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放假,要重回原先的田野点都有些尴尬,总是担心回去以后没话讲。养老院里的大多数老人都没什么近况和变化可说,读报看新闻的人也少,对外头日行千万里的世界浑然不觉。每天吃完早饭盼着午饭,吃完午饭盼着晚饭,吃完晚饭就有好婆讲,“又一天混过去了”。这里半年如一日,时间流逝却又静止,与我去年离开的时候仿佛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当然会有人死去,但像是毫无痕迹地消失了,房间早已住了别人,小食堂里固定的座位也有新人填上。阿姨像学校的老师回想今天的缺席生一样报给我听,邹好婆死了,孙好婆死了,阿娥搬到特护去了,脑子不行了。
每次总要心理挣扎一下克服这个尴尬,毕竟有时候回去养老院也不是为了收集什么新的data,而是人情上的应然。
83岁的张好婆总是远远看到我就开心得不得了,“小吴来了,你又来看看我们”,一把握住我的手不放,仍然问我什么时候放的假、什么时候要毕业。张好婆记性还很好,但是背更驼、眼睛更浑浊了。她推着助步器一步一步迈到身兼活动室和餐厅的小食堂,我就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陪她吃完十五分钟的晚餐。老人吃饭本来就慢,我跟她讲了几句闲话,她就成了小食堂里的最后一个。别人桌子上的碗筷都被阿姨清走了,她还在扒拉最后几口,米粒子黏在下巴上。我就有点不好意思,像拖了她后腿似的。
王好婆从前也喜欢我,拉我去她房间,非要搜零食出来给我吃。一种本来应该是脆的但有点发软了的豆子,装在一个红盖子的透明塑料瓶里。她是这一区的老人里边唯一的基督徒,前年我刚去的时候她每周末都要去马路对面的教堂做礼拜,我心里打算要陪她一起去一次的,但拖到现在都没有去。今年,阿姨说王好婆的脑子已经不行了,一天到晚骂媳妇什么逼什么逼,非要说媳妇偷了她的钱。我去跟王好婆打招呼,她的脸好像变小了,皱成了一个小小的鼓鼓的橘子。她端详了一会儿说面熟,我说不是从前暑假在这里做过活的吗,她说哦哦哦对,好细娘,你又来看看我们了。但吃完饭,她又问旁边的好婆,这个细娘是谁家的,来看哪个好婆。
新入住的老爷爷也会好奇,称我为“台湾来的细娘”,一上来就关心蔡英文怎么样,听说马英九又要参选了?我说你每天都看《海峡两岸》吧我一猜就知道。老爷爷接着历数蔡英文的七宗罪,抱特朗普和安倍的大腿。我顺应着他,嗯嗯蔡英文在台湾也不受欢迎的。这个老爷爷是裁缝,还做过毛时代的一个国营服装厂的厂长,我兴致勃勃约了他下次再聊。
临走的时候很多好婆都会说,放假了常来看看我们,还有一个好婆说,明天再来。回来的路上我想了想,一个修完了所有课程的老博士之social isolation,其实跟养老院里的这些老人有些相似,而且同样的unproductive。是因为做田野在我们之间建立了关系,让他们盼望,而我则会被这样的盼望疗愈。日本电影喜欢描写“羁绊”,就像《小偷家族》,做田野便是结下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这不是单纯心灵鸡汤式的感慨,毋宁说也是一种社会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