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论神聊‖刘虎/文学创作立意时的视角
2016年10月20日,《国土微论坛》微信群举办第七场“微论神聊”活动,由刘虎主聊“文学创作立意时的视角”。主持人;李曼。
主聊人:刘虎,男,理学硕士、地质勘探高级工程师。在《绿洲》、《飞天》、《青春》、《儿童文学》、《佛山文艺》、《黄河文学》、《工人日报》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100多万字。多篇作品入选《读者》、《小小说选刊》、《青少年文学殿堂》、《儿童文学典藏书系》、《甘肃新时期文学作品选》等。出版小说集《青石咀纪事》、散文集《永久的怀念》、长篇小说《第十四对肋骨》、《透明的季节》等多部。其中长篇小说《第十四对肋骨》被列入当代著名畅销书品牌“儿童文学金牌作家书系”。为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曾获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华语儿童文学中国故事短篇创作邀请赛(2015)银奖、全国孙犁文学奖二等奖、甘肃黄河文学奖三等奖、《工人日报》全国职工文学作品奖、北京市话剧优秀作品奖等多个奖项。
虽然当下文学或整个艺术界的诸多人士都在宣称自己是在进行“无主题”的所谓“纯艺术”创作,但是,正如达达主义只能起到“破”的作用,而达不到“立”的目的一样,毫无疑问,立意,永远是写作或其它艺术创作的核心。
因为所谓艺术,就是“有意味的形式”。
不管是让人笑,还是让人哭,文学作品透露出的作者的基本智慧才是赢得欢笑或眼泪的唯一武器。离开“意味”,形式就是垃圾,就像离开血液的循环,肉体就是垃圾一样。
但是,应该如何立意,却是经常困扰多数业余作者,甚至很多专业作家,当然,尤其是困扰我个人的最大问题。
我想,先从我个人笨拙的写作及阅读经历中所遭遇的种种教训来谈谈我个人通常所犯的错误。当然,也不排除,这些错误在圈内很多高手身上也曾偶然出现过,尽管我们会以无比崇敬的目光,将那些错误视贡奉为“通假字”,也不能掩饰挂在嘴角的是一颗米粒而不是美人痣。
第一,是容易仰视。我们打开当下的一般以刊登业余作者作品为主的报刊或杂志,最令我们痛疼的是什么样的文章?一定是那些主题先行充满了优美的陈词滥调的赞美性、批判性、感悟性、说教性的文字。
这是多数初学者犯的错误:机械地、程式化地批评或者赞美我们的写作对象,故作高深甚至是重复别人早就说过不知道多少遍的、尽人皆知的、大路化的道理,无外乎什么自强、励志、爱岗、敬业、亲情友情。
由此产生的写作结果是什么?赞美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描述对象如何牺牲自己,有利于他人;批评起来,则一副说教的面孔,甚至不惜贬低某事物而抬高另一事物,而忽视了真正有高度的事物是根本不需要陪衬的。
这样的文章,有人说是“鸡汤”,但我更接受有人给她起的第二个名称:“毒奶”。因为除去三聚氰胺之外,这里面的蛋白基本为零,即便偶尔含一点蛋白,也因以毒性为主而不能食用。
第二,就是俯瞰。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那些在小范围内发过一些文章的朋友身上。这种类型的文章以动辄出现高屋建瓴、万众一心、感天动地、日月同辉、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等体例的极端性褒奖或指责为特征。写作者首先将自己置于一个崇高的地位,动不动就以第一人称的身份跑出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仿佛自己就是道德的楷模和美丑的法官。
以上两种视角,使我们写作时不仅陷入思想僵化的泥淖,而且造成艺术表现上的程式化。当然,假如放在几千年前,这样的程式化也还是需要膜拜的。问题是,我们的祖先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创造出了丰富多彩的文本形式,这样的文本在几千年前就已经被人唾弃了。
在这样的视角下,作者很难真切地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充其量是在模拟别人的道路,捡拾别人的牙慧。
当然,我们应该承认,“世界上只有一个故事”这句经典的艺术名言。
属于艺术创作的主题本身可能就那么多,比如家庭生活场景、社会生活场景、科学技术生活场景。但因为我们的这种视角,就难以从中发现新鲜的故事作为主题的载体,而是邯郸学步地复制一种庸常的套路。
具体到我们地质类文艺创作,这类问题尤其突出。
比如,我们一提起地质队员,千篇一律都是艰苦奋斗、无私奉献之类的话;提起地质队员的妻子,当然就是贤惠、理解、支持和牺牲。
如果这人是个大学生,那么他一定是主动放弃了留在大城市享受优越生活的机会,甘愿不计薪资地跑到山野里去受苦。如果是个钻工,自然都是一群钻探般的汉子,等等。
写这样文章的人扪心自问:事实果真如此吗?如果如此,那些留在大城市而且没有出过野外的人是否都应该被批判甚至遭到鄙视?写这些文章的人自己又愿意在工资很低的前提下,还主动离开城市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去工作和生活吗?
我曾经在私下对一个被在文学作品中评价为:“主动放弃留在大城市享受富足生活的机会,不嫌弃收入微薄,甘愿到大山里去受苦做贡献”的人说:现在要是上海有个机会让你去坐办公室且工资还是现在的好几倍,你肯定比兔子跑得都快。
我有一个朋友,他采访了一位独自在大山中坚持十多年观察记录水文数据的人。
那人因为长年独自生活工作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妻子离婚了,孩子走了,他见了人连话都不会说了。我的朋友对他大加赞赏,并为此写了一篇很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当看到那篇作品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问了朋友一句:你自己这么赞美他,你愿意去顶替他吗?
事后,为了庆祝该篇“重大”文学作品的发表,他拿出稿费中很小的一部分请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酒喝到高潮阶段,我用了一个设问句: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这是我们打着集体主义的幌子,仗着人多势众在对一些弱势群体的集体犯罪吗?你之所以赞美他,本质上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成功人士,可以高高在上地利用对你描写的对象的赞美在歌颂自己?
最后,我引用了《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上一篇文章的标题,《我们都是有罪的》。我说:你的赞美,其实是对他的侮辱,同时也暴露出我们这些所谓的成功人士的小人物灵魂深处的懦弱和肮脏。
当然,我说这些话的前提是我们是非常铁的哥们,尤其是他是一个很有文学抱负的人。日常生活中,我是不建议这样的批评的。
至于那些对有一定领导职务者的赞美就更应该谨慎了。赞美的文章刚刚发表,被赞美者就身陷囹圄的事件不是没有发生过。而且我还旁观过一场人间活闹剧:一对被评为模范夫妻,实际上早在评选之前他们就已悄然离婚了。但他们依然登上领奖台,大言不惭地向大家介绍他们的幸福经验。
也因此,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对赞美总是抱着非常谨慎的态度。因为我心里清楚,自己的社会地位太低了,没有资格去表扬别人。
把话题拉回来。
我本人就是搞地质的,出野外是我的生活常态。不客气地说,我没有抱怨过自己的工作之艰苦。我在野外期间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都用在钻研业务上了,多数时候连写作这我最喜欢的事情都顾不上。我经常会为了一个技术疑问而主动重复自己跑过的地质路线,反复观察标本更是家常便饭。我不觉得自己高尚,我这样努力,仅仅因为这是我谋生的工具。用一句西北土话来说,就是:“你就是吃那碗饭的!”
我时常在内心这样评价自己作为一名地质技术人员的状态:既然我不懂电脑、不懂机电、不懂金融、搞不了财会、当不了律师等热门高薪专业,我就应该沉下心来做自己的专业。我感谢地质专业的辛苦,那些高智商的人不屑于和我竞争;我感谢地质专业的待遇较低,让那些想挣大钱的人没心思和我竞争。
但我同时也很骄傲,因为我毕竟是在靠本事吃饭。
说我个人的总体感受,并非是要像我前面说的那些作者要自己站出来指点江山,我只是为了现身说法来表达自己的真切感受:我们经常喜欢说某某工作者,而西方的语境更常用的是“某某从业者”。前者强调你的政治价值,后者更多地在强调职业精神。只有我们在努力中摒弃了杂质,结果才可能是纯粹的。
就业本身就是人生的一个机会,特别是很多一般性的技术岗位,几乎是人就可以做,为什么要给你?意识不到这一点,用我们西北人的话来说,至少算是“觉不着”。
你选择了这个专业,无论是像那些主动放弃留在大城市享福的高尚人物还是像我一样因为谋生之紧迫而被动屈从,都谈不上什么楷模,因而就不能有什么怨言,更不能就觉得自己多么伟大。
相反,我感谢自己的专业,因为这是我养家糊口的工具,我应该努力钻研业务,使之真正成为我的立身之本。我既不要赞美,也不需要什么同情。作为一个写作者,你有什么资格来赞美我或者同情我?面对那样的作品,我的内心总是本能地生出很多反感。
说出了我所认为的问题症结所在,我再来谈谈我们如何才能摆脱这样的纠结。
我个人认为:我的写作要想达到预期的艺术效果,关键的是,要和你的表现对象保持平视。原因如下:
一是我们本身就是普通作者,根本就没有资格去俯瞰我们的描述对象。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写作者因为写作上的成绩已经成为某某级别的领导,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建议你还是更加低调点为好,因为任何人,在提笔写作的时候,都是普通写作者。否则,你的写作怕就会变成领导的签字批文,值钱可能是值钱了,但要说艺术价值,还是要自我清醒。
二是我们虽然是普通作者,但我们的写作应该是有思想的、独立的、自觉的行为,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去仰视什么,更没有必要去吹捧什么。
三是只有平等才能获得客观的视角,写出来文章才会有实质内容。
四是只有平等的视角,才能使作者和自己的描述对象之间产生基本的尊敬。想想吧,写作者连从自己的写作对象那里都得不到基本的尊敬,还写个什么劲儿呢?
尤其是第四点。这是我今天要谈的核心:阿谀者或跟风批判者,其内心都不可能获得自己对自己的敬重。这样的写作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很不体面的谋生工具。说难听点,这跟去皇宫里当太监有什么本质区别?和在酒吧里跳钢管舞又有什么不同?
既然写作只是为自己谋利的工具,当然就没有被别人认真阅读的价值。你听到的那些赞美肯定不是真心的;你想获得真诚的批评自然也是不可能的。谁愿意为这样的功利性作品去得罪你呢?尤其是你万一大小还是个领导?这样的心态下能写出什么好作品?自己做个剪贴本藏起来,评先进、弄职称的时候悄悄地拿出来装点门面就算了。
当然,虽然我个人毫无成绩可言,但我今天的这一席话,主要还是面对有想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一些成果的人说的。
我冒昧地揣测,多数人的写作本身恐怕只是一种工作,或者说是一个饭碗。特别是地勘单位,很多人愿意学习写作,恐怕免不了个别的人不是真心热爱文学,而是为了不出野外,能够在机关里谋个清闲体面点的差事,运气好的话,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在这种前提条件下,犯前面我说的两种错误就是必然的。因为你如果不犯这样的错误,就无法写出被领导认可的文章。
对此,我是真心支持的。当然,因为这也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但我依然要在这里强调,假如有谁真的想在写作上走出行业这个圈子,并且取得一点可以安慰自己心灵的成果,就要学会在执行现有八股规范的同时,尝试以平等的视角独立地去观察和思考我们的社会,重点是从我们自己庸常的生活工作中挖掘本质性的东西,得出一个实际的结论,再下笔不迟。
最后,我还想具体地谈谈如何挖掘主题。
我曾经利用业余时间去某报社做记者的时候和一个专职记者聊过一段话。那段时期,我的新闻稿的数量远远超过了许多专业记者,甚至在省级(地方党委机关报)报纸的显著位置经常露脸。他的任务却经常完不成,就有点郁闷地找到我商量能否偶然给他挂个名。我欣然同意的同时,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新闻这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学高年级的文化程度就足够了,根本用不着小学毕业。比如:哪里领导又开什么会了,哪里找到大矿了,哪里实现科技突破了,哪里起火了,哪里杀人了,哪个明星的老婆出轨了,这样的事件,属于硬新闻。当然,也有些时候我们还是要学会在硬新闻里区分软新闻。比如,中国男子足球队又输给东南亚某个人口总数还不及中国注册球员的小国了。这显然不是一条硬新闻。相反,中国乒乓球队要是输了,哪怕是输给国际强队,那就是标准的硬新闻了。
硬新闻谁不会写呢?小学高年级的文化程度显然有点高了。
但为什么大学里还要设新闻学这个专业呢?而我本人也居然勤学三年拿了一个新闻学的本科学历?
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平淡的。
那么,如何在平淡的生活中挖掘软新闻,就是一个记者的硬本事了。这本事,小学文化显然是有点吃力。当然,不排除一些小学文化的人经过后天努力成为大牌记者或是大牌作家。但他后来的文化程度肯定不是小学高年级了。
我记得以前自己经常被邀请作为一些征文的评委,但后来我坚决不干了。
因为,每次阅读那些作品的时候,都会看到数量庞大的内容同质化的作品,比如亲情、友情类的作品。
亲情主题是文艺创作永不衰老的主体,尤其是初学写作的人。亲情事件,是触发我们心灵颤抖的重要母题。
我记得自己年少时期读过一首诗,大意是说:为了写作,天天幻想自己的某些亲人去世了,幻想自己失恋了。后来,当亲人都死完之后,所有的女孩都远离自己之后,自己的诗歌也就没有意义了。
我不禁想起托尔斯泰在《童年》中的一席话,大意是说:当他的某个亲人刚刚去世的时候,他本能地感到悲伤而哭泣。但是,当漫长的葬礼持续性地举行到某个阶段的时候,哭泣其实已经变成了一种虚荣,仿佛不那样嚎哭,就不能显示自己的悲情,不能显示逝者的高贵。
我相信,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本身的主体一定是平淡的。谁愿意天天经历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谁真心愿意自己的亲人总是遭遇不测?谁又愿意总是被情人抛弃?那样的话,有几个人能正常活到成年?
能否在平淡的生活中挖掘出深刻的主题,依靠的就是平等的视角。
无平等,则不独立。
思想都不独立,谈什么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