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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土文化窗口‖第10期/作家刘虎/中篇小说《失约天池》

刘虎 自然微论坛 2021-02-01

个人档案:刘虎,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在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100余万字,多篇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小小说选刊》等选载,已出版多部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曾获华语儿童文学中国故事短篇创作邀请赛(2015)银奖,全国孙犁文学奖二等奖,第四、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等。

 

——中篇小说——


失约天池

 

—1—

 “你们可以顺带去趟天池,费用公司出。嗯,对了,今天晚上飞机比较晚,饭后你们可以去三里屯潇洒一下,好好玩,费用还是公司的。”

说到“嗯”这个音的时候,我感觉老板的一只手充满温情地搭在了我的肩头。当他结束说话之后,那只手亲昵地在我的肩头拍了拍,话语间饱含的情感因素顺着这一拍,滑向我的骨头。

这天是2016年的9月12号。这天,我在清晨8点47分进入办公室,打卡,开门,刷完脸,走到自己的工位,屁股才刚刚挨上转椅,老板就走出他的包间,一脸灿烂的笑容,顿时就将我淹没在北京秋高气爽时节特有的烂漫里了。

我是头天中午离开湖南矿区返回北京的。此前,我已经在矿区连续待了3个多月。矿区位于湘中地区的大山里,山势陡峻、交通极其恶劣,人烟稀少,周边十多公里连个小卖部都没有,出山的时候,我的头发都已经盖住了眼睛。

我的航班原本是下午7点从长沙黄花机场起飞。我中午12点启程,在汽车里闷了5个多小时才到达机场。可是,等我到达机场,才知道,我的飞机还没有到达长沙,至于何时到达,目前还不清楚。航空公司解释说,由于航空管制,这架飞机几时从北京出来还没有确定。至于我什么时候能够从长沙登机,那就更不着调了。

我戏谑地想起,今天(也就是我开始动手写这篇小说时候的昨天),正是9.11纪念日。会不会和这个有关系呢?

管它呢。我太累了,找个空调风经过的地方,歪在椅子上,想好好休息休息。也就怪了,人极度困乏的时候,心情就会急躁,神不宁,自然睡不着,脑袋里乱糟糟一团。

凌晨1点,总算登机。我走出首都国际机场时已经是清晨4点了。此刻的首都机场一改平日繁忙拥堵的样子,出租车稀少,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打上车,一头扎进了北京令人恐怖的早高峰,进入家门时,已经快7点了。这正是我在北京总部上班时最低的出发时刻。

按说我今天可以不用去上班。明天也不用。后天还是不用。我已经在湖南矿区连续工作3个多月,早就超过了连续工作两个半月休息半个月的规定。本来我是计划从长沙直接飞兰州然后转乘火车回张掖的。考虑到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孩子,应该给她买点礼物,就选择了先回北京。

是的,北京。

即便在快递业务的触须已经渗透到偏远乡下的今天,北京的商品档次之高、品种之丰富、质量之可靠,也不是随便什么城市都能与之比肩的。何况偏之一隅的西北小城?

我早就想好了,要去朝阳公园西门的捷妮璐给孩子买她最喜欢的挪威曲奇和比利时巧克力,还有瑞典的松子和丹麦的蜂蜜。因为大家都在说,那些地方的生态环境保持得好,生产出的这些产品没有污染。

当爹的嘛,每次出差要是不给孩子买点稀罕的礼物,人家在家里惦记你个啥呢?血浓于水,但要是离开了那些实实在在的丰富的矿物质,血就只是水了。再说,我一个大男人,远离家乡,孤身一人来北京打工,不就是为了让孩子过上相对当地其他孩子有所区别的日子吗?美好新奇的礼物就是美好生活的基础。

作为一个工程师,我讨厌玩虚的。

可是,你们瞧,我这才刚进办公室,目的只是放下工作用的电脑,那里面有太多公司的技术资料。然后,我就要去捷妮璐给孩子买礼物,再然后,就直奔机场了。老板却如此温情地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比老板表情更温情的是他那几句结束语。但比漠河的冬天还要冰冷的是他结束语之前的那几句话:吉林省白山市西林河镇有一个大型露天金矿要转让,他派我和伟哥俩人前去考察。

“那边已经联系好,你们今天晚上就动身,机票已经出了。”

老板回到他的包间没两分钟,就换了一身休闲装,在司机的陪同下离开公司。据说是去打高尔夫球了。

也是,今年以来,老板的心情始终不错。我知道其中的原因:自2016年年初以来,黄金价格已经增长了25%。他投资的几个矿山都走出低谷,利润大增。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在湖南矿区一待就是3个多月呢?


—2—

 老板出去不久,我就退掉回家的机票,和伟哥投入了工作。

西林河的这个金矿我老早就听说过。

2011年5月,我咬紧牙关,趁着自己脱产攻读研究生的机会,毅然离开了那稳定,据说还体面,但我只体会到了令人窒息的压抑的事业单位,只身来到北京这家矿业公司打工。

我的主要任务有两个:一是考察矿权,寻找新的可投资矿山;二是具体负责湖南矿区的地质勘探工作。因此我一般情况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北京,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湖南,三分之一的时间随机地分布在全国各地。

刚到公司那会儿,我的多数精力都扑在湖南矿区。因为当时那个矿山的生产探矿遇到了麻烦,设计的多个钻孔落空,采矿设计难以有效推进,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

一个来自大西北的人,在夏季,猛不丁地陷入湘中地区,虽说那里植被茂密、绿意葱茏,但气候炎热,随时都像处在一个大蒸笼里,最初的半个多月里,我几乎死的心都有。最可怕的还是蚊子。素有有色金属之乡美誉的湖南,其蚊子的种类和毒性,真是比他们的矿产资源还要丰富,黄的、黑的、长着斑马样黑白条纹的,花色品种之繁多真是叹为观止。最可恶的是,这些家伙似乎对本地食品有了厌倦心理,对我这个外地来的情有独钟。几天下来,我的身上就几乎找不到几片完整的皮肤了。

恰在当时,西林河金矿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如果能够在东北有个项目,那我一定要主动请缨前往那里去效力。作为一个西北人,我从小就因为一篇名叫《美丽的小兴安岭》的文章而向往那里,至于美丽的长白山天池,更是我魂牵梦绕的旅行圣地。

西林河金矿的第一次尽职调查是由另外一个工程师负责的。他考察后将自己的考察报告发给了我们每一个负有项目考察职责的工程师。他的报告认为,该项目虽然矿石品位低,但体量大,埋深浅,适合露天开采,成本低,矿石氧化程度高,氰化效果好,产出高,在当时的黄金价格下,一定能够取得不错的效益,建议公司积极跟进。

是啊,每一个做黄金矿山的,谁能够忘记热火朝天的2004到2011?那两年,黄金价格在遭受了20多年的低谷之后一路高歌猛进,先后创造了1000、1500美元每盎司的多个历史记录,直至达到1921美元每盎司的天花板。

那一年,中国的很多专家都赌咒发誓,说,黄金很快就会突破2000甚至3000美元大关,一个真正的“黄金时代”正在降临,矿山企业的春天还在路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作为一个靠矿业吃饭的工程师,我对这些专家的预测深信不疑,并被他们传递给我们的好消息激动得对未来充满幻景。

西林河金矿最新的老板张宇峰就是在这样的预判中盘掉了自己的多个加工及贸易企业才收购了这个矿山的。

这也是那个时期的特色之一。

大概从2004年开始,矿业企业迎来一个梦幻般的时代。大宗商品价格天天暴涨,很多几乎还是刚刚发现点物化探异常的项目,都被炒出了天价,没有三两个亿,你就甭想在矿业圈里来湿鞋。那个时期,任何一个上市公司,不管原来的主业是开饭店的还是生产猪饲料的,只要一发布涉矿消息,股票价格就会像服用了过量春药似得蹦跳着上涨。

挖矿去,已经成为商场经理、餐馆老板、地产大亨以及几乎所有任何行业的老板们共同的宣言。

张宇峰是在长白山里土生土长的企业家。在介入矿业之前,他除了做和森林有关的生意,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生意能够挣钱。

2007年初,张宇峰将自己毕生经营的多家森林企业全部转让,获得了7个亿的资金。他又通过银行、信托、私募股权基金、民间借款等多种渠道融得13个亿,以20亿的总价获得了西林河金矿70%的股权。

张宇峰介入西林河金矿之前,这个矿山已经延续生产了1000多年,是中国少见的千年级矿山。

但是,因为这个矿品位太低,整个矿床平均的品位只有0.7克吨,所以在这轮矿业热潮之前的1000多年里,始终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都是由当地百姓个体在星点状经营。东一个矿坑、西一个采洞、南一个堆场、北一个浸池,多数也就维持个生计。即便在历史上看,年景不好的时候,西林河跑路或者跳河的金老板并不罕见。

2004年后,当地政府通过从北京引进一家矿业投资公司将小矿山整合为一家大型矿山企业。

完成整合后,这家投资公司并未选择建厂生产,而是找了一家技术资质颇为雄厚的矿业勘查单位对矿山进行豪华包装后决定快速退出。

被身边的矿老板的光芒照射得眼花缭乱的张宇峰恰逢其时地出现在了竞拍者的队伍里,奇迹般地战胜了多个知名矿企和财团,神采飞扬地成为这家公司的退出通道。

西林河金矿总体规模很大,但此前一直是小作坊式的零星生产。矿山硬件设施根本满足不了规模化生产的需求。为此,成为矿主后的张宇峰又借了3个亿的高利贷,在白山黑水之间规划了一座千万吨级的选厂,准备大干一番。

可是,张宇峰从2007年4月拿到矿权并开始建设,连自己的矿山长什么模样都没有想象出来呢,2008年的那场寒流就爆发了。张宇峰顿时像一个火红火红的煤球,划过半空,掉进了长白山浩渺无垠的雪窝子里头。围观者连一团白气都没有欣赏到,曾经一顿饭不会小于1000元的张大老板眨眼间就连咸菜都吃不起了。

他的多处豪宅豪车也悄然易主,被迫与妻子办了离婚手续,将已经所剩不多的固定财产给了妻子,老婆孩子才没有流浪街头。

此后,矿业形势虽然有3年多飞速反弹,沉重的债务以及自己矿山过低的矿石品位却压得张宇峰没有创造咸鱼翻身的神话。他也曾经想过,像那些大公司那样,利用那份经过豪华包装的地质报告通过IPO将包袱甩给股民,实现自己的财富梦想,但终因整合后的矿山没有实现近3年的连续盈利而失败。后来,张宇峰也曾联系一家符合条件的上市公司对自己做定向增发,但因为对方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而搁浅。

万般无奈,2011年,张宇峰决定利用黄金价格一蹿冲天的机遇转让自己的矿山。张宇峰当时开价30个亿。我们就是众多拟参与收购的公司之一。当年假如最终以这个价格成交,张宇峰也就刚刚收回自己曾经的资本金。

可生意毕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何况是这种几十个亿的生意。

同事的考察结论建立在预测黄金长期暴涨的基础上,因此他认为这个项目还不错,建议跟进。但对于如此昂贵的项目,公司还是需要慎重。我们老板毕竟是在矿业界打拼多年的老手,熟悉矿山企业各种潜在成本,深谙其中的很多陷阱。更何况,预期价格在产业投资人的眼里都是不可采信的。作为产业投资人,最需要关注的是未来价格会下行到什么地步。

这一慎重,就到了2012年。正当公司决定进入第二次尽职调查的时候,黄金不仅没有如愿跃过2000美元每盎司大关,还快速滑到了1600美元左右,并在此区间不停地震荡。各种看空的声音让老板难以做出投资的决心。

这样的价格期许和那样的矿石品质,让张宇峰在身心俱疲中迎来了2013年的4月12日。

那天,国际黄金价格断崖式下跌了25%,一举进入熊市。

就在黄金空头来袭,很多投行预测黄金价格将快速跌破1000美元之际,一股奇异的做多力量出现了。

以为可以抄底的中国大妈拼了老命豁出血本杀入黄金市场,并成功将黄金托稳在1300美元左右每盎司。不久,黄金跌破1200美元每盎司,并持续了3年之久。

从此,英文单词中出现了一个不多的来自中国的新名词,“DAMA”。

此役,被中国经济专家描述为“中国大妈完胜华尔街金融大鳄”,并作为中国大妈自此开始主宰世界金融命脉的起点而被各大媒体广为传颂。

没有人知道,很多大妈的养老钱自此被深套在金灿灿的光芒之中。

世界金融在中国经济专家的口里是被中国大妈主宰了,矿山企业的噩梦却从此陷入了漫漫熊途。

风口上的猪是能飞起来。但我总以为,成功飞翔的标志不是说你飞得有多高,而是能否平安落到地上。任何投资品,不变现,就只是一张纸。问题是,接盘侠是谁?任何商品,其价格一旦背离使用属性,炒作者一定就是接盘侠。

在上一轮矿业狂风中横空出世飞向太空的张宇峰,当动力消失之后,除了身下的巨坑,就是满身的伤痛。

唉,那个时候,中国任何城市的大街上随便找个出租司机,他都可能给你推销矿权,你在街边地摊上喝碗豆浆,就可能碰到一个手头掌握几百吨黄金资源量的矿贩子。

在这样一轮矿业风潮中,一些教授、高工、研究员云集的专业矿业中央企业居然发生几十个亿砸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的事情也就不足为怪了。那些美轮美奂的报告,那些来自权威部门审批后的金光闪闪的数据,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把众多曾经富甲一方的投资人变成了乞丐。

西林河这样的矿权和那些打了鸡血的数据相比,简直就是个丑小鸭,又能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呢?

我粗略地统计过,那些年,光是直接和间接推销到我个人这里的矿山黄金资源量,早就超过黄金的地球克拉克值不知多少倍了。当时给我的感觉是,有一股来自外太空的管道,像下雨一样,把整个宇宙的金元素都泄向了地球。

谁知道,如今她又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3—

 张宇峰这次主动找到我们老板,报价10个亿,而且说还可以商量。

这些年里,他已经把他所知道的公司都找遍了,连他的债主都在不停地为他介绍可能的潜在买家。张宇峰通过这一轮又一轮的接洽,才惊愕地意识到,即便是在矿业最疯狂的时候,多数金融资本掌控者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们早就通过层层架构为自己那浸泡在血中的金钱设定了安全线,为张宇峰他们这样的老板埋好了圈套。

如今,张宇峰们的血已经被喝干,金融资本自然就要挥师别处了,他们是连你的眼泪都不愿意看的呢。

金融资本介入时曾经为企业家勾画的灿烂景观,不过是毒瘾发作后的幻象。企业家想拿金融资本家的钱去栽树培育果子,而金融资本家连企业家的肉都看不上,他们只管把一根管子插进企业家的心脏,借助企业家心脏疯狂而剧烈地跳动,自动把血送到了金融资本家的体内。

张宇峰悲哀地慨叹,自己这样的实体企业家,不过是资本大鳄早就在暗中培植的一道野味而已。

这不,绕了不知道多少圈,心灰意冷的他决定最后一次挣扎,又把目光投向了我们老板。

说实在的,假如上一轮矿业热中的弄潮儿都是我们这样的实体矿山企业,萧条期来得也就不会这么猛烈了吧?

为了促成这笔生意,债台高筑的张宇峰今天专门请我们老板去打高尔夫。据说,他的球技很高,因为,曾经他也确实是个人物,几乎玩遍了世界上的顶级球场。这我相信,在当时全国总货币量不过40万亿的规模,他一个人居然就自己拥有7个亿。

正常说,这个工作应该由2011年负责尽职调查的那个工程师主持,但老板却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和伟哥。其中原因不用想就清楚了:伟哥曾在青海一个露天大规模开采的金矿负责资源量评价。而我所负责的湖南矿区除去普通高品位原生矿石外,外围矿区还分布着大量低品位氧化矿石。那些低品位氧化矿石平均品位只有0.4克吨。这样的矿石本来没有利用价值,但我却不想看到这些资源被闲置,成功地解决了在万吨级别的堆场里实现人工供氧的问题,加速了氰化钠的降解,提高了浸出率,实现了规模化生产,并借助黄金价格的一跃冲天,使这些低品位的石头焕发出金闪闪的光芒。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当自己亲手将坩埚里的金水倒入模具,眼见着它凝固成一块重达16公斤的黄金时的激动心情。

那一刻,我甚至极其不着调地狂想:以我这样的技术水平,过不了多久,恐怕世界上将不会再有什么脉石。或许有那么一天,我的技术再提高一点,当然,这还需要价格不断上涨的配合,我就可以把地球上的每一块石头都送进冶炼炉里了。

我更想告诉读者的是,当我突破了这批低品位矿石处理的技术瓶颈后,每天下午,我都会和几个同事开上车在矿区下游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水库大坝上纳凉、消闲,像一个成功人士那样生活。

那是一个在当地颇有些名气的风景区,山清水秀、物种丰富,据说已经在申报国家级的什么公园了。

我不想对人说的是,从那以后,我从来不碰矿区周边产出的食物,哪怕是山顶树木上结出的果实。

每当去大坝纳凉消遣,我都会特意带上从远离矿区的地方买来的美食,一边吃着,一边喝着,一边吹着凉风,一边调侃着时事政治或风土人情,一边可笑地看那些从周边城市蜂拥而来的游人心潮澎湃地享用水库里的“天然野鱼”,自我陶醉地品尝我们矿区周边农家小院里的“绿色蔬菜”。

我心里暗想,假如他们知道,这水库的上游,有着许多万吨级的堆浸矿山,每天都有无数的氰化钠液体悄然从上游渗透下来,并且直接渗透到了很深的泥土之中,他们会作何感想?

氰化钠,就是2015年天津港爆炸案后被披露的新闻中的重要噱头之一。那种剧毒物质可真是神奇。一方面,大象沾上一滴就会死亡,人的致命量就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了;另一方面,她就像一个美艳而奔放热烈的少妇,能够将几乎从来不以化合物产出的黄金从石头里勾引出来,投入她的怀中,最后,成为她的俘虏。

唉,如果说海洛因是人类的毒品,氰化钠就是黄金的吗啡了。

扯远了。

我和伟哥首先查阅当年的尽调报告和收集到的技术资料,考虑尽调应当注意的事项。当我们初步完成考察设计的时候,外面的天早就黑了。我和伟哥已经饥肠辘辘,却没有下去吃饭的欲望。

我们公司坐落在工体东路和工体北路的交界地带。

东边,是举世闻名的三里屯和太古里,那是巴黎纽约人来了也会流连忘返的地方;西边,是工人体育场。那是众多球星、歌星、影星、权贵经常出没的地方。特别是工体西门一带的babyface,南门一带的Cervantes。每天晚上,多少比范爷还要漂亮的姑娘就会出没在那里,外表靓丽衣着光鲜内心荒芜地苦苦挣扎在欲海边界,寻找着出人头地的机会。说实话,这两个方向,我来北京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实质性地涉足过。

南北两边会好一点,分别是几家西餐馆和德国啤酒屋,以及算是有点人间烟火气息的世贸工三,可以为我们提供相对廉价的饮食。但我依然很少光顾,而是选择到更南边一点的东大桥,那里有很多为小白领和更底层的打工一族开设的餐馆。

当然,不管这些餐馆廉价实惠与否,我和伟哥这样多少也算有些身价的工程师,却尽量减少和这里的交集。我们宁愿忍住胃部的痉挛,也愿意更多地选择由公司提供的免费的难以下咽的盒饭。

伟哥和我一样,原本也都是国有单位的职工,更确切地说,叫干部。

伟哥大学毕业后在大型矿山国企工作,本来混得很不错,当了中层并进了三梯队,并在此期间公费读了研究生,看看就要当高管了。他就在自己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为了出国留学读博士的事和单位闹翻,干脆辞职自己出去念书。

伟哥是那种典型的中国古典式知识分子,忠实地尊奉着知识成就未来学习改变命运实干创造业绩激情产生动力的这些鸡汤。可是,等他在国外拿到博士学位后才发现,国内的海龟早就满池子扑腾,而单位上曾经的小兄弟都成了高管,他即便能够回去也是没什么趣味。伟哥一咬牙,干脆到这家民营企业来混,至少美其名曰是在北京工作。当然,他其实是住在燕郊。

伟哥的日常生活很简单,除了每周一次在网上约人打球,就是每天坚持从燕郊骑自行车来上班,风雨无阻。没有挤过燕郊早班车的人不会理解伟哥这种做法的无奈。每到周末,如果在北京,他就会回唐山的家中和妻子女儿团聚。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购买一些妻子和女儿喜欢的贵重礼物。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中国式男人嘛,妻离子别地出来挣钱,不就是为了给老婆孩子多留几个,唯如此,自己的面子又在哪里?说高尚点,这就是自己在家庭中的人生价值吧。社会也在用这样的尺度评价一个人的成功度,唯如此,才能叫衣锦还乡。

至于个人的内心世界是否幸福或宁静,至于这样的成功对人类对世界有什么益处,那就只有被看做疯子的诗人才会去关心了。

这不,我们中午每人给自己留了个盒饭,在微波炉一热,就坐在落地窗前的台子上,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吃完饭,已经10点多了,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起身前,伟哥突然对着窗外霓虹闪烁的三里屯唠叨了一声:

“唉,这外面的花花世界和咱有什么关系啊!”

 

—4—

 我们的第一站是松江河。

我们到达白山机场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了。

9月的东北已经很冷,何况又正好下着小雨,空气中残存不多的一点暑气在微雨的蒸发中随风而去了。我们在短袖外面穿上毛衫,再加上厚厚的工装外套,还是有点寒意阵阵。

张宇峰的矿业公司自打成立以来就没有运转过,如今更是没有实力派人来接我们了。

我们落寞地走出机场,当即就被一帮各式司机团团围住,吆喝着,或者就是要挟着,让我们坐他们的车。有的干脆抓住我们就往他们的汽车里摁。

我们是什么人?工程师?是的,我们是工程师,但我们是地质工程师。我们除去大脑要发达,身体也绝对硬朗。特别是我们的腿和胳膊。腿在爬山时要健步如飞,胳膊在采样时要无坚不摧,否则如何应对那些坚硬的石头。别的没有,力气还是有一把的。

摆脱掉黑车司机的纠缠,我们走到停车场边上,找了一个至少外形看上去是出租车的车。

这貌似正规的出租司机却也不打表,报价也比黑车司机低不了多少。考虑到他有发票,我们就将就了。

其实,不将就,又能如何?

细碎的小雨始终若有若无地下着,车窗外一片黑暗,只有汽车的灯光孤独地在挣扎中延展。

一路上,出租司机不停地抱怨现在生意如何难做,自己天天做梦都想要逃离东北,可惜自己除了开车没别的本事,否则,北京敢不敢去心里没底,闯深圳下海南的雄心还是有的。

进入林区,不时有林蛙窜到路上。司机一边躲避,一边感慨,说宁可停车去抓蛤蟆,也不想继续带我们前行了。

这司机说得不错,长白山里一只成年林蛙可以卖到20块钱。他只要守在路上随便抓十来只林蛙,不用耗油,出不了什么力气,也比送我们去一趟松江河挣得多。

当然,这林蛙是有主的,是专门有人承包山林后野生放养的。他只能抓那些零星跑到路上来的。虽说这也算是不当得利,但林蛙的主人终究也说不出什么,因为他至少也要为自己的管理疏漏承担一点责任。如果外人敢直接进入林子里去抓,就是在偷别人的钱了。

说起林蛙,我们就又扯到了别的话题。

长白山中还有各种数不清道不完的珍奇,东北大地的黑土本身就肥的流油,地底下又埋藏了不知道多少宝贝矿产,东北每个省都有985高校,这在其它区域也不多见,机械汽车电子等工业更是一度领先全国,东三省的省会还都是副省级城市。这共和国的长子有什么理由如今就没落了呢?

聊天闲侃中时间就过去了,松江河到了。

正是长白山旅游旺季,世界各地的人似乎一瞬间都跑到长白山来看天池,各大旅馆基本都爆满。我们绕着城里转了很多圈儿,才在松江河镇的郊外找到一家小旅馆。可喜的是,这旅馆虽小,却很干净。

这样的矿权考察可真是稀罕。

这些年来,我哪一次考察矿权时不是被奉为上宾?我们可是金主在技术上的代言人啊。我的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也过得去,能够自我调节。我毕竟来自大西北的小地方,能够混个年薪几十万的活已经甚为满足,受点冷落就受点冷落吧。

伟哥就不太习惯。

伟哥出过国流过洋,理论扎实、实践丰富、英文流畅、勤恳踏实,熟悉加拿大和澳大利亚新西兰的技术规范,经常出国做咨询,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遭到这样的冷遇自然就有些牢骚。

“明天先不着急走,先去考察一下天池再说。”

睡觉前,伟哥这样给我安排。我默认了。

老板都是这样安排的,我又何乐而不为呢?老板还安排我们去三里屯酒吧一条街潇洒,我们都没去,已经很自觉了吧。这样的素质,要是放在国企,该被安上何等璀璨的光环才能匹配啊?

我自己都被自己深深地感动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我从梦中醒来,揭开窗帘的一角,发现外面怎么还黑着。看看表,已经9点多了。侧耳一听,才明白,天公正在伤感中落泪,满头厚重的乌云把白昼变成了黑夜。

这样的天气去天池,怕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伟哥和我的观点一致。既然天公不作美,就没有必要浪费公司的钱财。我们决定还是趁着雨天抓紧赶路。

我们从网上知道,从松江河到西林河还有5个多小时的火车车程,且每天只有一趟。汽车的话,需要绕很远的路,大约10个小时。那实在是太累了。去往西林河的火车大约10点半到松江河,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我们决定到车站买完票再吃早饭,这样在时间上才安全。

退房打车赶到火车站,距离开车还有不到20分钟。我匆匆地在车站小卖部买了点火腿肠等食物,临了交钱的时候,又一时兴起,顺手拿了瓶白酒。

由松江河开往西林河的火车是铁路职工的通勤车。西林河曾经是白山一带较为重要的林业重镇,虽说地域偏远,但曾经也是繁华胜地、风光无限。这些年林业上的人多数都搬到市上,人口骤降,很快就萧条了。萧条的连运营的火车都养不起,大量列车停运,只有这养护铁路的工人上下班用的通勤车了。这样的车上自然人流稀疏。我们进了车厢,立即就被一股火车所特有的气息包围了。不用吆喝,你的鼻子都能听见“啤酒瓜子方便面,香烟饮料火腿肠”的叫卖声了。

车厢里,三三两两的人凑在一起,要么打牌,要么发呆,要么一边愤世嫉俗地批判这个世界,一边器宇轩昂地阐述自己的什么什么观点。车厢中部,居然还有两个妇女在静默中打着毛衣,偶有一两个孩子在车厢里周游,算是最富生气的亮点了。

我们把地质包往行李架上一撇,脸对脸各自坐了个三人用的长椅,一路悠闲地喝着烧酒,吃着火腿肠,就近来国内国外发生的大事彼此交换着看法,仿佛两个高级别的国家元首在私下会晤。没有年轻时代的激扬文字,却还是保留了些许指点江山的气概。男人嘛,总是得关心些大事才能显示出你的格局。

火车每隔十来分钟就要停站,没跑起来呢,就开始刹车了。一旦停下,就懒得再动弹,大半天才极不情愿地吭哧吭哧地启程。

好在,这有助于我们欣赏窗外的风景。我总觉得,如今过快的交通工具,把沿途美丽的景致都切碎了。坐在那样的交通工具里,便没有了旅行的惬意,只剩下赶路的辛劳。

铁路始终在低缓的山中前行,路的两侧始终是茂密的树林。深秋时节的树林总是色彩缤纷,有了丰富的层次。生怕在外人面前亏了大东北的美景似的,小雨也一直下个不停,不厌其烦地将满山的草木擦洗得清亮,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出一缕幽邃。车厢内的光景也自然就黯淡了。无论人还是物,虽说舒缓清爽,但总是过于静止,放佛连时间的河流都被固化了。

 

—5—

 矿区还在西林河南部的深山老林之中。到了西林河,自然还没有人来接我们。伟哥不胜酒力,路上嘴没停,当然不会饥饿,到了宾馆倒头就睡了。我却还有一件事要做。大家应该能想到,就是理发。

我已经3个多月不曾理发了。我在北京是不理发的。北京最便宜的理发也要30块钱。我出差的机会多,又多是去兔子不拉屎的洪荒之地,那些地方理发,真叫个便宜。反正自己中年谢顶没几根头发,花那些冤枉钱干什么?我估计,西林河也不会例外。

我出去时还不到5点,但阴雨之中的西林河镇,光影已经绰绰,湿滑孤寂的街道,迷惘地消失在朦胧的雾气之中。残旧破败的房屋呆呆地在细雨里默立,偶见高大的楼房和院落,建筑物的眼眶部位多有五角星等彰显其曾经的宏伟,但都是人去楼空,窗户上的钢窗被人扒掉,只剩黑黢黢的窟窿。这样的窟窿,怕是把整个太阳放进去也照不到光明的底,索性还是继续阴天着也罢。

我没有打伞。这样颓废的小镇上的浸润式的雨里,出现一个打着伞的中年男人会不会很装?但雨虽小终究还是在下着,不多会儿,我的身上居然很快就有了点湿透的感觉。

我有点后悔。这样的天里故意不打伞才应该是真正的装。

我加快脚步,循着渐次亮起的灯光仔细寻找目标。

理发铺还没有出现,一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我有点焦躁。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这样萧索的地方,青年人怕是早就逃跑完了,怎么会有理发铺?没有了年轻人,理发员挣谁的钱啊?

远处街边一个简陋的铺面,门楣上挂着一个蓝色的牌子,上写“剪爱”两字。招牌上没有灯光,但眼下的光线还不至于将它完全湮没。这一定是理发的了。否则,谁会真的拿剪刀向你示爱啊,那也真是太爷们气了吧?至少,也是什么烈性女子向你逼婚的架势。

我的脸上已经被糯湿了,细小的雨顺着前额长长的头发蓄积,最后凝结成水珠挂在眉毛上,蛰得视觉都有些模糊。街道与两侧的铺面之间有一条不宽也不窄的排水沟。排水沟有的部分铺着盖子,有的部分则直接裸露着。当我走到近前想要跨过去时,忽略了脚下那扇半掩在排水沟上的石块。那石块兴许是踩得频率较高的缘故,已经不稳定了,且表面光滑。视线模糊的我急匆匆一脚踏上去,它轻微一晃,我差点滑倒在地,左脚落进排水沟,膝盖重重地磕在了沟沿上。我禁不住哎呦了一声。低头看时,皮鞋已经满满的淤泥。

门主动地打开了,一张年轻秀丽的脸探出来。

“真是不好意思,这盖子我早就该换了,可就是懒得没有换。你没什么事吧?”

我当然有事。不是疼痛的事,而是那一脚的淤泥严重破坏了我的形象。我故作轻松地说没事,一边就半抬起脚,在沟渠的半空中摆动着,指望那表层的一点还在流动的泥水能够多少替我冲掉点鞋子上的淤泥。

那张秀丽的脸笑了。

“那水也不干净,越冲越脏。你就赶紧进来吧,我替你把鞋子弄干净。”

被人看穿是很尴尬的事情。何况一个中年男人被一个年轻的女人给看穿。我尴尬地挤了挤眼睛,算是还她一个笑容,抬腿进了屋。

在我进屋的过程中,她始终竭力地侧着身子,用一只手为我半推着门。等我进去,她才用双手把门轻轻地向上提着,那门才被关住了。原来这门都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想不出来,它会比她的主人大多少岁呢?

进门就是一个很宽敞的房间,靠窗户的地方摆着一把椅子,椅子对面的墙上是一面镜子,镜台上是些理发用具。再向里,是一张老式的长沙发,沙发的侧面还有个门,估计是卧室。那门上挂着一条白色的门帘,门帘上绣着两根树枝,树枝上站着一只喜鹊,想来是去喜上眉梢的寓意。沙发上放着一个已经快要打完的毛衣。看尺寸,应该是个婴儿用品。

我禁不住瞟了一眼那青年女子的腰部。纤细、柔韧而富有曲线,微微凸起的小腹张扬着一股旺盛的力量。

我快速将自己的目光瞥向垂直于这女子理发用的镜子。镜台上很干净,周围的地上也很干净,几乎看不到什么头发。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了一丝迟疑。

“理发?坐吧。”

女子一边向我示意,一边就熟练地拿起一块毛巾,在我落座的瞬间就围紧了我的脖子,又将一块白色的大布裹住我,那布上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肥皂水的味道。

女子站在我身后,用梳子试了试我的头发,对着镜子里的我,问道:“就按这个样式?”

看她的娴熟样子,还真是个理发师呢。

我悬着的心落在了肚子里,嗓子里嗯了一声。

女子又问:“长短呢?”

我说:“尽量短。”

女子微微一笑,一双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的眼睛颇有几分青春派卡通里女主角的妩媚,让你的眼睛难以从她的脸上离开。

不过,再仔细观察,哦,原来这应该算是一张开始走向衰老的脸吧?虽然没有皱纹,虽然白净的肤色下依然透着青春特有的红润,然而,那白净的光感已经略显黯淡,那红润的艳丽似乎已经到达极点,那不曾打折的皮肤也不似青春年少时的光洁。

女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我驻留在她脸上的目光。她沉静的放佛是这深秋的,裸露在细雨中的东北的大地,稳练宁静地沉浸在对自己手艺的专注里,似乎唯如此,才能对得起自己的技艺。

这样状态里的女子,即便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馨香已经将你包围,也会在你和她之间构筑起一道无法穿透的隔墙。这隔墙,会让双方都感觉到宁静和安全。

我的心彻底地放进了肚子里,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借此修补因漫长的旅途而劳顿的身体,任凭这女子修剪我的头发。

女子似乎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隔膜,就主动但却并不连贯地和我聊了起来。无外乎哪里来的,做什么的;听说我来自遥远的大西北,又主动向我讲述了西林河曾经的繁荣。

那时候,西林河有自己的电影院、游泳池、足球场,有自己的学校、食堂、幼儿园。那时候的西林河,多谦逊的人,他的嘴角也抑制不住地翘出自己作为东北人的骄傲。

女子说,他们家也有亲戚在西北,都是五六十年代强行被组织调动过去的,说是援建大西北。走之前那个伤心啊。可是近些年,他们把自己老家的很多人都带过去了,青海、新疆、甘肃、宁夏,似乎哪里都比东北好。你要是打开电视报纸或者网络,关于东北的,几乎清一色都是这里的经济如何如何萧条,人口外流如何如何严重。

女子吐字清晰,声音很轻,不是通常接触的东北女人的那种勇武气息,我居然就感觉亲切起来,也在半迷糊状态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后俩,听说我目前在北京工作,女子的情绪又高了一个台阶,不住地向我打听有关北京的各种事情。当知道我平时工作地点就在三里屯附近的时候,她简直像是把我当成自己老哥了。

她说,她弟弟从一所二本大学毕业本来已经回了东北,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考公务员没考上,进企业,又找不到几个效益好的,当地多数企业工资低得连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创业,更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看看周围那些拥有很多高工教授的工商企业,几乎是每个行业都在亏损,或者苟延残喘,你一个新毕业的大学生谈什么创新创业。闲了两年,他爽性又考了研究生,希望高学历能够为他的就业增加筹码,但毕业后还是找不到能够让他独立生活的工作。这不,前几年他又考了博士,却因为老在外面打工,论文做不出来,迟迟混不了毕业。他看看三十了,却也谈不上什么工作经验,大公司去不了,小公司不愿待,三天两头地跳槽,家里给他寄个东西,连个通讯地址都没有。现在,他好像平时就在三里屯上班,具体做什么,却从来不说,就没名没分地在北京漂着。他自己现在也基本不愿意回家,过年都叫不回来。

“我们这边最好的景区就是长白山天池了。那可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你们平时来东北的机会不多,一定要去看看。”

似乎是感觉到自己的话有点多,女子将话题移到了和我相关的方向。

我回应说,等工作结束,我一定要去看看这个连小学课本都在为她做宣传的美丽景观。

 

—6—

 或许真得是太累了,或许是理发后心情变得轻松顺畅。回到宾馆洗过澡,往床上一躺,等我睁开眼睛,居然就到了第二天中午。

宾馆地处西林河的中心,外面却宁静得像是几万年不曾见过人间烟火的原始森林。宾馆里面,除了我们俩,好像也不再有别的客人,走在铺了厚厚的地毯的走廊里,都能发出令人心慌的回声。

这样阒寂的环境里,能够睡过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我和伟哥吃过午饭,正百无聊赖地寻思着该如何进入20多公里外的矿区。恰在这时,老板来电话,说是矿上不久会有人过来接我们。我们放下心来,在宾馆静静地等待。

前来接我们的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姓赵,一个姓何,都是一副清瘦却干练的阵势。据他们自己介绍,他们是张宇峰矿上的技术人员。他们开着一辆松花江牌的小型面包车,小赵身兼驾驶员。车已经很旧了,车体表面多处的油漆已经脱落,前后保险杠和左侧的车门还能看见明显的碰撞痕迹,轮胎上的花纹也几乎快要磨平了。车内到处都能看见脏兮兮的污渍,里面弥漫着汽油、机油、柴油、清油、香烟还有蔬菜和各种肉类的混合气息。

我和伟哥对视了一眼,屏住气息上了车。小赵连打了几次马达,发动机才呼噜噜地开始工作。

小赵的驾驶技术很好,完全是一个职业司机的架势。离开镇区,柏油路就消失了,汽车在丛林间的土路上蜿蜒盘旋、颠簸跳跃着前进,随时都会分崩离析的样子,但小赵却很稳练,轻松但牢固地掌握着方向盘。

40多分钟后,我们就到达了矿部。矿部还有两的年人,一男一女,都是20啷当岁的模样。小赵向我们介绍,男的姓朱,女的也姓朱。两个小朱是小两口。

“当然,他们还没有办证结婚,也都是大学毕业生呢。”

除去这4个人,矿上还有一条狗。从我们到达,到我们离开,那狗始终卧在窝里,连一声质疑的吠叫都不曾发出。

矿部和我们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我在前面已经说过,那家投资公司为了转让西林河金矿而找有资质的勘查单位编制的地质报告提交的资源量非常巨大,现实的开采历史也已经1000多年,但因为品位太低,一直是各自为政的小作坊式开采。张宇峰将这个矿整合买下来后,这里才有了第一座真正的矿部,但他生不逢时,矿山没有开始建设,才刚刚搭建了两排约莫10来间房子的彩钢房,公司就已经濒临破产,一切就此打住了,以前零星存在的小矿山也在整体转让前被清理掉了,没有了痕迹。

矿山此前的开采状态决定了这里没有系统的地质工作,所提交的地质报告也完全是为了应付政府要求的资源整合以及矿权转让而在室内编制的,依据的多数探矿工程都无从查询,所使用的化验数据也都是此前各个小矿山自己的化验室做的,测试结果不具备法律效力,难以应用。

我们简单地在现场转了两圈,前后不到两个小时,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下山时,伟哥悄声对我说:“这样的矿山,当初怎么就能卖到20个亿?就算无成本地把矿区地下的每一克金子都挖出来也值不了这个钱啊。”

我偷偷地瞟了一眼身边不远处的矿山人员,微微对伟哥点了点头。

我们俩彼此已经清楚,应该如何给老板汇报了。

几个年轻人要留我们吃饭。我们看看时间,知道此刻就是回到镇上已经没有可吃饭的地方,就答应了。

晚饭由两个姓朱的年轻人共同操刀。据他们自己说,因为没有钱加油,他们平时很少有机会到镇上去,矿部也没有电,因此日常基本不吃肉。为了迎接我们,他们4个人昨天专门抓了一晚上的林蛙,今天可以让我们吃个新鲜。

长白山的林蛙主要卖的是油,据说那油有多种神奇的功效。这些我和伟哥都不感兴趣。我们这样的中年人,对身体的功效之神奇还是充满了自信的。我们这些学工科的,对传说的中草药的某些神奇疗效也多少有些怀疑。

但肉还是要吃。只是,怎么说呢,林蛙的这种烹饪方法,真的让我们难以适应。当用筷子打开林蛙的肚皮,居然看见了保存完好的肠道,透过透明的肠道皮,能够清晰地看见肠道里面包容的黑乎乎的球状物质。

我一阵反胃。几个年轻人却竭力劝我们放心多吃。

小赵说,他是陕西人,刚来也不习惯,现在才发现这样才是吃林蛙的最好方式。

“他们3个也都外地人,你可以问问他们。”

见我们还是不动筷子,小赵又搬来了救兵。我们架不住热情的围攻,半推半就地吃了起来。别说,味道还真是不错。至少,比充斥在北京簋街里的完全靠花椒辣椒盐和味精提味的牛蛙要强很多。

气氛一轻松,聊天也就自然了。陌生人相聚,总是愿意从问候对方是哪里人开始。这在过去,会是一个很郑重的仪式。因为,假如得知对方是自己的同乡,则会亲切许多。君不闻: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保平安?可是,这如今,即便是他乡遇故知,又能生出些什么诗情画意的调子呢?无外乎混得如何?年薪几多?不向你推销他的产品,就已经算是拿你当哥们了。此后就是喝酒喝酒再喝酒,宁让肠胃穿了洞,不让感情裂了缝。

来自陕西的小赵毕业于地质学院,是这里的负责人。他大学毕业的时候,正是地质行业的高峰期,为了不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浪费在事业体制内,他拒绝了多家国有地勘单位的橄榄枝,来到这私营矿山企业准备大干一场。谁知道,他才刚刚下海,这海水就快速退潮,他被裸体着晾在了沙滩上,而他的那些同学,面对这市场的萧条,却因为有了事业费的保障而继续过着优越的生活。买房、买车、娶妻、生子。他呢,看看三十了还光棍一条,大学时代谈下的女友,早些年就成了别人的新娘了。

那个小何比较奇特。他来自江西农村,当初是地区的高考状元,考取了西安交通大学的数学专业,一心想成为一个数学家。当他戴着大红花离开家乡去了西安不久,就发现丰满的理想在骨干的现实跟前是何等得不堪一击。等他毕业后,那些当初比他低了100多分的同学从地质学院毕业顺利成为事业单位员工,他却连去中学当老师的机会都没有。而数学这个专业在当下中国的各类招聘简章中几乎连根毫毛都看不到。但家中因为他上大学而背负的债务却到了必须清偿的时候,父母天天遭受债权人的催讨。万般无奈中,他通过在东北打工的亲戚认识了张宇峰,到这个当时号称“某某最大”的矿上当化验技术员。矿山实验室因为要通过光谱数据计算矿石中有益组分的比例,多少算是和所学专业有点关系吧。

两个朱姓的年轻人都来自河南某个小县城。他们是高中兼大学同学,都是学经济管理的。高考结束后填报志愿,他们的父母亲朋都看不懂招生计划中所罗列的那些陌生的名词,他们的成绩也决定了他们只能去地方性的普通二本,就冲着专业名称中的“经济”和“管理”二字去了。想着,这当管理的,一定是领导,而做经济的管理,一定是有钱的领导了。毕业后才知道,如今这经济管理几乎是任何一个学校都在开设的专业,像他们这种地方性普通二本这个专业的毕业生很难找到工作。他们从网上查到这个公司在招聘,投了简历,居然被选中了。

听了这几个年轻人的来历,不禁让我想起前几年看到的某权威部门发布的一组大学生各专业就业排名榜,前100个专业里,和地质相关的居然就有60多个,而且排名都很靠前。而我所知道的好几个省的地勘单位,前些年地质市场火爆的时候,为了完成那似乎永远都干不完的地勘项目,不仅将很多和地质全然不搭界的人员简单培训一下就去当项目负责,还将很多在大学里学了其它专业找不到工作的本系统子弟招聘进来再上个地质类的函授就杀进了热火朝天的地质市场。

我记得二十多年前自己刚刚毕业的时候,正赶上地勘单位的萧条期,当时的地质院校很少有人上,也是录取分数比较低的专业,有些学校对这些专业还会降分录取,就这样也可能录不够,学校不得不大幅压缩相关专业的招生名额。再后来,好多地质院校干脆连名字都改了。这几年地质热潮让这个专业又变得火爆,招生名额急剧扩张,投档分数连年看涨,有的学校又开始将名字改成了和地质院校。可是,他们的名字才刚刚改回来,这市场的寒流就又来了。

几个年轻人告诉我们,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发工资了。老板只是不定期地给他们一些生活费,也就刚够吃饭的样子。他们原本每个星期可以去一趟西林河采购生活用品,最近油料不足,改成每半个月去一趟。他们也都多次想过要离开这里,因为他们很清楚,倒闭似乎是早晚的事。但如今这状况,他们投到网上应聘简历,总是泥牛入海;联系同学校友亲朋,也得不到实际性回答,便不敢轻易放弃这半死不活的生活来路了。

“我们这个矿很好,找矿前景也大,希望你们回去建议你们老板买下来,肯定能赚钱的。你们买下来,我们跟着你们干。”

他们都这样劝告我们。我们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听他们说,不置可否地点着我们的头。

当晚,我们回到西林河,匆匆睡下。

 

—7—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我和伟哥先碰头交换意见。我俩一致认为西林河金矿虽然品位低,资源量还是比较大,开采成本小,从历史数据和现场对矿石类型的观察初步判断,堆浸浸出率应该不错,在适度的价格下还是有介入的意义的。

但是,这个矿最大的潜在不确定因素是,矿石和围岩从外面看颜色与结构构造都很相似,无清晰的边界,只能依靠化学分析来区分。这就给采矿工程师出了个难题,采矿贫化率很难控制。控制住了贫化率,采矿规模就会下降,采矿成本就会加大;如果为了追求生产规模而不严格控制贫化率,对这个本来品位就很低的矿山也不可取。无论左右,都是不可容忍的。

我和伟哥忙活了一上午,按照折现法,初步推算该项目的交易额应该控制在3个亿以内。

结论既出,我们就打电话给老板汇报了基本情况,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老板说,最好转道去趟长春,了解一下环保上的问题。如今这开矿,要是碰了环保底线,就啥事都干不成了。

从西林河去长春最好的路线是走通化。西林河到通化的火车要到晚上才有,依然是那种通勤车。这天天气很好,晴朗的天空使得我们这些长期饱受雾霾折磨的人都在怀疑那蓝天的真实性。

我们决定找个小酒馆去消磨时光。

衰败中的西林河可供喝酒的小酒馆真的是不好找了。这个镇上,关闭的门店随处可见。街道上大白天几乎都很难碰到人了,即便碰见,也多是上了岁数的老人。街道两边偶然出现的小卖部几乎都是门可罗雀,萧瑟得让人心里发慌,偶然碰到还在开门的面馆饺子馆,也看不出有什么烟火气息,令人心生敬畏。好容易找到一个还在营业的小饭馆,我们走了进去。

饭馆不大,外间摆了三张小的长桌,冷清得几乎连桌椅都有漂出去的欲望。靠门的左侧有个包间,关着门。

我们看见玻璃柜中展示的五香花生米等小菜色泽看去还算是新鲜,便决定在这里就餐。我们在门口靠窗户的位置坐下,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一瓶白酒,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清清闲闲地边喝边聊。

是来自旁边包间里的动静打破了我们的消闲情致。

“你不要喝酒了,你正怀着孩子呢。”

“你还知道我正怀着你的孩子啊?”

声音突然暴起,突然沉默。随后,又是一连串的爆发。

“你怎么不吭声了?你还是非要走不可吗?咱东北这么大的地方就容不下你一个人啊?你答应我出去挣点钱就回家和我结婚,可现在,我都怀了你的孩子你却还是不提结婚的事情硬是继续要出去闯荡。你到底啥时候才是个头?我的事你不管也就算了,你就连个名分都不想给自己的孩子啊?”

“我说过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我跟你走?我跟你上哪去?跟你一起去广东住地下室?还是到海南去住窝棚?我们可以没有家,可是作为父母我们是不是有义务给孩子一个家?你的孩子将来上学不?你想让他也跟你一起变成流浪汉吗?”

“现在我们不离开东北出去打拼,将来孩子连个地下室和窝棚都没有,连当流浪汉的机会都没有!”

“你是说现在全东北的人都在等死吗?”

又是沉默。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实在不行咱也可以去长春啊,至少你爸妈的家在那里,那里有一汽,还有很多大企业,都适合你的专业。我也多少有点手艺,就算自己不开店,出去给别人打工,也不会给你添负担,养活我自个还是可以的。再说,那里至少也是个省会城市啊?我们可以先住在你父母的家里,你知道我的,我会像女儿一样照顾他们。当然,他们也在给我们帮忙。大家伙相互照料着,日子虽说不会多好,但至少有个安安稳稳的家吧?”

“长春长春,你知道有多少长春本地的大学生都下岗在家当啃老族吗?我在长春的大学同学除了家里有关系的,基本都在外地打工。我不去外地打工,孩子生下来吃什么喝什么啊?!我一个大男人,你就想让我那种活不活死不死的日子啊?”

又是沉默。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选错地方了。但,也可能是选对地方了。偌大的西林河镇,如今怕是只有这个饭馆还有本地人光顾。这说明这里还是不错的,至少食物的流动频率较高,吃起来安全。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里面再次爆发了冲突。随着一阵激烈的肢体冲突的响动,一个约莫30岁左右的汉子大踏步地走出包间。一个浑身酒气的年轻女子披头散发地跟着扑出来想要抓住他,但他奋力地一甩手,将那女子甩个跟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女子扑倒在地上,使劲地用拳头砸地,大声哭了起来,不时还用头去撞地。

小饭馆的女老板赶忙上前抱住她,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可是,这喝过酒的情绪失控的女子那里会听她的劝阻。女子的脑门已经被自己磕出了血。女老板害怕了,急忙向我们求助。

再这样观望下去肯定不合适。我和伟哥只好出于礼节上前帮忙。

扶起这女子之后,我才看出,这不是昨天给我理发的那个人吗?

小饭馆的老板娘见我认识这个女子,当即就说,希望我能够将她送回去。

“她家住得不远。就是前面拐角处的那个理发店。请你帮帮她吧。她一个女人家。再说了,你也能看到,我这里就我一个人,我哪里扶得住她?”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一面之缘的情分还是有点分量的。我决定接受小饭馆老板娘的建议,将她送回去,因为此刻,怕是只有我既能扶得住她,又知道她住在哪里了。

伟哥听说我这疯狂的举动后坚决不干。他说他宁可到酒店里去花钱找个陪酒小姐聊天也不想背这说不清道不明还啥好处都没有的黑锅。

我有点为难了,伟哥说的没错。

可我想起昨天这女子为我理发时的从容和优雅,看看眼前她的颓废与无助,还是决定冒险。

那女子因为深度醉酒,身体像一摊烂泥,我几乎是抱着她才艰难地把她送回她的理发铺的。好在,她的理发铺没有锁门。是的,在这样空寂的小镇上,锁门有什么意义呢?

我扶着进了门,又将她送到里间的床上。

她喝得是有点多,不久就不再闹腾,整个身体沉沉地趴在床上,脸朝外,侧着脑袋,呼呼地睡着了。看着她额头上刚刚在地上碰出的血糊糊的伤痕,我担心她醒来会作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情,决定好事做到底,冒险继续在她外间的铺子里守候到她醒来。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两个多小时后,女子醒来了。她头发零散地来到外间,看见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憔悴的脸上挤出一丝歉意的笑容。我不等她开口道谢,便主动提出要离开。女子却靠在里屋的门框上,说:

“大哥,能帮我倒杯水么?”

看着她一走一载歪的样子,我收住脚步,转身给她倒了杯水。女子扶着墙,走到沙发跟前,沉甸甸地瘫卧在沙发里,这才伸手接住我递给她的杯子,给了我一个笑脸,有气无力地说:

“不好意思大哥,让你见笑了。”

“没什么,谁都有失意落寞的时候,郁闷的情绪比欢乐更需要发泄。比如,天也会下雨,否则怎么会有彩虹。”

“大哥像个诗人。”

“哪里,我只是个研究石头的工程师。”

“唉,不怕大哥笑话,我原来就是个诗人,或者说是个文青。我小学时候就开始公开发表作文了。”

女子眼神里强打起的笑容消失了。她突然不知何故,就有了倾诉的欲望,居然就慵懒的卧在沙发里,神情迷离地向我讲述了她的隐秘的故事。

她和男朋友是发小。她在小学的时候就很喜欢他。

“大哥可能知道,喜欢文学的人有时候在个人感情方面会比较早熟。这可能和阅读有关系吧。文学作品总是免不了要涉及这方面的内容。”女子略带羞赧地自我插播了一句评论。

后来,俩人一起上了高中,随着身体的成熟,这种喜欢演变成为一种感情。正是这种感情,让他们彼此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为他怀孕并偷偷地跑到小诊所打胎,差点要了她的命。而一向成绩拔尖的他也因此分散了精力,最终只考了个普通大学。

“我本来不是那种迁就人的人。打小就一直是我在欺负他,他也总是让着我,连我很恶劣的恶作剧都忍着。要是有谁敢欺负我,那可就捅了马蜂窝。大哥你刚才应该见过他。他那身材,真不是一般人敢惹的。可是,发生了那件事情后,我却总觉得对不起他,觉得是我害了他,处处都依着他,再也不给他使性子了。因为,当初是我主动的。而他,也总觉得是他伤害了我,一直说要把我像公主样供着,不肯简陋地委屈我。原来想,等他大学毕业了,回来好歹找个不错的工作,我们就可以结婚,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他学的是机械制造,这在东北曾经是很热门的专业,我们东北的很多大型国企都需要这个专业。谁知道,等他一毕业,这些厂子不知怎么地突然就都不行了。这种时候,我们即便托关系让他进去,也半死不活的拿不了多少工资。没辙,他就到南方去闯荡了。这一闯荡,我们的婚事就看不见结果了。我前面已经打过一个孩子,这一次,是无论如何都要生下来的。医生和我说过,再打,我恐怕就生不成了。再说,我这年龄也不敢等了。可就是能等,我们又能等到一个什么结果呢?”

女子停止讲述,像做梦一样,迷惘地望着外面正在西斜的太阳。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接这种话题,但却知道,自己不应该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去讨论这样的问题。于是快速地告别想要离开。

“大哥请留步。”

我站住,不解地望着她。

“嗯,是这样,大哥,我弟弟也在北京打工,你要是方便,能否给我留个电话?万一我要是有事去北京,可以请你吃个饭,略表我的心意。”

我略一迟疑,还是将手机号码给了她。女子用她的手机拨了我的号,然后说希望我也能够存下她的号码,免得到时候见是陌生号不接。现在诈骗电话太多了。

女子说,她 叫花秀丽。鲜花的花,秀丽的秀,美丽的丽。

说完,她就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坚持要送我。我拦住了她。

出了门,我努力地将那扇已经变形的门抬起来,尽量关严实,并嘱咐她从里面把门扣好,我就走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我和伟哥已经在去往通化的火车上继续喝我们的小酒了。

我们在长春只待了半天,具体工作只进行了不到十分钟。

政府环保部门接待我们的工作人员听说我们准备收购西林河金矿后,当场就表示,那个矿就不要想了。因为西林河金矿正好位于第二松花江的上游,是东北地区重要的水源保护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领导会批准在那种地方搞黄金堆浸办理手续。

“如今,虽说东北经济增幅下滑得厉害,但哪个领导都不会拿环保的事情当儿戏。他们可以不要政绩,但也绝对不会破坏东北人子孙万代赖以生存的环境了。”

我的第一次东北之行就这样结束了。

 

—8—

 我回家享受了半个月的天伦之乐。

回京之前,已经读高三的女儿告诉我,她已经决定,一定要考到北京去上大学。因为她听她的老师和同学都在说,现如今,只有北京那样的一线城市才有好的工作机会。她所就读的高中学校往届的大学生,回到本地除了当公务员或者进事业单位,几乎没有任何出路,这对那些学工科的人来说及其残酷,因为这就是说,他们4年寒窗所学的专业将变成一堆废品。

“学兄学姐都在说,既然迟早要去北上广,不如早点考过去,到时候在当地还有很多同学校友老师资源可以利用。”

我对小小的她就能够有这样的抱负感到欣慰,鼓励了她几句,又给她讲了讲我在北京看到的繁华盛世的景观,提升她的斗志,然后就回到北京,不久又回到湖南矿区,投身到热火朝天的生产之中去了。

老板要抓住这难得的金价反弹时机为应对可能存在的漫长寒冬蓄积能量,我也要多出成果,为自己赢得更多的经济利益,应对可能存在的要在北京为女儿买房子的问题。

是的,在北京买房子。虽然这只是一个梦想,但,我们不就是为了梦想才来北漂的吗?当然,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北漂,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名词;就像梦想,原本就是一个名词一样。

在湖南工作期间一直到年底,我也曾先后被派往去内蒙、河南、青海、山西等地考察了多个矿山。这些矿多数都是最近几年包装出来的假矿,从品位到储量,都在作假。有一些矿居然连岩心都敢给你伪造,把别的地方的类似的岩心拉过来,如果不仔细观察或缺乏经验,就可能上当。当然,其中也有品位和储量都还不错的,但这类矿山往往都是在价格顶峰拿到手的,开价自然很高,老板都因为经济大环境的萧条而放弃了。

我也因此见到了许多沉寂萧条的矿山,认识了许多待岗矿工和大学毕业的工程师们。这促使我愈发努力地投入工作,防止自己有一天会沦落成他们。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让自己重新回到那沉闷得令人窒息的事业单位体制里面去了。在那里,虽然没有生存的风险,但除了按部就班地活着,我不知道生命还有什么新奇的意义。

春节前,我从空气清新的湖南回到雾霾深重的北京。可能是今年效益还行的缘故,老板今年要召开一次规模空前的年会。

在我到达北京的当天,就听说,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不久前发生了一件命案。几个年轻人为了争夺客人产生冲突,先是撕扯,后来事态失控,一个年轻人在混乱中被对手当场捅死了。

嗨,怎么净是些这样的消息?我可不想因此影响我马上就要回家过年的情绪。

我说过,我虽然就生活工作在三里屯附近,但我从来就不去酒吧一条街消费。因为我知道,我一个大男人漂在北京唯一的目的就是为老婆孩子挣到并存下更多的钱。在我薪水有限的情况下,节省就是扩大储蓄的唯一有效方式。

自从女儿有了要来北京的想法,我就加大了储蓄力度。每次发了工资,我都会预测一下,再过多长时间,我就又有了五环内的一平米。

可是,我的计划很快受到了挑战。

年会上,老板宣布,来年将关停几个低品位的矿山,其中就包括我通过技术创新已经实现盈利的那个。高品位矿山也要限制生产规模,保留一定的存量资源,以便买个好价钱。老板说,他要最大限度地将资金投入房地产中。因为他算了一笔账,今年一年,在黄金价格上涨了25%的基础上,他也仅仅赢利不到2000万。

“我几十个亿的资产一年才给我挣了2000万,也就是将将够买北京四环内的一套普通民宅。从财务上说,公司已经陷入了实际亏损。这点利润,还不如像个傻瓜样把钱放在银行里吃利息,更不如我自己去年在燕郊和固安分别投资的几十套房子。那些房子如今已经翻了将近两番,给我挣了一个多亿。如果我将这几十个亿变现,全部投入房地产,而且是只要去买上些房子放在那里,大家伙啥活也不用干,我自己也只要去马尔代夫晒上一年太阳,就可以实现资产翻番。所以,我决定短期内不再收购矿山,还要将手中现有的几个矿山全部出售。大家谁要是在我规定的底价上找到买主,可以给3个点的提成。超过底价的部分,按照25%提成。加油啊兄弟们,这是你们成为千万富翁的机会!”

千万富翁?!

妈的,也就是说,我可能要失业了!

我们老板总共有4个生产型矿山,还有多个在探或在建的矿山。探矿、采矿、选矿等直接拥有1700多号员工。这还不算为我们服务的施工队、收购我们的精粉的冶炼厂等上下游产业。如果这些矿山关闭,粗略估计,恐怕影响到的就业岗位会超过3000个。这3000个岗位的背后,不知道会是多少个家庭?

可是,老板算的账一点没错。做企业毕竟不是在搞慈善。往最坏里说,他这些资产,要是真能按照他开出的价格变现,正像他说的,一点脑筋都甭动,只要把钱存进银行吃利息,也肯定比从事实体生产赚得多,还省去了安全和环保等诸多麻烦。

本来喜气洋洋的年会,因为这条消息而变得异常沉闷。当天晚上,伟哥就提交了辞职报告,连夜赶到燕郊收拾摊子回到他唐山的家中了。

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伟哥对我说,他实在是厌倦了这样的漂泊日子。孩子已经上初中了,他不想再因为挣钱而忽略陪伴女儿。

我说,唐山的钢铁企业现在也都不太理想,而且还面临供给侧改革带来的冲击,你一个做矿的,回去干什么呢?

伟哥说,自己目前想不了这么多,先一家人团圆了再说。他向我透露,他想在当地找个大学去当老师。钱多钱少无所谓,够花就行,只要让他能够稳定,让他能够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让他不在总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在繁华的街头,夜深人静之时,不再有流落他乡的感受就行。

我说你联系过吗?

伟哥说,从西林河回来不久,他就感觉形势不太好,动了归心,初步接触了两家,感觉还不错。

唉。

看着伟哥骑着那辆从黑市上买来的自行车在黑夜里逐渐远去的黑色的精瘦的背影,我暗暗叹了口气。

当初我们离开国有体制,不就是厌倦了那毫无生气的所谓的稳定吗?

而我,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来到了办公室,忙活了一天,将公司物品和自己的物品完全分开,也做好了明年不再回来的准备。

我计划在第二天分别去西单的老佛爷和朝阳公园西门的捷妮璐为女儿买上大量原装进口食品,还要豁出去上金鱼胡同的半岛购物中心为妻子订制一件国际品牌的时装,再去王府井给自己添置一块看了多年的装有3135机芯的劳力士手表,然后衣锦还乡地回家过年。

我要在自己失业之前,好好潇洒一把!

我来北京这么多年,居然都不敢在当地理发,我哪里像个拥有硕士学位的高级工程师啊?

收拾完东西,清理下载好电脑里的个人物品,刷新自己在多个招聘网站上的个人求职简历,清除掉电脑的开机密码,我坐在工位上开始发呆。

若是晴天,从我的工位上向南东眺望,正好可以清晰地看见中央电视台新办公大楼,也就是举世闻名的“大裤衩”。这天,黄昏时分,北京没有夕阳,只有浓浓的雾霾在浸润着这个城市。大裤衩的裤腰和裤腿都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裆部暮气沉沉地若隐若现。更远处的国贸三期和紧邻大裤衩的,还在进一步长高的据说已经成为北京新地标的中国罇则干脆没有了踪影。北东方向的三里屯已经开始闪烁的霓虹,也仿佛即将熄灭的炭火,在浓黑的雾霾中挣扎着睒着幽光。

我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这些钢筋混凝土的怪兽都会在雾霾里消失,与之相比,我那点渺小的个人生活希望的失落算的了什么?

当我走出办公室,绕过那个写有中国红街标志的柱子,折身向东,经过那家自己天天经过却从来没有奢望进去的名叫bar@restaurant的餐厅时,本能地又隔着窗户朝里面望了一眼。和往常一样,里面依然坐满了有着比睾丸还要抽吧的脸的老外,和无限娇柔地依偎着他们的水葱似的中国女孩。

走过那家餐厅闪亮的窗户后,我沐浴着浓重的黑暗,小心地躲避着横七竖八地停在路上的自行车,进入到SOHO三里屯区域后,又朝着南边德云社门檐下的几个大红灯笼瞟了一眼,默默地来到天桥西侧的公交站点,挤进了一群和我一样表情淡漠的等车人的队伍。

就在我要等的公交车即将进站的时候,我手机响了。

手机显示,来电地址是吉林白山,来电人的名字是花秀丽。

 

—9—

 我没有什么身在东北的朋友,花秀丽又是谁?我也想不起来。但,这肯定是我认识的人。否则她不会有名有姓地出现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

可她会是谁呢?

哦,原来就是西林河那个理发馆的年轻的女老板。

“不好意思大哥,我到北京了,现在就是三里屯附近,想起原来听说你就在这一带上班,我就冒昧地给你打了电话。你现在在哪里,离三里屯近吗?怎么样,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你在西林河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就给我一个表示感谢的机会吧?”

我沉吟片刻,就问:“你具体在三里屯什么地方?”

她说:“我在一个阿迪达斯的招牌下面”。

我说:“那好,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我站在公交站内,微微扬起脖子,目光就轻易地越过天桥,那个阿迪达斯的招牌便闪烁在我的眼前了。

花秀丽眼神很好,我才刚开始下天桥,她已经在向我招手了。我已经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但我忘不了她那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脸的大眼睛。

花秀丽穿着一件深黑色的宽大羽绒服,但依然掩饰不住她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她脸色苍白,没有丝毫血丝,大大的眼睛孤独地深嵌在脸上,仿佛失去了水源的两个巨大的水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窟窿。当她仰起脸朝着我的时候,却竭力地露出一丝明媚的光,像是要和北京八级台风都吹不走的雾霾抗衡。

虽说她说要请我,虽说我们还算不上熟悉,但我还是在决定见她的一瞬间就明确今天的饭应该由我来买单。礼节性地问候之后,我就带着她朝世贸工三走去。那是附近不多的档次不错,但自己花钱吃饭还不太心疼的地方了。

花秀丽坐下就没有了要走的意思。我呢,反正也是后天的飞机,整个下午和晚上也都不再有别的事情,就不紧不慢的和她一边吃,一边聊。

其间,我始终没有问过她为什么来北京。在我看来,这是世界上最傻的一个问题了。

饭饱杯残之际,看看天色也暗了下来,花秀丽说去趟卫生间。

我瞅了瞅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已经完全是大月份孕妇的样子了。我想不明白,这个时候,这个时节,她孤身一人到北京来做什么?

花秀丽回到座位,又说了没两句,她突然提出想和我一起逛逛酒吧一条街。这可就超出我的接待底线了。我的脸色有点灰暗,但不知道是不是和雾霾是一个颜色。

“不要紧,我只是想在那里喝一杯酒。就一杯。你知道吗,我这是头一次来北京,这也是我这一比来北京的唯一目的。我请客。”

花秀丽的眼睛真的是会说话。而且,在她注视着我的时候,刚才看着快要干涸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真的就差点涌出一泉水来。

我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但我奇怪,她一个年轻女子为什么要把去三里屯的酒吧一条街喝一杯酒作为千里迢迢到北京的唯一目的?

我起身准备结账,然后和她一起去酒吧一条街,吧台却告知,那位和我同行的女士已经结过了。

我略微有点汗颜。

我们刚到酒吧一条街的路口,就被蜂拥而来的年轻人包围了,争着抢着让我们到他们的酒吧里喝酒。

我对这种揽客方式是很厌恶但也很慎重的。到北京也有些年头了,三里屯的酒吧我几乎没有消费过,一是因为钱,二就是不喜欢这种近乎胁迫的揽客方式。特别是各个酒吧门口负责揽客的那些小伙子,总是横着身体拦截过往的行人,给人一种很不安全的感觉。

我想起了那条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两伙人因为争抢客人发生打斗出了人命的新闻,禁不住往左右看了看。还好,我看到离我不远处就站着两个警戒人员。

我注意着花秀丽的眼神,今天,去哪里,应该由她决定,但费用,肯定是要由我主动来出了。

花秀丽自然而然地挎住我的胳膊,像情侣那样把脸贴在我的身上,眼睛却偷偷地,仔细地审视着路边一一滑过的酒吧的招牌。

北京的冬天真得很冷。虽然没有风,我穿着羽绒心的厚厚的冲锋衣都冻得轻微地颤抖。花秀丽把我靠得更紧了,似乎要给我传递点热量。

霓虹闪烁的夜色里,不时有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孩儿匆匆而过。我知道,她们像赶场子一样,在不同的酒吧里表演舞蹈或歌唱。

花秀丽果然是有备而来。当我们路过一家并不怎么起眼的酒吧时,她想都没想,也不用招徕客户的小伙子们招呼,就挎着我拐了进去。

酒吧里面很热,虽然没有多少人,但气氛也是热烈的。我们在远离舞台的地方坐下。服务生递过酒水单,竭力向我们推荐他们那昂贵的酒水。我皱着眉头看着酒水单上的阿拉伯数字,一条条地过滤着,却总也达不到自己心中的底线。

花秀丽机敏地从我手中结过单子,瞟了一眼,就确定了,然后娴熟地递上自己的信用卡,说,没有密码。

我的脸色有点难看,竭力想要制止那个服务生接受花秀丽的信用卡。花秀丽却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一边紧紧地挎住我的胳膊,一边用手指了指舞台。

那上面,有两个比基尼女孩正在热舞着钢管。不用多说,外行都能看出来,这两个女孩的舞蹈功底相当深厚,应该都是从小练就的童子功。她们做的那些高难度的动作,就连肌肉发达的青年男子都不可想象。服务生告诉我,这些女孩子基本都是重点院校舞蹈专业的学生。

我突然悲哀地想起,自己所在的那个西北小城,居然开设着众多的舞蹈培训班,无数的家长都在梦想着自己那才三四岁的女儿有朝一日能够进入国家级舞蹈殿堂,然后在中央电视台上性感地微微一笑,就可以坐拥一个省级贪污犯辛苦几辈子也得不到的钱财了。为此,她们不仅早早放弃正常的文化课学习,父母为此还几乎搭上了大半生的积蓄。而最后,能够进入国家级艺术殿堂的人又有几个?

毫无疑问,我个人认为,眼前的这些女孩子,都是已经进入了国家级舞蹈殿堂的;而且,她们还要拿出比重点分数线高出一截的文化科成绩。可以说,这些女孩子,放之全国,都是才艺双全。

酒还没喝两口,花秀丽的身体突然剧烈地一抽搐,她猛地捂住嘴,离开座位,大声哭泣着跑出了酒吧。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撂下杯子,追着她而去。

花秀丽虽然有着很重的身孕,但她奔跑的速度却很快,我又受到人流的干扰,一时竟被她远远地甩开了。她顺着酒吧一条街向北一直跑出很远,才抱住一棵被霓虹灯管装点的如梦似幻的树,哇哇大哭。

这树如果放在东北,根本就算不上是一棵树。当然,东北的树,也根本就不需要霓虹灯的装点。

路边流水样的行人匆匆而过,却鲜见有人把目光投向痛哭流涕的她。这就是北京。在这座城市里,无论你是伤心欲绝还是喜悦疯狂,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无关。

我好不容易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却只能手足无措地守在花秀丽的边上,任凭她宣泄自己的悲伤,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劝慰,同时也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尴尬。这在旁边路人的眼里,我不定被猜测成个什么角色呢。

或许是哭够了,花秀丽站起身,扑闪着依然泪光莹莹的眼睛,注视着街道对面太古里华丽的灯光。我守在她身边,望着她那因为忧伤和无助而产生的楚楚动人的样子,几乎想要抱抱她了。

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把头扭向一边。

“你听说过前几天这里的一起杀人案吗?”

沉默了许久,花秀丽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雾霾中的一道烟雾。

“嗯?”

我扭过头,年会上听到的那条新闻在脑子里鞭子样闪过。

花秀丽并没有看我,继续盯着太古里辉煌的光芒。

“死者就是我弟弟。”

我的心猛地一颤,只觉得浑身发软,头皮发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感觉到自己的瞳孔似乎都在放大,炫丽的太古里在我的眼里倾斜着几乎就要倒下去了,那些散射的光芒仿佛来自一团能量超强的爆炸物。

又过了片刻,花秀丽再次挎住了我的胳膊,拉着我穿过马路。这样,我们就进入了太古里的核心区域。

这里正在进行一个国际灯光节展览。太古里是个有着国际影响的地方,很多狗仔队员就专门在这一带抓拍那些国际明星。这样的地方号召力自然强大,来自欧洲、美洲、非洲等地的众多著名艺术家都参加了这个活动。各式各样造型独特、设计新颖的灯光把雾霾笼罩下的北京装扮得像一个来自雪山森林的童话公主。

当然,这里更多的是那些社会地位普通却相貌出众的女孩,她们时常穿着标新立异的潮服,焦虑却漫无目的的在这里飘荡,幻想着哪天被人通过街拍而成为网红。

我们是无心欣赏这高端的美景的。我们在缤纷的灯光中默默地穿行了许久,看看天色已晚,花秀丽说她要回宾馆了,她是明天上午的飞机。她让我也早点回去休息,并感谢我能够陪她度过这最悲伤孤独的时刻。

我知道,在此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甚至只能徒然地把话题引向悲伤的方向,就保持着沉默。

在路边等出租的时候,花秀丽告诉我,她也决定离开西林河了,因为春天就要生孩子,她和男友在上个月领了结婚证。他们不准备举办什么仪式,一是没钱,二来,也不想这么个形象穿婚纱,毕竟还要考虑老人和部分亲友的感受,等以后有机会再补吧。形式总是要服从内容的吧?女孩说,春节后她就要住到男友的父母家里去了。男友的父母都是原西林河林场的退休工人,他们在长春买了房子,在那里养老。她还告诉我,西林河镇可能要完全撤销,只保留一个小的护林站,她的理发铺也真得开不下去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人正在大量离开,包括老人。

“等孩子生下来,我也要和他一起出来打拼了。他父母都还算年轻,能够帮我们照顾孩子。我们的目的地是北京。

“他跟我说,广东那边的制造业这两年效益也不是很理想,订单下滑的厉害,近年来,每年都有很多厂子在倒闭。他已经在北京找了个工作,改行做金融,主要负责投资前的技术尽调。老板挺器重他的。我多少也算有点手艺,虽然我这技术放到北京来就不怎么样了,但给师傅打打下手应该还是没有问题吧。至少,我还不算太老,站在店里形象还是可以的吧?再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但很实在,我啥都怕,就是不怕吃苦。我已经托老乡帮我问了几家美发店,他们初步都答应要我。听说工资不是很高,但我们两个的饭钱和孩子的奶粉钱应该是有了。只要我这边解决了全家的基本生计问题,他就可以放开手脚闯一闯了,成功与否,影响都不大。

“唉,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当初的想法是对的。有了孩子,就有了责任,总不能让孩子在那个连鬼影都很苍老的森林里长大吧?对了大哥,等我们来了北京,没准还要麻烦你给我们帮忙呢。或者,你要是一个人,周六周日可以到我家去吃饭。我别的饭做得一般,但饺子包得还行。出门在外的人,最渴望的应该是能吃上一口家常饭。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啊。”

花秀丽的语气越说越热切,扬起头,笑盈盈地望着我。

我回避着她的目光,没有吭声。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来年,自己会不会还在北京。如果不在,我又该去什么地方呢?

北京的出租车真得难打。我们在路边快要冻僵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挡住了一辆把酒吧一条街当作目的地的出租车。那辆车所停下的位置本来和我们有五六米的距离。我看到它有停的趋势,就提前跨步上前卡在了别人前面。车上只在副驾驶位置有一个中年男子的客人。

不等车上的人下来,我已经拉开车的后门,用我那长期爬山练出的强健身体挡住几个尝试着要和我争抢的人,将在蹒跚中敏捷地跟过来花秀丽让了进去。

原本比我们更靠近出租车停靠位置的一对青年情侣不满地朝我们瞪着眼睛,还有几个没有抢过我的人也恼怒地望着我,发出无声的指责,似乎在说,这样的素质怎么也敢来北漂呢?

我厚着脸皮,装着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一边在心里悄悄给自己找理由:孕妇优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都不知道吗?作为一个首都子民,怎么连这点素质都没有?一边嘱咐花秀丽一路小心,到了宾馆给我短信。

花秀丽坐进车里之后,之前的客人还在结账。趁着这个空闲,她摇下窗户,对我说:

“其实我们东北还是很不错的,至少那里没有雾霾吧?当然,我们还有天池等名胜。上次你走得匆忙,没有去。今后有机会一定要去。要是你去了,提前给我电话,我哪怕是在天涯海角,专程飞回去也要陪你到天池转转。”

她的话音刚落,车已经启动了。

我在浓重的雾霾中虔诚地朝着车子的尾气摆了摆手。那尾气在密不透风的雾霾里显得那样孱弱,尚未完全出生,就已经窒息而亡,溶解在母体之中了。

 

—10—

 送走了花秀丽,我的内心似乎也被她的故事掏空了。

我一个人,在繁华的北京街头,混迹于拥挤的人群中,落寞地沿着工人体育场北路,一直步行走到团结湖地铁站,机械地钻进地铁,本能地掏出手机,条件反射样点开浏览器。

一则新闻跳进我的眼帘,说,东北地区今天晚上到明天将有特大暴风雪。受此天气影响,东北地区进出首都机场的许多航班将因此延误。

交通运输部门提醒广大春运的旅客注意了解交通信息,及时调整自己的行程,注意旅行安全。

但北京的气象工程师则满脸喜气地评论说,这场大风对祛除北京的雾霾有着明显的积极作用。久未露面的环保部门的领导也纷纷站出来说,北京市民可以过上一个空气清新的春节了。听着他们那趾高气扬的口气,仿佛这大风是从他们嘴里呼出来的似的。

网上对此调侃到,这治霾的唯一有效办法就只剩下一个“吹”字了……

调侃归调侃,既然这么多的人都还在从全国各地往北京蜂拥,大家还是在内心急切地盼望,早日见到某某蓝成为北京的常态。

果然,我看到微信朋友圈里不断有人在跑接力赛一样预报着这场比自己的新娘还要令人期待的大风:

大风距离北京还有300公里;

295公里;

281公里;

273.47公里……

吹吧,吹吧,只要能驱散那恐怖的雾霾,怎么吹,大家都可以接受。

我还没有等到大风,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但真实存在于我的手机通讯录中的名字。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木然地摁下接听键。

居然是西林河金矿上的那个男小朱。他告诉我,西林河金矿关门了,老板已经跑路,希望我能够帮他和他的伙伴找份工作,最好是能够建议我们老板收购他们矿山。当下很多矿山都因效益不好而减产甚至停产,工作很不好找。

“我和女友都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就是因为没有稳定收入才不敢结婚。这再一失业,我们俩可就惨了。刘工,你这方面人脉比较多,一定要帮帮我们啊!将来我一定好好感谢你。我们上大学时欠的助学贷款到现在都还没有还清,如今父母又在老家的县城替我们背上了十几万的房贷,天天催我们赶紧回家办婚事,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敢回家啊?!”

小朱的声音已经透露着些许的哭腔。

原来,就在不久前,西林河当地政府在当地经济最低落的节骨眼上,依然做出了艰难但决然的决定。西林河周边多个高污染企业被关停,好多不满足环保要求的矿山被强行闭坑,有些虽然符合环保技术要求,但因为身处环保核心区也被叫停。

在这种背景下,西林河那个金矿已经在事实上宣布破产了。

我干笑了两声,哼哈着算是应允了他的请求,然后在小朱的千恩万谢声中怅然地挂掉了电话。

看看就要过春节了,北京的各种交通工具正开足马力将大量的北漂一族送往他们的老家。除去三里屯等繁华地段,多数地方的交通拥堵状况已经开始缓解,而半夜时分的地铁则格外宽松,宽松的像是开往一个没有边际的外太空,我几乎是这飞船里唯一的乘客。

但是,我将会飞向哪里?

枯燥空洞的旅程中,我恍恍惚惚地又想起花秀丽来。

我知道,大面积飞往东北地区的航班的延误,致使她不得不在北京这个让她伤心欲绝,而又很快会主动投靠的地方一个人多待几天了。

而我还知道,自己的天池之约,怕是遥遥无期了。

原载《大地文学·卷三十八》(大地出版社,2017年2月)


——主要儿童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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