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论神聊‖散文漫谈/细小如针尖,扎入深深的地方
开聊了
2018年1月18日,《国土微论坛》在微信群举办第53场“微论神聊”活动,由远在非洲工作的作家贾志红主聊散文写作“细小如针尖,扎入深深的地方”。主持人:吴淑燕。
贾志红,笔名楚歌,生于湖北武汉,久居河南洛阳,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见于《山东文学》《山西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大地文学》《奔流》《牡丹》等文学期刊。作品入选多版本散文年选,获多项散文奖项,著有散文集《芒果雨》。
主持人
▲ 吴淑燕
我目前在非洲工作,这儿和大家有五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是下午的三点多。我是河南地矿系统的员工,在工作中我是一名会计师,天天和数字打交道。工作之余写写散文。我给这次聊天主题取了一个名字,叫“细小如针尖,扎入深深的地方”。听起来像女人做针线活儿或者是中医的针灸。其实我就是想说说散文的切口、细节和姿态等等话题。
现在有一种说法,说散文已经变成了全民文体,是说散文几乎是无门槛的,你表达你的发现即可。它不像小说要塑造饱满的人物形象,诗歌要锤炼意象和韵律。只有散文具有自由的品格,容你随心所欲的表达。
散文可以写得很大。比如说写大川山峦,歌咏天空和土地,目光搜索上下五千年。也可以写得很小,一棵树木的花开花落、一群蚂蚁的劳碌搬迁、一张笑脸、一次回眸等等。
散文的大或者小,都可以写出精品,评价它是否优秀的标准不在篇幅也不在于取材,而在于精神的向度。
虽说无论大小都能写出好作品,可是,我们大多数写作者还是希望自己能写大散文。我也一样啊,我多羡慕那些提起笔来就浩浩荡荡的写作者呀,气势恢宏,波涛汹涌。可是,我觉得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一些跟随我生命中的东西不是和年龄一样在做加法,而是相反,在做减法。
比如,朋友可能越来越少,但是一定是越来越精,时间是个淘金者嘛,留下的都是金子。比如生活会越来越简约,等等。写作于我也是这样,我觉得自己关注的事物越来越小了,能够让我心灵感动的事物也是越来越微小,我写得越来越细,也不再高声抒情,音量小了下去,越来越像低语,低低地絮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在这样一种心理背景下,我写散文,在切入点及取材上,偏向于细小。
小处切入
先说切入点。好的散文都有很好的切入点,有大有小,我比较偏向于从细小处切入。我在选定素材后,寻找一个最小的地方入手,用针尖探开一个小小的切口进入。深深地扎进去。然后从那个点开始,一层层、一级级,寻宝探宝一样,构筑我的世界。
举个例子,比如写河流,写尼日尔河。这条非洲的第三大河流,长度4200公里,流域面积200多万平方公里。流经五个国家。沿途从山地到平原到沙漠,接纳支流,灌溉农田,养育众生,孕育了丰富灿烂的文化。太庞大了。
这么庞大,怎么写,从哪里入手。况且我一个外国人,我没法让自己像爱长江爱黄河一样对它产生骨子里的熟悉亲近之情。我沉浸在它异域感十足的风景中,它庞大丰富,我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笔。
后来,我断断续续地沿着尼日尔河走了1900公里,我安静地观察它,我发现这条河流从它的发源地开始,就有非常奇特的流向。它的发源地是一条叫做富塔加隆的山谷,在几内亚境内,从这个发源地往南只要200公里就到达了大海。河流归海嘛,海洋是一条河流最好的归宿。流向海洋是一条河流的使命。
然后,我想,这条河流本可以走一条捷径,顺利平安地到达大海。像人一样,平安的,毫无惊险地、妥妥地活一生。
但尼日尔河偏不,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它选择北上,逆海洋的方向往北部的沙漠地区流去。按照地理常识,我知道一条河流的走向是由地势高低决定的,但是,但是我们是写作者啊,一个写作者一定会赋予一条河流以人的情感,对吧,那么,有了人的情感,我就可以认为河流自己选择了前进的方向。
你瞧,它的前路是什么,沙漠啊,河流走进沙漠意味着什么?走向枯竭走向死亡啊。但是,它就是冒着半路渴死在沙漠中的危险,逆流北上了,去走一条不一样的路,去润泽一片干涸土地上的子民。
我想我知道了我该怎么写了,就从这个切口进去,写它的流向。这一针扎下去以后,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一个大命题,博大辽阔,那就是慈悲,这是一条慈悲之河。我记得我脑子里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正站在尼日尔河畔的黄昏中,一大片归巢的鸟从我头顶飞过,我心中也盈满了慈悲的情怀。
我想,微小的进入一样抵达了丰富和奥妙。
细微感悟
因为我在非洲工作,这个工作环境远离祖国和亲人,贫穷、疾病和动荡是它的关键词。在这个环境中工作和生活,一种模糊的恐惧会随之而来。我承认我变得非常敏感,比任何时候都善感,比任何时候都爱哭。
人在敏感的时候,心会格外细腻,格外洞察周围的微小事物,也会有不一样的感悟。这个时候,关注它们,细腻的感知它们,不放过自己为它们而生的任何情感。
举个例子,比如我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一面镜子。我花很多笔墨去写那面镜子。在看到那面镜子前,我大约有半年时间没有照过一面大镜子了。那时我随着一支施工队在工地生活,我是唯一的女性,生存之外几乎所有女性化的用品对我而言都是奢侈的。我随身只带了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根本无法满足一个女人窥探自己的欲望。
那会儿我们工地的黑人员工都在罢工,工程停工了,我得以有大段的时间在附近的村庄游走,有一次我走进一个黑人小姑娘的家,这姑娘家住的是草房子,家徒四壁,连床都没有,但是在我走进那间黑暗的小屋子里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了一面真正的镜子,一面挂在墙上的穿衣镜。
惊奇是无法言喻的,这个贫穷的家庭竟然有一面真正的镜子,它不是生活必需品,这镜子一定有故事。我站在镜子面前就哭了。
我在镜子里看见了我妈妈。不是因为想念我妈妈,而是我真的看见了她。那其实是我,我比任何时候都像我妈妈,那种头发随意一挽,皮肤暗,粗糙,皱纹,衣服不讲究的样子。我哭得稀里哗啦,完全不像一个成年人,把人家小姑娘吓坏了。
在正常的时间和地方,一面镜子不过是一个物,带给一个女人的全部想象大概是和青春啊美丽啊韶华易逝啊相关联。但是在那个特别的环境中,那面镜子简直就是一个魔镜。
我几乎每天去那个小姑娘的家,她家有一面魔镜吸引着我。一方面,我想改变自己的模样,想让自己重新年轻、白皙,眼下的这个模样肯定不是一个正常女人想要的啊,但是另一方面我又不想改变自己目前的那个样子,那个样子能让我在镜子里沉湎于幻觉之中。
我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人,像一幕舞台剧,我同时饰演母亲和女儿,我变换角色。那感觉是奇特的,微妙的,难以言喻。我仿佛从镜子里看见了所有的东西,人的宿命,身上的密码。
就是这样的,人的情感,那些汹涌的情感,一直在一个地方藏着。微小的事物,往往是微小的事物帮助你打开闸门,让它奔涌而出。
所以,我想说,无论在任何地方,保持你的敏锐,保持你对细小事物感知的敏锐,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是无比珍贵的。
我还想说说微小的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写作者的姿态。我一直认为一个写作者应该使自己微小,站在低处仰望万事万物,你蹲下来才能和一个孩子说话,你趴下来才能看见蚂蚁觅食。
散文这么一个有体温的、有呼吸起伏感的,离人心最近的文体形式,作者怎么能是高大强势的呢?要让自己低下去,像恋爱一样。你对一件事或者一个人,爱得有多深,你就会变得有多小,多卑微。像张爱玲说的,低到尘埃里,在尘埃中开出花来。
这个微小,还包括行文中的语言,我在写作中对很大的、很华丽的,很气派地排比着走来的词句保持警惕。以前很年轻的时候喜欢那些华丽和排场的词,觉得用起来好风光啊。现在不了,写着写着,越来越喜欢简洁朴素。
压抑住抒情,安静地叙述,写作是低语。注重细微感受,伏下身子,贴近生活,用心捕捉瞬间的情感。
细节捕捉
白俄罗斯作家阿列谢克耶维奇说,我认为文学就是细节。整个世界就是由细节构成的,你如何坐在这里、哪些纸张摆在你面前,你怎么看这些纸张,这些细节都非常重要,都是需要传达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些细节本身就是有艺术性的,但需要你去寻找、去挖掘。
还是再举个例子吧,也还是拿我自己的文章来说吧。比如写一个人的悲伤。我在我的散文《歌谣》中写我祖母因为我父亲去世而悲伤。
人人都知道,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失去英年的独子会是什么样的悲伤,那一定是天摇地动的。但是那么浩大的悲伤,怎么才能表达呢?怎么才能不是作者一个人在哭,而是读者也潸然泪下呢?
一定是要有细节的,是隐忍的,是含着的,是欲哭无泪的,才足以引人共鸣。
我写到,家里人人都避免谈起父亲,只当他是又出长差了,去了远远的某个地方,有保密的任务,不能和家人联系。我祖母依然在桂树下编制毛衣,也依旧在阳光暖和的午后,她打盹儿。她不去屋里的床上午睡,她说屋里太阴太冷,她越来越贪恋阳光。我也依旧走过去,捡起掉落的毛衣针,为她披一件外衣。
她醒来的瞬间,有长长的一声啜泣,是从梦里带出来的尾音。在梦里没有哭完,带到了梦外。只一声,随后就咽下去了。依旧织毛衣。
一些读者给我反馈说,读到这里,心都为这个老人家碎了。这才是悲伤,不用高声哭出来。那悲伤绵长而痛彻。撕心裂肺。
细节往往是小的,也是深的,这也像我所说的针尖。小而尖锐,刺进很深的地方。那必然是疼痛的,尼采说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不会忘记。疼痛是本能,是维持记忆力最强有力的手段
作家刘庆邦在一篇谈论细节之美的创作谈中说,怎么样才能把细节写细呢?重要的一点就是把细节心灵化,赋予细节心灵化的过程。
他接着说,世界上什么最细?不是毫米,不是微米,也不是纳米,人心最细,比纳米还要细。所以,要把细节写充分,就必须把它心灵化。在心灵化的过程当中找到我们自己的内心,找到我们自己的真心,也就是一定要找到自己,和自己的心结合起来。找到自己的真心了,你才可能把细节心灵化。
《亲人》
作者/雷平阳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
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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