、旧知识产生联系。如果后者是心中萦回已久的问题,印象深刻的知识,就会适时浮现。例如索绪尔曾经指出,任何要素的价值,都是由围绕着它的要素决定的。甚至指“太阳”的词,如果不考虑它的周围要素,也没有办法直接确定它的价值;有些语言是不能说“坐在太阳里” (索绪尔 1999:162)的。作者十分强调价值的重要性(对词来说,价值比意义更重要)。但需要通过哪些周围要素,如何确定价值,却语焉不详。当我第一次接触梅利丘克的词汇函项学说时,立即就联想到它是确定价值的有效途径(梅利丘克本人未必持有类似的观点)。


又如兹维金采夫(В.А. Звегинцев)在语义学中提出“或多或少稳定结合为整体—群词的变化(变化走向一致)”,“这就是语义规律的本质”。书中只举 了几组英文例子,很难让人掌握什么是语义变化规律。当我接触帕杜切娃(Е.В. Падучева)的《词汇语义中的动态模式》(«Динамические модели в семантике лексики»)一书时,很自然联想到,这是真正找到研究一群有共同主题的词,由于其不同组成要素的变化而形成动态演化的模式或规律。有人把这些模式看成衍生现象(деривация) 而非历时现象(диахрония),其实这类所谓动态性的共时现象(динамическая синхрония)正是形成历史演变规律的动因。


又如在读到梅利丘克、阿普列相等人对系统的定义时,觉得颇为新颖:(1)客体的集合将会构成一个系统,如果只需要少于这些客体的要素就能对这些客体进行区分而又不冗余的描述;(2)客体的集合构成系统,如果这些客体能按常规的相当普遍的规则互相转换。其实,更经济地描述的可能与互相转换的可能都取决于作为定义对象的这些客体,这些客体中有无相同要素的 出现,即有无某些共同的部分。至于有共同要素就能形成系统,则是已有的知识。上述定义扩大了我对体现“同”的聚合方式的认识,深化了对系统的了解。


总结语言规律 指导外语教学


我在学习中尽量运用已有的知识,把日常碰到的生活现象纳入规则,并运用到教学中去。如在构词规则方面,用表动词做工具的后缀-л- 来解析熟知的名词мыло(洗涤的肥皂)шило(缝制的锥子),并推及到新认识的其它词,如точило(磨刀的石)правило(驶船的舵)черпало(舀水的勺)等,甚至用于词源分析,如черила(о)(用来涂黑的墨水)рыло(用来拱地的猪嘴,后转义为人的嘴脸),后两个词中的后缀-л- 显然已被人们淡忘了。又如,自觉阐释вис-яч-ий, сто-яч-ий, леж-ач-ий, лет-уч-ий, гор-юч-ий等有-ач-/-уч-后缀的形容词意义上的共同特点及其不同于形动词之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在词的语义派生方面,像表示占一定空间的机构转而表示在该机构工作、居住的成员,如由кафедра,аудитория,класс等组成的词群都是如此;абрикос,банан一类表示果树的词转而表达该树所结的果实。这类较明显的转义趋势,在学习或教学早期就应该掌握。再如,大量的物理动作指涉的独立外在客体,后来转而与该动作内在的客体结合(后一类客体在动作完成前是不存在的,至少是不能感知其存在的),从而产生新的义项。动词рыть的语义变化:-землю(挖掘,要求动作涉及的外在对象充当补语) -картофель(挖出,要求动作完成后得出的实物作为自己的补语)→ - калодец / канал(挖成,该义项的补语为改变动作对象所形成的建筑物)。类似的变化也在同一词群中其它词上面发生:копать огород → копать червей → копать могилу ;рубить дрова → рубить избу / стену → рубить проруби / дыру ;等等。


对我来说,先对现象发生兴趣,然后才形成知识。如从前面提及的Молоко звенит в посуду 这一现象,先了解现象,然后逐渐知道,由表示音响的动词转而表示发出该音响的运动动词,是一种语义变化趋势, 如Поезд грохочет под гору(火车轰隆隆地向山下驶去) Старик загремел с лестницы(老人轰隆一声 从楼梯上栽下来)。同样,我从布尔加科夫(М.А. Булгаков)的例子联想到类似句子所建立的句子模式,如Язык у меня не поворачивается называть его дядей(我张不开口叫他叔叔);Рука не поднимается бить сироту(手举不起来揍孤儿)等等。由于整个主谓结构具有“不能”“不敢”之类的情态意义,所以可以和 后面的不定式连用,它们表示язык(舌头) рука(手)作为换喻所代替的主体——人,无法实施后面的动作。词组这方面的例子就更加常见,如前缀на- 加在不及物动词(含不定向动词)上,变成及物动词,其 补语表示由持续、反复进行动作所形成的后果(消极后果占多数)如:наспать мешки под глазами(睡肿下眼皮),насидеть геморрой(坐出痔疮),набегать простуду(跑步得了感冒),наездить порок сердца(长期乘车患上心脏病),也有表积极后果的补语,如нагулять аппетит(走路走饿了),наиграть деньги(多次赢钱)за что 用于表动作的及物动词及其客体之后,则有动作着力点的意义,如открывать дверь за ручку(抓把手开门);выгнать мальчика за шею(拎着男孩脖子往外赶);уцепить гвоздь за шапку(抓住钉帽);в зубах за рубашку нести девочку(咬住衣服托着女孩)等等。不难看出,客体与着力部分之间有整体与部分的关系等。上述种种规则、模式有助于我们辨识、阐释、记忆甚至研究各类言语现象,把 碎片化的知识纳入系统,同时用于教学。


学习无止境 认识无止境 


视野的开拓使人不停顿在既有的知识水平上。例如,起初对Букв в русском языке 33; Стран света четыре这类不符合数词搭配规范的现象,我只能用句型来解释,即“名词复数二格(无复数者用单数)+ 数量词”构成一种对事物数量(而非性质)描述的特殊句型,并为此写过一篇文章。后来,学习 «Русская грамматика»(1980),遇到像 Знакомых мы встретили Ваню и Машу(熟人,我们接到了万尼亚和玛莎);Где лес, тут и комара — в две руки не отмашешься(有森林,就有蚊子,而且蚊子多到两只手都抓不过来);Уток весной — стреляй вверх,обязательно попадешь(春天<用枪>打鸭子,一打一个准)一类例子, 已不能只用句型理论解释,就改从实际切分角度考虑。由于单纯从词序改变方面很难对上述二格用法做 出妥帖解释,受波捷布尼亚(А.А. Потебня)的独立一格、独立不定式的启发,我提出句外二格主位的观点,并认为实际切分对言。语的交际分析,比句法结构分析更高一层次,后者应服从前者。到了晚年,我读到阿鲁秋诺娃关于语句的逻辑、语法与交际构成的著述(Арутюрова 1999: 5-11)。作者剖析句子3种构成在形式和功能上的关系,指出主位(тема)和述位(рема)与作为逻辑构成要素的主词(субъект)和谓词(предикат),以及作为语法构成要素的主语和谓语之间的区别。述位在表达信息量方面不受限制:小到传递最低限度的语义,如Я здесь живу (а не жил)(我现在住在这里<之前没有住过>)一句,通过对照,突显的只是动词жить现在时的意义,大到由复杂句法构造表示的意义(例子见前)。在所传递信息的性质上,述位所覆盖的领域更宽,不像逻辑谓词只限于表示动态或者静态特征,也不必像语法谓语那样一定要具备情态、时间、人称等所谓述谓性意义。在表达形式上,述位可由系词、半系词、助动词、虚义动词来表示,如Помощи он мне не оказывал(帮助,他没有给过我)在作语法分析时,оказывать(给予)只能是谓语的一部分。一般说,词义空泛的副词、虚词、参数词不能独立用作谓语或谓词,但都可作为述位表示手段,如 Денег у меня ни-ни; — Вам налить чай с сахаром? — Без ;Женское сердце вещун, а материнское — тем более; Когда она покупает платье, её внимание привлекает не цвет,а фасон. 在狭义的、纯描述性判断中,表示具体事物的名词、专名、人称代词不能作谓词,但它们却广泛用作述位,并形成证同句。对许多看来不符合语法规则的交际层次的言语现象,就我而言,先是从句型角度,后转入从实际切分探讨, 再后又从语法结构、交际需求两个层次分析过渡到从语句三种构成(语法、逻辑和交际)角度剖析,于是这些现象获得越来越充分的阐释,我对它们的认识深度与系统性也随之提高。


在试图建立“名词+不定式”充当谓语一类句型前后,我们认为,一切处于谓语位置上的词a如能和动词不定式搭配,都应具情态意义,即有(无)意愿、嗜好、能力、资格等意义,它们实质上都相当于动词性合成谓语的表情态意义的组成部分。如Он мастер (искусник, охотник, молодец,мастак,не дурак) расказывать(стряпать, плясать,выпить)


虽然«Русская грамматика»(Т. II,1980)把这类“名词+不定式” 的组合看成词组,并认为有信息补足关系,但强调它们常用作谓语,而не дурак只能以否定形式用作谓语。正因为这些名词表示语法性的情态意义,才显得信息不足。有些形容词短尾形式,当处于谓语位置上,且 具备相应长尾形容词所不具有的情态意义时,就可和不定式搭配:Он здоров(слаб) пить(他身体好能喝酒/他身子弱不能喝酒)Ты зелен(молод) меня учить(你教我嫩了点);Я уже стар учиться(我年纪大了学不动了);Он не властен изменить план(他无权改变计划);Ваня ленив таскаться в такую жару (万尼亚懒得大热天动活儿)。上述形容词短尾转为所谓述谓词或状态词时,它们不再表特征的名称,而仅仅是述谓词的重要组成部分。述谓词中还有些来自名词,如Грех меня забывать(忘记我是罪恶);Лень было заниматься(懒得做事);Охота спорить с ним(想去与他辩论)。它们不仅失去名词的所谓事物性,而且不再有性的搭配要求以及数、格的变化;至于Пора спать(该睡觉了);Досуг мне разбирать вины твои, щенок(小崽子,没工夫掰扯你的对错);Не место здесь шуметь(此地不宜喧哗)则是通过 指出“有无适当的客观时空条件”,表明动作实现的可能性、正当性等。专门表示由于“有无广义客观条件”而产生情态意义的否定代词 некого(нечто, некогда, негде...)等及其对(逆)义词语组合 есть кто(есть что, есть когда, есть где...) 等,其实应该叫做存在代词。当然,最常见的表示情态意义的还是所谓助动词,如 мочь,хотеть 等,但是不难看出,有些用于该功能的动词尚具有明显词汇意义,如условиться (сговориться) встретиться в кино(双方同意在电影院见面);Дом угрожает (грозит) обвалиться(房 屋可能有坍塌的危险);Птица ухитрилась (изловчилась) вылететь из клетки(鸟儿趁机飞出笼子);устать кляняться(累得不愿鞠躬)。这些动词(условиться,угрожать,ухитриться,устать)可以说是 具有半实体性质的情态助动词。然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下面这类言语现象:Мне во всей квартире нет угла переодеться(房 内 我 无 处 更 衣);У него терпение лопнет ждать(他 难 忍 再 等);Вот остался бокал с вином. И закусить найдется чем(还剩下一杯红酒,也能找到下酒小菜); Да разве у вас есть знакомства — номер получить(难道你有能弄到旅馆房间的熟人)。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理解它们支配不定式的用法。一旦接触一定数量同型的言语现象,就适宜通过概括模式把握。例如,Ты не мальчик голубей гонять(你不是个孩子了,还做赶鸽子的事);Я ему не собака хвостом вилять(我不是他的狗,要在他前面摇尾乞怜);Я ему не кухарка у плиты стоять(我不是他的厨子,得站在炉边忙乎);Отец не бабушка тебе потачку давать(父亲可不是奶奶,不会对你纵容)等。这种句型表示因主体不是某类人或动物,因而不宜、不应、不屑于、不值得去做不定式所表示的动作。正是通过对碎片式知识的积累,逐渐 将其纳入相应理论体系,使我对情态意义形成句子结构的功能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语言研究的经验和领悟


最后,谈谈语言研究。这方面可谈的东西不多,因为我个人也没什么高水平的成果。加之从事语言研究的人由于视野、兴趣、所从事的具体工作存在差异,往往在研究方向、方式以及价值评估上不尽相同。科研是一种创新工作,在研究选题、手段、成果表述、体现方式等各个环节上都可能有完全个性化的东西,很难找到足供大众效法的样板。


下面,简要概括地说一下我长年工作的一些经验和领悟。


促使我选择研究课题的因素大致是疑问、工作需要和兴趣。寻求疑问的答案往往是研究的原动力。疑问不仅源自解释不了言语现象,回答不了别人提的问题,也包括对一个学术流派、一本学术著作弄不懂的地方,如其主旨思想、创新观点、结构特点、理论与实用价值何在?对产生的疑问,首先我尽量寻求现成答案:搜索相关资料,阅读相关著作,请教高明学者。只有找不到满意答案而自己又有初步想法时,才可能设置研究课题,以免犯与发现美洲(открыть Америку)类似的错误。


工作需要是决定我研究方向的另一主要动力。本科语法教学促使我研究句型,编写《现代语法新编》(句法)(商务印书馆,1979)。为硕士生开设普通语言学课程,我做了相应研究,写成《语言经纬》(商务印书馆,2003)一书。此外,为编纂词典、指导研究生,我自己先后研究了语言单位确定、语义指称、篇章、语用等课题。我们这一代人先天准备不足,面临创办博士点、博士后流动站一类新任务,缺少可资借鉴的前人经验,筚路蓝缕,只能靠自己动手研究,以完成任务。这类选题指向明确,研究成果实用,不会束之高阁。决定选择研究课题的另一要素是兴趣。在对问题的思考过程中,若能有些发现、领悟、心得,兴趣就会油然而生。如果说对研究而言,释疑解难是理智的追寻,工作需求是外在动力,那么当产生兴趣之后,就在情绪上产生一种探索愿望,形成 一种研究某一课题的内在驱动力,并且乐在其中。当我确定把《语言经纬》作为课题,探讨不同性质的语言和言语现象之间的相互关系时,就有一种兴致勃勃、欲罢不能的感觉。


有了某一研究课题,就可以说是在我心中立了项,此后便有一个酝酿积累的过程,这包括搜集资料, 弄清前人、别人做过哪些工作,其中有什么可资借鉴、继承或引发争议、值得怀疑的内容。在此基础上确 立自己的研究思路,积累支撑或反对自己观点的论据,逐渐具化研究课题的理论意义和实用价值;尽量搜集典型、生动的例证,并注意那些用自己观点不能诠释的现象,琢磨自己观点(特别是核心思想)的妥当贴切的表述,包括借用先辈贤达、同行巨擘的名言、警句。酝酿积累过程时间长短不一,有时可能是经年累月。好在对我心中的立项没有时限要求。


当酝酿积累到一定阶段,我把初步的认识写成提纲。它包括基本思路及体现它的论述结构,各个组成部分的中心思想,阐释要点,典型例证。在研究过程中,往往要对提纲做出补充、修正,甚至部分否定先前的想法。若我觉得论据不周密、例证不充分、不足以说服自己,就先放一下,不急于一蹴而就。但也有另一种体验,不宜老是停留在酝酿和写提纲阶段,要试着把思考所得、研究体悟写出来,在撰写研究成果的过程中,可发现原来想不到的问题,也可激发出新的火花,使认识得以提升。 


我在研究过程中还体会到辨识、领悟和翻译术语的重要性。根据 Т. 库恩的思想,科学的发展体现为占统领地位的科学思维范式(парадигма)的逐代更新,每一范式都有其代表巨著和核心术语,后者可能是前一 范式相关术语完全替换或局部改造的结果,即所谓旧瓶装新酒,掌握术语的重要性与复杂性也由此而生。


首先是术语有不少同音现象,如俄语中的парадигма可分别表示范式、聚合体和词形变化表(模式);синтагма 既表语义段(语调组成部分),也表组合体;значение 既表意义,又表数学上的值,包括梅利丘克等人词汇函数(项)的值。这些同音术语用在不同领域,内涵上有很大差异。但一般词典不考虑或不认为它们是术语,而是根据它们之间具有某种联系而并入一个多义项词条。严格讲,术语是不允许多义。这导致很多人误解、误译。有篇研究语义的博士论文,把Маgn(болезнь) = тяжелый 一类现象解释为:在高程度的函项中,болезнь 的意义(或болезнь 的高程度函项意义)是тяжелый,这显然不通。болезнь тяжелый 的意义无法等同,而各种函项f,只有极为抽象的意思,它随着函项中主目词x(或词典中的标题词)的具体化而体现为另一个相应词汇y,即它的值为y。f (x) =y。因此正确的说法应该为:тяжелый是“高程度”函项对应于 болезнь 的值。当然,更重要的是了解那些核心术语的内涵。对于研究以阿鲁秋诺娃为代表的语言逻辑分析学派来说,像观念分析(концептуальный анализ)、实体(сущность)、事实(факт)和事件(событие)等术语都很重要。没有这些术语,就无法根据它们对应于不同性质的实体(第一性或第二性的、现实的或构拟的、外在的或内在的实体),对各类语言现象进行观念分析,也不能剖析它们在体现命题意向和命题结构(主词、谓词)时的作用,无法研究其在执行证同或表义方面的不同功能,难以确定它们在同一性和相似性方面的特点等。掌握上述每个术语,都有一定难度。不仅如此,学术界对有些术语还有不同的理解,如对事实与判断产生的先后顺序,看法就有分歧。这就增加了掌握术语的难度。我在术语研究上花了不少功夫,在撰写《语言经纬》时,对许多术语都力求做出明确的说明,包括有分歧的理解和个人的倾向。整个书的结构都建立在一些关键术语上。


在搞研究时,术语翻译也是一个难点,由于西方语言学(包括俄语语言学)中术语本身就相当混乱, 加上中、俄语言学传统不一样,所用术语有区别,这就给用汉语准确表达原来术语的意义造成困难,有些 术语还可能引起误解或者困惑。如汉语的“概念分析”这一术语,常用于逻辑学,很难反映阿鲁秋诺娃等人所用的концептуальный анализ(Арутюровва,1995)的内涵;又如为什么把актуальное членение 译为实义切分,也很费解。原文是根据实际需要对语句作当下的、现实分析,并未提及意义。«Русская грамматика»(1980)把这类在言语中词序与重音发生变化的语句视为句子的交际聚合体,每个所谓交际变体都体现同一句法模式及其共同的词语内容,它们之间的区别是交际上的,而不是传统理解上的语义方面。我在研究工作中也不得不采取一些自己认可的术语翻译,如观念分析、实际切分、射指(денотат,区 别于референт 实指)等。术语译文的变动很难,个人在这方面不容易有所作为,我只是做了一些尝试,也没有取得什么效果。


(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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