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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忱:往事如烟——我和英俊的故事

亦忱看世界 亦忱看世界 2023-08-30

往事如烟我和英俊的故事

文/亦忱

图为景兴瓷厂原大门 乔生摄

旧帖重发感言

亦忱是个在景德镇基层社会讨生活几乎过了一辈子的小市民。历数自己可圈可点的日子,应该说是1975年12月至1987年12月在景德镇景兴瓷厂度过的12年职业生涯。那段时间,我从一个顶替父亲陶瓷包装工身份的普通工人,一步一个脚印,只当了不到两年的工人就脱产当干部,历任厂保卫科干事、厂长办公室副主任、质管办副主任直至干到了这个厂的基建科长任上,才离开该厂去乐平县塔前乡挂职当乡党委书记从事支援革命老区发展的工作,并在乐平县塔前乡的任上,被调入景德镇市政府下属的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成为公务员。我的最高学历是在景兴瓷厂获得的,是1995年至1997年在这家企业工作期间,经时任厂长舒诗诚批准,带薪脱产进入江西广播电视大学读了两年书,后来才凭借这种微不足道的大专学历跻身仕途。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在景兴瓷厂的这12年磨砺,亦忱显然不可能在54岁的壮年,能果断依据《公务员法》的规定选择提前退休。进而选择过一种迈向远方,迎接人生的晚年充满不确定的生活。更不可能于2022年4月15日历经人生的两年修行,初心不改回归生存常态。

今日闲来无事,给订阅了“亦忱看世界”这个公众号的网友,讲述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以此怀念那位被亦忱用“英俊”取代其实名的老朋友。这段文字是我在为自己撰写自传搜寻素材时找来又读了一遍。

此帖很长,有17000余字。此前已经发在这个公众号,看过这个帖子的网友可忽略,无需浪费宝贵的时间。如果没有看过的网友,不妨抽半小时看看这个东西。相信你读完之后,就会认同常言所说的“性格就是命运”确实是屡试不爽的真理。

毋庸讳言,这个故事后来收录到《陈年旧事与胡思乱想》亦忱自选文集,出版于2010年5月。目前此书存世极少,由于只印了1000册,所以,现在手头上再也拿不出一本了。因此倾情建议国内外读者不必提出索书的要求,凡对这本书有兴趣的网友可去“淘豆网”免费搜寻本书的电子版。

(亦忱于2022-6-16)

图为淘豆网为亦忱文集制作的封面局部

链接:https://www.taodocs.com/p-10957765.html

1.

英俊,在此处不是个形容词,而是个人名。此人姓马,所以全称应该喊他马英俊。此君好像是出生于1947年,年长我9岁。在通常情况下,我都是亲切地喊他名而忽略他的姓。

英俊是我当年在一家瓷厂工作时的老同事,他在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当宣传科长和党办主任时,我则在厂保卫科当内勤继而到厂长办公室当副主任,并在他当厂长的任上转正为基建科长。按照我们之间互相认同的说法,我和英俊一度曾是割头换颈的铁哥们。

在展开我和英俊之间发生的故事之前,我得先说说自己的简单履历,虽然这有点累赘,但不如此,则会令人感觉非常突兀,而产生我是在胡编故事的荒唐感觉,这是我非常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尽管我讲故事给别人听没有任何回报,但因为故事的虚假和不合逻辑而导致别人讪笑,总是不会令人愉快的事情。

众所周知,我的原籍虽然是名不见经传的江西省新建县,但我的出生地景德镇,却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凭借一个最富中国特色的陶瓷产业,而千年不衰的历史文化名城。我在景德镇出生、求学、工作、退休,估计今生大概会和这座文化名城不离不弃。早年,我的工作经历,首先就同陶瓷产业结下了不解之缘,因此,我在下意识中,一直是把景德镇当作自己真正的家乡对待。

话说1974年2月,我从景德镇市第六中学高一辍学后,进入景德镇西郊一家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创设的社办性质的陶瓷彩绘厂,做了一份刻印工作【注】。22个月后的1975年12月底,我结束了这份最初的临时工生涯,终于盼来了早已年过花甲的父母期望已久的,能顶替我父亲退休而接班进入一家名为景兴瓷厂工作的历史性机遇。我作为一名光荣的工人,不仅继承了年逾65岁的父亲国营企业工人的身份,而且还继承了父亲亲手传授的茭草的手艺。所谓茭草,就是用稻草把瓷器包装起来,而便于瓷器安全运输的一门景德镇陶瓷行业特有的手艺。这门手艺,至少在景德镇传承了不下1500年,它在陶瓷包装实现纸箱化包装之前,一直和景德镇陶瓷制造产业如影随形。

也许,对现在的农民工而言,能进入一家瓷厂从事体力劳动工作,确实毫无吸引力。但是,在当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在我们这座城市,谁要是能成为一家国营瓷厂的正式职工,并不比如今的大学生鲤鱼跳龙门考取公务员逊色。

2.

我在景兴瓷厂选包车间从事茭草工作,是我父亲作为工厂留用的为数极少的老技师,手把手教会了我茭草的手艺。按今年央视春节晚会《吉祥三宝》节目中那个傻保安当口头禅来说的话讲,“我骄傲!”因为,我真正学了门父传子的最具中国特色的正宗手艺。

然而,伴随着在1976年10月发生在京城政局的变动,我只当了一年多点时间的茭草工,就脱产摇身一变,而成了国家干部。

大概是在1977年4月间,随着北京对“四人帮”的清算运动逐渐向中国基层社会延伸,我所在的景兴瓷厂,竟然也挖出了一个“小四人帮”犯罪团伙。厂里有四名在文革期间积极投身于“造反夺权”运动的骨干分子,其中,还有一位被“三结合”进入厂革委会担任副主任的人,被市革委会派出的“揭批查专案组”整了个“打砸抢”分子的罪名给逮捕下狱了。

当时,因为厂“揭批查专案组”人手不够,于是,“专案组”便到工厂各车间借调了三个看上去有点文化的年轻工人来当帮手。而我虽然仅仅是个没有什么文化的高中肄业的学生,但因为平时常常给人以“狗不吃屎的样子”示人,看上去像个有文化的青年,遂被车间主任点将和专案组组长目测之后,被入选“专案组”当临时工。于是,我便在“专案组”和英俊一见如故。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英俊在“专案组”是大家公认的才子。他不仅一笔字写的非常漂亮,而且其言谈举止,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尽管他当时是由市革委会从景德镇宇宙瓷厂借调来到我厂专案组临时工作,但他却同我们这些本土出产的专案组工作人员相比,倒更像我们工厂的主人。

至今,我依然非常印象深刻的是,在专案组里,英俊有个他人都没有的特权:每次专案组开会,都是由专案组组长授权英俊逐一点名。他点名有个令人永远不会忘记的特点,不仅声音嘹亮,而且对每一声应答“到”的方位,都要注目巡视一番。当我同英俊彼此熟悉相知而成为无话不说的哥们后,曾在一次聚餐时,我当作很多朋友的面,对英俊开过这样的玩笑,全中国大概只有他,能把点名弄成一种艺术,结果,把好几个人都逗笑的喷饭。

后来,清查“四人帮”余党的工作于大约两年后的1979年春天结束了,那四位被逮捕下狱的“小四人帮”分子,其实个个无血债,先后都取保出狱而最终免于了追究刑事责任,全放回工厂继续从事他们在造反之前所干的工作。按我父亲的说法,他们终于“叫花子做官,叫花子团圆。”

在专案组撤离工厂时,我们这些为专案组成员打下手的临时工们,则论功行赏,都得到了非常优厚的安顿。其中,英俊没有再回到宇宙瓷厂去干他的成型“抷房佬”工作,他成了我们厂的宣传科科长。我们三位本厂被专案组借调的临时工,两位党员分别去了党办和组织科,而我因为最初对入党不积极,连建党对象都不是,于是去了对政治面貌要求不严格的厂保卫科干内勤。顺便说一句,我是迟至1984年10月才加入组织,而且是先提拔再入党,是成了厂办的副主任后才入的党。

3.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就到了1983年春天了。那一年,虽然对整个中国而言,最大的事情是发生了“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污染”的政治运动,但对我们这些在工厂里做小干部的无为青年而言,最大的变革却是工厂的领导体制,由“党的一元化领导”,开始向“厂长负责制”过渡。

随着工厂的领导体制朝书记无所作为而厂长说了算的方向发展,英俊作为党委书记的亲信和马仔,其锐气大不如前,就是连我的下属,厂办公大楼的清洁工都开始有所感知了:英俊作为宣传科长在每周二和周五上午组织的政治学习,人数开始日渐减少,而厂长于每周一上午召开的中层干部汇报会,则人到的整整齐齐。

到了1985年那会儿,随着国企改革的推进,我们厂实行的厂长负责制已经完全定型,党委书记一言九鼎的局面已成明日黄花。那个时候,英俊因为是党委书记从外厂带来出任其下属的政工干部,自然对党委书记亦步亦趋,而和厂长经常尿不到一个壶里。而我则因为是新来的厂长于1983年一手从保卫科安排到厂办当秘书,随后又在1984年秋天被提拔为厂办副主任,自然唯厂长的马首是瞻。因之,英俊在那个时候真没有少给我找麻烦。我有时很不理解,他为何要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言之凿凿地说,我是他唯一可以割头换颈的哥们。尽管当时我无意纠正他的说法,但他的这种和我密切捆绑的说辞,经常引起英俊的对头对我产生不必要的误解,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想想,这也自然。当一个人在一种权力体系的架构中被边缘化时,他若不自甘淘汰,其转而在权力中心寻找同盟者,大概就像下中国象棋被叫将之后必走的一步棋。

我记得那个时候,英俊除了得到党委书记的力挺之外,其对头主要有三个,一个是党委副书记,另一个是副厂长,还外加一个工会主席,而他的同盟者只有我这个厂办的副主任和当时工厂生产和销售大权集于一身的生产科熊科长,以及那两位对英俊若离若即,当年被安排在党办和组织科一直当干事的专案组成员。至于新来的舒厂长,由于是个来自研究机构的书呆型技术干部,基本不太愿意搭理这个书记眼里的红人,对他始终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可说既无什么好感,似乎也没有什么恶感。

有一段时间,英俊非常失落,曾不止一次私下对我说,他想离开工厂去市委宣传部当个小科员。而我则以书记对他不薄,厂长也对他不坏,劝他不要灰心丧气,并不无根据对他说:“你作为早已列入第二梯队马上就有可能得到提拔的干部,此时一走了之,岂不可惜?”再加上我经常利用自己可以在厂里的食堂安排客饭的权力,时不时地对英俊招徕的狐朋狗友们用好酒好肉热情招待,从而帮助他安然地度过了那段中年危机。

4.

大概是在1985年的5月间,英俊通过当时一位市委副书记的夫人提携,竟然一步越过副厂长的阶梯,令人目瞪口呆地走马上任当上了厂长,一下子就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那个时候,正是举国干部混文凭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我在年前得到前任厂长的支持和理解,正好考取了当年秋季开学的江西广播电视大学党政干部专修科,准备带薪脱产读两年书而混个大专文凭。当我得知英俊一步登天,成了我的直接上级,真是有点激动莫名,既为他感到高兴,又为自己感到喜悦。

在英俊刚当厂长仅仅一个多月后的6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时分,我吃过夜饭之后,准备去英俊家聊聊天。那时,英俊住在一间仓库改建的住宅中,地处厂区附近一条弄堂的中间,家中还没有安装电话,自然,那个时候在中国人的辞典中也无手机这个词,所以,我像往常一样,只能做英俊家的不速之客。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晚,在昏暗的路灯之下,当我从弄堂的一头走到距离英俊家大概只有不到20米的地方,亲眼看见他从弄堂的另一头进了屋。可是,当我来到他的门口轻轻地敲响他的家门,居然等了几分钟都无人开门。于是,我就从门缝中朝里看看,只见英俊对老婆吩咐几句之后,就走进了房间。接着,英俊的老婆才慢悠悠地前来开门。

我问:“英俊在家吗?”

英俊老婆说:“哎呀,英俊刚刚出去了。你有什么事情吗?能对我说说让我转告吗?”

我在一时语塞不知所措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态。转而平静地对英俊的老婆说:“没啥事,只是想和英俊聊聊天,不必了。”说完,我就百思不得其解地向英俊的老婆告辞回家了。

那晚,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怎么也想不通英俊拒不见我的道理。

次日上班之后,英俊一早给我办公室打电话,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我原以为他会对昨夜不见我的事情做出解释,未料想,他竟然对昨夜的事情只字不提,而是语重心长地和我谈了他治厂的想法,并兼带着非常关切地问我对现在的职位是否满意。最后,他居然十分震撼地建议我,最好是放弃去电大脱产读书的打算,留下来辅佐他把工厂搞成一流的企业。

说实话,我确实是从英俊对我态度的如此不真诚开始,有了离开工厂远走高飞的念头。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婉拒了英俊想打消我读书的念头,说:“我这个连高中文化都不具备的人,不去读书充实一下自己,恐怕实在帮不了你什么大忙。我想,两年时间的学习一下子就会过去的,到时,毕业之后再来帮你也不迟。”

至此,英俊才打消了劝阻我去读书的念头。我的人生轨迹也因此发生了一次真正的转折。

5.

两年的读书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在此期间,我接受去英俊家吃闭门羹的教训,一次也没有去过他家。所有关于他的传闻,都是来自第二手的消息。仅仅在电视大学的同学中,我就不停地听到英俊在工厂里和谁谁谁发生了尖锐的矛盾,由好朋友翻脸而成了冤家,又同谁谁谁从当初势不两立而成了割头换颈的哥们。

1987年8月初,我从电大毕业。当时,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党委出于开展整党工作收尾的需要,准备借调我们这批刚从电大毕业的学生参与这项临时性的工作。得知这个消息后,我首先来到厂里找英俊打探消息是否确实,并同时想问问英俊准备怎样安排我的工作。此前,我早已听到有人传言,英俊准备把我打发去厂全面质量管理办公室,去和那些已经彻底被边缘化的走霉运的人扎堆混日子。

以下对话,是我凭记忆追记的同英俊的对话。

我说:“英俊厂长,我马上要毕业回厂工作了。听说公司党委想借调我们这批学生参加整党活动,做一段临时性的工作,不知消息是否确实?”

英俊说:“这个消息是真的。不过,我不会同意公司借调你去做临时工作,因为工厂正缺干部做事。”

我说:“那你准备给我安排什么样的工作呢?”

英俊说:“厂全面质量管理办公室正好缺个副主任,我看你正好合适这个角色,你当副主任可以享受正科级的待遇。”

我不听则已,一听立马就有血冲头的感觉。因为当时在全质办领衔的角色,是同英俊闹翻了被一脚踢到楼上去享受副厂级待遇的原生产科熊科长。莫说全质办不在厂办公大楼中,而是处于彩绘车间的楼上,在那里上班会令人感到浑身不自在,而真正令人感到愤怒的是,这个凭空产生的无聊机构,是个正事干不成坏事也干不了的垃圾科室,我只要一去了那里,立马会令人产生我被英俊流放的感觉。这是我想都不会去想的一个最烂的职位。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英俊对我毕业后的工作安排,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我永远不会去全质办上班的。如果你非要强迫我去那里坐冷板凳,我立马走人,去宇宙瓷厂投奔愿意接受我的人。”当时,那位提拔我出任厂办副主任的前任厂长,正在宇宙瓷厂担任厂长,我去投奔他,只是个想不想的问题,而不是个能不能的问题。

英俊说:“你出任全质办副主任的任命书已经打印下发了,总不能朝令夕改吧?我看,你去那里一个月混混如何?你总不能不给我一点面子吧?”

我说:“我要是给了你面子,就连里子都保不住了。到时,全厂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我之间已经彻底翻脸了。如果你对此毫不在意,我可以去那里上班一个月。不过,第31天头上,我就卷铺盖走人。”

英俊说:“那怎么办?你总不能在家里呆几个月,公开抗拒我对你的工作安排吧?”

我说:“那到不至于。你完全可以变通一下,给公司组织部部长再打个电话,说同意我去搞整党的临时工作。这不两全其美吗?”

最后,英俊终于在我决定义无反顾彻底摊牌的情况下,当着我的面给公司组织部长打了电话,说经过党委研究,同意我去公司组织部做一段时间的临时工云云。

6.

我在公司组织部做临时工的日子过的很快,当初确定的两个月借用期说到就到了。转眼间就是十月中秋时节。

一天下午,在公司组织部遣散我们这些临时工的小结会后,我听公司组织部长告诉我,市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已经报经市委市政府同意,将于11月初开始,在全市七家国有企业中,进行公开竞聘厂长的改革试点。其中,陶瓷系统20多家企业,有两家被列入试点范围,一家为新华瓷厂,是在全公司范围内竞聘厂长,另外一家就是我所在的景兴瓷厂,则是在本厂科级和车间副主任以上的干部中竞聘厂长。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立马给英俊打了电话通报这一消息。英俊则约我晚上有空就来他家坐坐,他想听听我对这一改革谈点看法。

那晚,我如约在七点半过后来到英俊家。英俊的老婆早早地泡好了一杯茶等我来喝。入座之后,最初的对话居然是从英俊谈他怎么安排我的工作开始的。

英俊说:“你从电大毕业时,我当初考虑不周,轻率地把你塞到全质办去坐冷板凳,只考虑到解决你的职级待遇问题,而没有顾及你的自尊心能否接受和旁人的议论,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说:“英俊厂长这样说,我就不敢当了。事后,我也认真地检讨了自己的态度,觉得那时一点也不给你面子而毫不妥协,一口就拒绝你对我工作的安排,确实也有点过分。若不是你念在多年的情分上主动对我的非礼举动让步,恐怕如今我们陌路相逢都会彼此视而不见。”

英俊说:“正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性情中人,所以,我对你自然会高看一格,也不会过分计较你对我权威的冒犯。”

我说:“这个事情虽然早已过去了,但不良影响其实已经造成。为了挽回这个不良影响,我想在结束公司的临时工作之后,还是去全质办上一段时间的班,你看如何?”

英俊说:“那到不必了。我准备重新给你安排个基建科长的位置,你看怎样?”

听英俊这样说,我当时深感意外。此前,厂基建科一位富有才华的科长婉拒英俊以副厂长职位相留的美意,而决意去了市陶瓷高等专科学校出任基建科长之后,这个全厂公认的肥缺至少有三个人在争夺。至于我,那是一丁点想念都没有。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搞过土木工程专业,对基建科的工作一点也不了解,所以,我哪怕就是做黄粱美梦,也不会梦到自己走马上任去做基建科长。我真实的想法是,回到厂办当副主任或去自己非常熟悉的保卫科当科长。现在,英俊居然让我一跤跌倒云端里,我便深感这个职位对我而言,绝对是英俊在同我玩赶鸭子上架的游戏,弄不好,我要不了多久,大概会从基建科灰头土脸被人扫地出门。于是,我稍加思索之后,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英俊的这个好意,说:“这个位置我肯定不合适,你还是另找能人来干吧。”

可是,这回英俊却以不可再讨价还价的口气说:“关于你的工作问题,就谈到这里为止吧。明天,厂部将发出你的任职通知,你就去基建科上任吧。”

我说:“既然你已经作出了决定,那我就鸭子上架去试试吧。”

接着,英俊转而开始问我:“你觉得厂里有谁能成为我的竞争对手?自然,也包括你在内。”

我说:“据我所知,在我两年外出读书期间,除了新近从红星瓷厂交流过来的管技术和设备的张立坤副厂长有点不听你使唤之外,我目前似乎看不出谁有能耐和你同台竞争这个厂长的位置。”

英俊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是这样看的。不过,你今天要准确地告诉我,你是否想跟我展开竞争?”

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凭什么和你竞争?我绝对不是那种撑眼撒尿在床上的人。你可以放一万个心,我就是做梦想做厂长,也会到外面去争个厂长来做,不会把脸上的肉抓到嘴里来吃的。”

英俊听我如此说道,非常开心地对我说:“这样吧,如果你去外面竞聘厂长,我毫无保留地支持你,来不来上班自己做决定。但是,如果你不去厂外参与竞聘,则一定要毫无保留地支持我。”

我说:“那是不用说的事情。我完全按你的意思办。”

7.

隔天一早,在全厂中层以上干部大会上,英俊在部署了工厂的各方面工作之后,宣布了两件事。一是宣布了我担任基建科长的任命,二是正式地传达了市委批转市体改委决定在全市七家国有企业公开竞聘厂长的实施意见。在最后散会时,英俊还态度非常诚恳地号召在座的各位,到时踊跃报名和他同台竞争。

散会后,管基建的李副厂长和厂党委组织科李科长送我去厂办公大楼对过的基建科上任。当时,基建科有三个人,一位是副科长,名叫成勤,一位土木建筑工程师名叫廖国奇,一位是电工出身的技术员樊学凯。这三人散会后听说新科长要来上任,全都回到科室里等我们一行到来。

我上任的仪式其实非常简单,由李副厂长率先开口:“小陈从电大毕业后,回到厂里工作,经厂部决定,担任基建科科长。从今往后,你们大家一定要支持、配合陈科长把我们厂的基建工作搞得更好。”说完,为人以木呐和老实著称的组织科李科长居然一句话都没说,而是接着李副厂长的说辞,要我对全科同事表个态。

我说:“来基建科工作,我深感意外。因为我作为一个对基本建设一无所知的外行,来到基建科工作,纯属鸭子上架。不过,好在我们科室几位老同志都是专家,我就先从基建工作的ABC开始学习吧。谢谢李副厂长和李科长亲自送我来基建科上班。”

我说完,二李就立马告辞。我便开始主持了自己担任基建科长之后的第一次科务会议。我记得,当时吩咐了技术员樊学凯找了个记录本,先由全科人员签到后,才开始发表自己的就职演说。

我说:“真是山不转路转,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能来到基建科和大家成为同事。作为一名纯粹的基建工作的外行,我深知自己担任这个科长职务是不够格的,所以,我在接受这个任命的同时,已经向上级领导表明,自己在最初的三个月,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科里的工作格局依然按我来到之前的安排不变。成副科长一如既往对全科工作负责,我会全力支持和配合他做好工作。廖工和樊工,你们依然按既往的做法,做好自己的本质工作。”

我说完那段故作姿态的话后,成副科长说:“既然陈科长如此谦虚,那我们就加倍努力做好工作,不辜负科长对我们的期待。”

当我希望廖工和樊工也谈点看法时,他们则面面相觑,连说“一切全听科长安排”,“一切全听科长安排。”

就在我担任基建科长的当晚,我从父母家吃过晚饭后,回到自己家里时,住在一楼的邻居查师傅告诉我,有个姓张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我的朋友,给我送来了两盒月饼、两条大鳜鱼、两瓶四特酒、两条大重九的香烟。因为我不在家,他就委托查师傅给收下了。当我把这些东西拎进家门,和老婆仔细盘算了一下,感觉这些东西的价值大概接近我一个月的工资。

老实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收取别人送到我家最贵重的礼物了。当夜,面对老婆一再询问送礼的人是谁,我在深感烦恼的同时,确实一无所知,想来想去想到半夜都理不出个头绪。

8.

次日一早上班时,我先来到英俊的办公室,向他报告了昨夜有人前来我家送礼的事情。

我说:“英俊厂长,我要向你汇报个奇怪的事情。昨夜,我家来了个莫名其妙的人给我送礼,此人自称姓张,居然给我送了一大堆吃的东西。”

英俊说:“他送了些什么东西呀?”

我便一五一十地把礼物的内容全部告诉了英俊。未料想,英俊却对我说:“当个基建科长,每年至少要花掉以百万计数的基建款,吃点包工头送来的烟酒确实不算什么问题,你照吃无妨。但是,我要先给你打一打预防针,以后人家给你送钱时,你就得小心了,那是万万不可下荷包的事情。否则,你就涉嫌受贿犯罪了,万一事情败露之后,将无人可以救得了你。”

我说:“吃了人家的烟酒嘴软,到时恐怕事情不好办吧。我的意思是,那些东西全部给拎到厂里的小食堂去用,你看是否合适?”

英俊说:“你这人怎么如此不开窍啊!我不是说过吗,别人送的烟酒照吃,你工作原则也照样坚持不就得了吗?!”

至此,我知道再说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心事忡忡地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中午下班之前,当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廖工两人时,廖工突然开口对我说:“陈科长昨夜怎么那么晚才回家啊?”

我说:“不晚,才8点不到就回家了。嘢,你怎么知道我很晚回家呢?”

廖工说:“我不知道你何时回家,是建筑公司的张经理告诉我的。他说,昨夜,他去你家拜访你,结果,在你门口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都没有等到你回家。”

我说:“哦,原来如此。”可我转念一想,这似乎不太对劲呀。心里嘀咕一阵后,顿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廖工他怎么知道张经理给我送礼的事情呢?于是,一个不祥的预感从我心里油然而生。我基本可以断定,这个张经理是廖工安排来给我送礼的。想到这一层,我心里转而感到非常坦然了。

我接着对廖工说:“老张给我送了8样东西,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廖工连忙说:“你看,你看,这是哪里话。我对人家给领导送礼的事情一点也不好奇,别、别、别,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呀。只当我这些胡说八道的话全没说吧。”

9.

几天后,在下午下班时,成勤要我留下来商量点事情。我和他坦诚地交换了一下意见。我对他说的意思是,自己根本就不该来基建科上任,是迫于和英俊的情面掰不开,才勉为其难到这个自己难以胜任的岗位上来闹笑话的。成勤则劝我,既来之,则安之,并说搞土木建筑也没有啥技术含量,隔天去新华书店买一套土木建筑施工手册,每日遇到问题就翻翻书,要不了三个月,就能成为行家而避免上当受骗,这绝对不成问题。确实,听了成勤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我的心里总算比乍来时踏实了 一些。

接着,成勤拿了一卷图纸摊开在桌上给我看。这是一卷马上就要开工的一栋二层职工宿舍楼的地基图纸,设计人是廖工。成勤说:“这栋宿舍的隐蔽工程图纸,简直是荒唐透顶。两层小楼的钢筋混凝土地基中,使用的钢筋居然和六层楼的地基一样多。”

我说:“那你怎么不纠正这个低级错误呢?”

成勤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个工程是厂长找来的建筑公司施工,其施工图纸是由英俊厂长指定廖工设计的。图纸出来之后,我曾向英俊厂长指出过这个问题,他居然未置可否,而是希望我和廖工协商解决这个问题。可是,你知道廖工怎么说吗?”

我说:“这个事情你今天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他的想法?”

成勤说:“老廖那天当着小樊和我的面说,‘房子今后倒了,是你成勤负责?还是我廖国奇负责?’”

我说:“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就是不用钢筋混凝土做地基,我想它也不至于会倒塌的。”

成勤说:“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所以,我断定老廖和老张早就串通好了,施工时必然会偷工减料。”

我说:“如何才能防止他们偷工减料呢?”

成勤说:“你只要叮嘱老廖在实施这个房子的隐蔽工程时,必须由我到场签字确认,他就基本没戏可演了。”

我说:“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到时,我安排小樊和你一道去监督房子的隐蔽工程的施工。”

第二天上午,我乘全科同志都到齐了的机会,宣布开个科务会,对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谈点想法。在笼统地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之后,我主要对几个具体的基建施工问题做了明确的布置。其中,当说到马上就要施工的两层楼职工宿舍的隐蔽工程时,我一点也不含糊地对廖工做了明确的交代:“在实施隐蔽工程时,廖工必须要提前通知成副科长和小樊一起到场鉴证,否则,建筑公司在结算工程款时,我是不会认账的。”

我注意到,当我明白无误地谈到隐蔽工程几个字时,廖工的脸色顿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其极不自在的表情,是我所从未见过的。

然而,老廖对我在科务会上的明确交代,却置若罔闻。他竟私下和建筑公司的张经理擅作主张,在紧随其后的一个星期天的晚上,瞒着全科同事,说是经请示厂长同意,为了赶在一场秋雨到来之前完成隐蔽工程而干了一通宵,把这个地基给浇筑的严严实实了。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令人极度郁闷的周一上班时,成勤居然责怪我不通知他隐蔽工程施工的事情,而让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因为小樊当天早上一上班,就皮里阳秋地对他说,谢谢成副科长的照顾,星期天他没有来加夜班。

等我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确实非常生气。我问成勤:“这个事情还有什么补救措施可用吗?”

成勤说:“我们可以把老廖和老张找来,在隐蔽工程已经完工的不承重的位置上,乘地基没有完全凝固之前,打几个洞抽查施工质量,若发现有偷工减料的证据,则提请厂长办公会作出相应的处理决定。至于是不是返工,是不是据实扣除偷工减料的费用,那是厂长和副厂长们去决定的事情。”

当天上午9点,我请小樊去老廖家将还在蒙头大睡的廖工喊到工地上,并责令工程立即停下来。等建筑公司的老张来了之后,我问他和老廖,如何对事情作出解释?老张则说,整个隐蔽工程是在甲方指派的施工员廖工的指挥和监督下施工的,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而老廖却说,这个事情是请示马英俊厂长后才临时决定做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厂长。于是,我当机立断,在隐蔽工程的五个部位画了个一米见方的圆圈,对老张说,你如果想从我手里拿走工程款,就立即找人来凿几个洞,让我们看看你做的隐蔽工程是否符合图纸所画的钢筋分布要求。

至此,老张和老廖已经黔驴技穷了,只得按我的要求开始打洞丈量钢筋的摆布情况。最终核算的结果是,整个隐蔽工程的钢筋分布,竟然比图纸上减少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钢筋用量。

10.

当我在基建科对廖工严厉追究其渎职行为之时,厂办主任杨刚阳出于多年的友谊,于一天中饭后把我从食堂拖到他的办公室,好心劝我,千万别“拿着棒槌当成针。” 那天,他竟然有根有据地对我说,英俊在几个私下场合,说我刚到基建科没有几天,就擅自小题大做。杨主任还对我说,其实,厂基建科一直是老廖在当家,英俊多年来也一直是对老廖言听计从,他之所以选我这个外行来基建科当个挂名的科长,就是希望老廖继续在基建科当家。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百思不得其解,转而问杨主任:“英俊干吗不直接安排老廖当科长呢?”

杨主任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老廖在文革初期,是我们厂一位知名的造反派头头,他是看到文革开始朝武斗的方向演化时,才不做了一个什么造反兵团司令,而改做了个逍遥派。尽管他在文革结束后没有受到清算,但他的造反名声早已在周边几个瓷厂如雷贯耳,所以,他不可能得到提拔是一个毫无悬念的事情。”

在接受了杨主任告诉我的内幕后,从此,我对自己在基建科混下去的信心大受打击。开始考虑如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正好这个时候,我几位电大的同学找上门来,相约由我领头去参加新华瓷厂的厂长竞聘。于是,我就放下同廖工的较劲,而向英俊汇报了自己想去新华瓷厂竞聘厂长的想法。他听后,说了一箩筐对我鼓励和赞赏有加的车轱辘话。

大约是在1987年10月底或11月初的样子,我对成勤简单交代了基建科的工作后,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名为参与竞聘厂长,实为摆脱基建科科长这个尴尬职位乃至最终离开景兴瓷厂的人生旅途。

11.

我是报名参加新华瓷厂的厂长竞聘之后,才得知,参加竞争的选手有18位之多。此时,我真的有点后悔头脑发热所作出的这个极为轻率的决定。我想,若自己在第一轮竞争中就被淘汰出局,真的不知道将如何面对英俊及其工厂所有对自己有所期待的同事。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我尽管最后以铩羽而归黯然出局没有当成厂长,但是,却在所有竞聘的18位选手中,最后的总成绩是以比第一名差不到一分的微弱差距名列第二位。如果考虑到最终胜出的选手是入围最后决赛名次排在第三的选手,且又是新华瓷厂的原任副厂长,当时可以说,我确实是虽败犹荣,回到工厂时简直有点载誉归来的意味。

就在我一门心思冀望夺取新华瓷厂的厂长职位之时,英俊同样在为他自己岌岌可危的厂长位置而绞尽脑汁。当时,在厂里对他发起挑战的选手,就是那位从红星瓷厂交流而来的张立坤副厂长。我听说,当时全厂的中层以上干部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张副厂长对英俊取而代之。一个未经核实的传闻是,在确定了马英俊和张立坤对决的格局之后,公司组织部曾到厂里组织中层干部,进行了一次随机的民意测验。公司组织部按照干部名册随机选择了15位中层干部,对马、张二人投信任票,马英俊居然以1:14的绝对劣势,毫无希望地败给了张立坤,而令公司组织部部长和党委正副书记们十分震惊。

但是,在随后进行的公开竞聘游戏中,英俊由于得到公司党委分管组织部的副书记牛大林和领导这次国企改革试点工作的副市长黄伟达的全力支持,很快就逆转了不利的形势。这两位领导,前者按英俊开出的名单,再次组织了一次中层干部对马、张的信任投票,结果,是马对张以8:7的微弱优势涉险胜出;而后者,则分别对所有参与最终决定厂长人选有投票权的评委,逐一做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据说,黄副市长作为这次全市竞聘七家国有企业厂长改革试点的总负责人,在召集所有评委们开会时,公开要求这些评委们都以大局为重,明确希望这些评委们,在投票时切实贯彻好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意图,确保敢抓敢管不怕得罪人的优秀厂长马英俊同志不能成为国企改革试点的牺牲品。

结果,最终结局可想而知,英俊在同张立坤的竞争中,以绝对优势保住了自己的厂长职位。

12.

竞聘厂长的游戏结束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为了表示对英俊保住厂长职位的祝贺,来到英俊家想同他聊聊竞聘的感想。下面,就是我凭记忆追记的谈话要点。

我说:“祝贺英俊厂长如愿以大比分的结果,毫无悬念地保住了厂长的位子。”

英俊说:“什么大比分的结果?你我都是这场游戏中的玩偶,不过全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而已。像你,据说成绩非常优秀,深得公司经理文天宇的欣赏,可是,由于市委常委、公司党委书记余稀锦对凡是文经理赞成的事情,他就要投反对票,彼此同床异梦,结果你却功败垂成,而让一个公认没有屌用的家伙当了厂长。而我则眼看大势已去,结果却在公司党委牛副书记和市政府黄副市长的鼎立相助之下,居然死里逃生。”

我说:“你通过这次竞聘厂长的游戏,有哪些感触最深?”

英俊说:“我感触最深的是,人心全他妈都不是肉长的!”

我说:“这话从何说起?”

英俊说:“我告诉你一个真正的秘密,你不要去对外张扬。你恐怕不知道,七车间主任马友明的岳母住在张立坤家的对门。自从张立坤报名同我竞争之后,马友明告诉我,他有条件对张立坤的家进行全天候的密切监视。于是,我就要他在每晚10点之前,把所有前往张家串门的中层以上干部的名单告诉我。最后,他交给我的结果,差点气得我想吐血而死。”

我说:“事情真有这么严重吗?”

英俊说:“我告诉你,全厂居然有将近90%的中层干部都去过张家串门,有9位居然去了不下五次。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这说明,那些准备改换门庭的中层干部们,大概都以为我将扫地出门而从厂里夹卵滚蛋!你说这气不气人?”

我说:“这是有点气人。不过,我劝你要想开点。对此,《三国演义》所讲述的曹操和袁绍进行官渡决战之前的情形,大概和你这次竞聘厂长的游戏真有得一比。”

英俊说:“这话怎讲?”

我说:“当年,曹操和袁绍在官渡决战之前,曹操的手下战将和谋士,有许多人都以为兵多将广的袁绍将打败曹操,于是,有不少人在战前向袁绍寄去投降信挂钩,希望在袁绍取胜后能给自己留一条活路走走。结果,战争的结局是曹操不仅率领弱旅打败了强敌袁绍,而且还悉数缴获了袁绍的全部书信档案。这时,有人向曹操献策,要求曹操按图索骥,逐一清点这些自己营垒中隐藏的叛徒,全部拿下予以治罪。而曹操不愧是一代枭雄,闻听这一建议之后,居然呵呵大笑说,如果他处在那些给袁绍写投降挂钩信者的位置上,而不是无法投降的统帅,大概也会写信给袁绍的。于是,曹操一声令下,当着那些给袁绍写投降挂钩信的下属们的面,将这些信件付之一炬。”

英俊说:“这故事大概是你胡乱编造出来的吧?”

我说:“故事绝对是真的,但细节可能有些出入。不信,你可以买本《三国演义》来读读。”紧接着,我非常善意地劝告英俊:“你真应该原谅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下属和朋友们,至少要比古代的曹操更具有胸襟和气度才好。因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就是换了你我处于他们的位置上,恐怕也不一定会比这些人做得更好。所以,我建议你在下次全厂中层干部会议上正式宣布,无论是对张立坤副厂长还是对所有支持过他的同志们,一概既往不咎,依然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好同事对待,把所有反对过你的人再次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共同为企业开辟美好的未来。”

我注意到,当我的这些话说完之后,英俊沉默了好一阵子。于是,我便知趣地告辞了。

13.

在竞聘厂长的游戏把全厂干部队伍折腾成“张家帮”和“马家帮”而形同水火的状况下,遗憾的是,英俊不仅没有听从我的善意建议,主动地对那些支持过张立坤的干部们示好和表示宽宏大量,反而是在随后的治厂实践中,时时处处和“张家帮”的人作对,只要逮住机会,就给这些人制造难堪或穿玻璃小鞋。他有一次在全厂中层干部大会上,竟然荒唐透顶地说:“有人劝我学曹操,不!我要学的榜样是蒋委员长,‘宁用奴才,不要天才’。”据说,因为英俊的这一荒唐透顶的厥词,公司党委书记专门找他去谈话,核实是否有这么回事,而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在我看来,英俊在竞聘厂长的活动结束后,最糟糕的举措是,为了打击报复所谓“张家帮”的9位 “铁杆”中层干部,而把他们全部从原来的工作岗位上抽调出来,组成了两个所谓“支持基层开展全面质量管理”的临时小组,分别由张立坤副厂长和那位和他交恶的“全质办”熊主任带队,分别去了成型车间和烧炼车间顶岗劳动三个月。从而,把这批人折腾得灰头土脸,个个苦不堪言和怨气冲天。

毋庸讳言,我正是从英俊对那些曾经反对过自己的人,以睚眦必报的心态而逐一收拾和打击报复,才真正看出了他的胸襟和气度,根本就不是干大事的料,才最后下定决心准备弃他而去。

大约是在1987年12月中旬的一天上午,那位对我很有好感的公司组织部长打电话约我到公司来一趟。他告诉了我一个这样的机会:公司党委准备在下属企业中遴选一位副厂级的干部,派去革命老区乐平县塔前乡支援该乡发展乡镇工业,居然约谈了四、五位干部,竟没有一位愿意爽快地下乡工作。部长问我,愿不愿意去农村工作一年,并说,如果我愿意去,公司党委将出面要求乐平县委给我安排个乡党委副书记的职务,而且,在“支老”临时工作结束之后,将在公司的下属企业中给我安排个副厂长职位。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地立马表态,自己很愿意去农村工作一年。

14.

在1987年的12月下旬的旬初,我去乐平县塔前乡挂职担任乡党委副书记的任命书,很快就由公司党委孙副书记亲自出面去乐平县委给办妥了。

英俊是在我临行之前三天,才得到我要离开工厂去农村挂职担任乡党委副书记的消息,按他事后的说辞来讲,我这一去,将杳如黄鹤,铁定会从他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当他从公司党委牛副书记处获悉,我去农村的决定是由公司党委作出,丝毫没有更改的余地,于是,他便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打电话把我约到办公室里,我们闭门谈了一个多小时的心。

那天,英俊和我都动了真感情,彼此的眼里似乎都闪现出了泪花。

英俊说:“我真没有想到,你在我最需要好朋友鼎立帮助时,居然脚板涂猪油而一走了之。老实说,我确实不想隐瞒我对你的非常失望。”

我说:“我其实很想帮你,也甘愿在你的权力庇荫下分享你事业的成功,但是,我同样对你也难以掩饰莫大的失望。我以为,你已经分辨不出哪些意见是善意的意见,哪些意见是糟糕的意见,你被自己所拥有的那点可怜兮兮的权力,而弄得连是非和轻重都搞不清楚了。我也同样说心里话,我如果继续留在你身边,不仅对你不会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帮助,而且也似乎毫无益处。所以,我们彼此之间真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再说,景兴瓷厂作为我走向社会的摇篮,我也不可能永远呆在摇篮里。正如你当初告别宇宙瓷厂一样,我如今对你说声再见,你其实也应该没有什么不能理解吧?!”

英俊听了我这番感情冲动的话之后,便大发感慨地说:“在整个厂里,大概也只有你陈某人敢对我如此直言不讳。就凭这一点,我们既然不能同事,大概继续做做朋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我说:“那是当然,我会永远把你作为好朋友对待的。常言道,‘好朋友,难同事’。我想,古人的话应该都是有些根据的,大概也是不会说错的。今天,在离开工厂之前,我只想给老兄一句忠告:饶人罪过者,绝对不是痴汉;而只有一个真正的痴汉,才永远学不会宽恕之道。”

图为亦忱当年离开景兴瓷厂时的证件照

15.

自从去塔前乡挂职担任乡党委副总书记之后,我就不太去厂里转悠了。有时,一个月领一次工资的事情,我都是让同厂工作的老婆去代领。我之所以不愿意出现在厂里,一是为了避免卷入无端的是非之中,二是怕见了英俊也会话不投机半句多,三是担心自己频频出现在厂里而引起那些对自己有意见的人毫无必要的非议。

后来,当我作为所谓笔杆被选调到市体改委工作之前,市体改委曾派出过一位姓黄的副主任,前往景兴瓷厂对我的品行进行了一次比较广泛的考察。按那位力主选用我来体改委工作的俞主任转述这位黄副主任的话来说,我一直敬重有加的厂党委书记,居然对我“泼了一身大粪”,而我原先担忧会力阻自己离开工厂的英俊,却对我好评如潮和赞不绝口。

说实话,当我每每念及英俊兄当年在私下场合对我好言多借,而没有一句怨言相报,我就觉得,他确实践行了永远把我当朋友对待的诺言。虽然他因为学识和胸襟的局限,在后来担任厂长的过程中,不断地有人前往公司党委告状,但他在对待朋友的真诚方面,确实是接近于无懈可击。

16.

自从我于1988年6月,从塔前乡党委副书记的任上提前离开支老的岗位而被选调入市体改委,正式离开景兴瓷厂之后,已经21年多过去了。后来,英俊在该厂确实因为麻烦不断,而先后被公司党委安排去了红光瓷厂和红星瓷厂出任厂长。可是,随着国家把陶瓷行业渐次向民间放开经营,景德镇的日用陶瓷产业便江河日下,同后起之秀的广东潮州和河北唐山相比,几成明日黄花。

当我在政府部门和市委部门踏上仕途,而屡屡受到领导的派遣,时不时地和英俊相会于官场活动的不同场合,我总能感觉到他的失落、郁闷和对往事的追悔莫及之情,每每溢于言表。每当我同他在朋友的饭局上相遇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地不从他嘴里夺走喝酒的话语权,而是刻意为他营造一种他曾经是我的老领导的谈话与喝酒的气氛。而英俊则总要和我喝酒喝上几个回合,才兴尽而返。

大约在2000年前后,我从一位老同事嘴里得知,英俊因为中风而半身不遂。为此,我曾几次前往他家探视。每次去他家时,我总能感到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用逐一数落那些忘恩负义之徒,是如何拒绝给他施以援手,乃至在他落难之后对他投来鄙视的眼光,而结束令人深感难堪的谈话。而我,只是力所能及地劝他安心养病,把心胸放开阔点方好,只有这样才不会活得身心俱受伤害的特别痛苦。

有时,我同那些曾经和英俊同过事的朋友们聊起英俊的故事时,总会感叹道,一位当了十多年大型瓷厂厂长的人,晚景居然会如此凄凉:其家境大概和一位下岗工人相比,除了房子稍大一点之外,亦好不到哪里去,其家具简直和人一样陈旧。由此可见,英俊作为末代廉洁干部,大概是个不争的事实。

有时,我还会很诡异地想到,当初英俊大权在握时,他似乎除了喜欢体验用权的成就感之外,其对不义之财的追求居然如此淡漠,似乎同我属于一类人,而我竟会同这样的人分道扬镳。

有一次,我甚至听一位在公司党办工作的朋友私下对我说,英俊为了区区一万多点医疗费用没有着落,而声色俱厉地威胁公司党委刘书记,当众大声扬言,他会选择一个风雨交加的漆黑之夜,用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在公司的大门口。

尾声

也许,真的是英俊一语成谶。在2002年春节过后的正月十六日, 英俊在遭受病痛的摧残数年而对生活已经完全失去乐趣之后,当他于一个布满阴霾的北风料峭的早春之日的下午,怀着极度绝望的心情,以一双被病痛折磨的既迷茫又浑浊的双眼,目送着数日后即将前往上海的大学开学读书的儿子和母亲一道出门上街购物,便抓紧时间,用一根早就预备好,准备把自己吊在公司门口的麻绳,仅仅以一只不灵便的手,满头大汗地挣扎着将自己的脖子套在一个活结中,然后,毅然用那只惟一有知觉的脚蹬翻踩着的小凳,而将自己的躯体孤零零地悬挂在家中阳台的门梁上。

我是在英俊投缳自缢的当日傍晚得知他的死讯。是当年曾在厂长办公室担任过主任的好友杨刚阳,在第一时间拨打我的手机通知了我。在电话的两头,我和杨刚阳都感慨唏嘘。

我对杨刚阳说:“我确实为英俊以如此决绝的行动,主动把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不想以凄惨的悲情唤起那些在商界财大气粗,在官场趾高气昂的故旧们,对自己表示怜悯而施以援手,孤独地为自己选择一个黄道吉日作为末日,确实感到非常非常震撼,同时,也感到自己真的能够理解这一决绝的行为,完全符合英俊一贯的行事逻辑。”

在听了我的一番感慨之后,杨刚阳便非常希望我能为随后举行的英俊兄追悼会,按这个基调写个实事求是的悼词。

我自然盛情难却,也却之不恭。于是就接受了这个为英俊盖棺论定的任务。那晚,我的脑子里向过电影一样,把自己同英俊交往的始末,全部过了一遍,居然用了整整4个小时,直到进入午夜时分,才为自己深交了20多年的好友马英俊,写了个大约只有1000余字的悼词。

令我深感欣慰的是,在后来于西郊殡仪馆由亲友团而不是由公司出面组织举行的“马英俊同志追悼会”上,当如今已经解体被拆成一片废墟,只有20几个留守人员组成的景兴瓷厂现任厂长,用低沉和悲伤的口吻读完这个悼词,几乎所有参加英俊追悼会的亲朋好友们,在后来见到我时,都众口一词认为,我撰写的这个悼词,真的把英俊的形象写的既实事求是,又栩栩如生。

(初稿于2009-9-20/定稿于2009-9-24/2022-6-16稍作修订配图重发)

注:印子,是一种在橡皮或塑料上刻上图案的富有弹性的印章,由彩绘工厂的专人刻制,然后交由彩绘女工把印章上的图案沾上陶瓷颜料给印在白胎陶瓷上的一种给素色的瓷器进行彩绘的工具。

特别声明:本故事虽然属于本人亲身经历,但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所有出现在故事中的人名均为虚构,如与现实生活中的人名字雷同,纯属巧合,万望诸位先生理解和谅解。

诚挚欢迎故事中的所有原型人物对号入座,并订正我的记忆偏差。来信请发亦忱的电子邮箱:chengp001@126.com/

这个故事收入此书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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