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导论》前言(郑作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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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南京大学社会学院郑作彧教授授权转载)
《超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导论》,前言。
译者:郑作彧
本书封面
人类演化已经结束了,还是人类还正在一条通往其他方向,也许是朝往更好的人类存在形式的道路上?在一个科技不断追求极致发展的世界当中,人类可以变成什么?人类将会变成什么?人类可以声称已经达到了“万物之灵”的地位了吗?人类还可以更强大吗?人造人与造出人造人的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两者是敌人还是朋友?人造人是争夺演化顶端位置的竞争者?是超越人类的新物种?还是只是人类的延伸,只不过这种延伸是尝试借助造人者的帮助以人工的方式达到更好的境界而已?
这个问题是哲学反思长久以来的挑战,并且自二十世纪以来对此的回答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思潮:超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这两种思潮都结合了哲学、社会科学与文化科学、神经科学、信息科学、机器人制造科学以及人工智能研究,并且整个哲学人类学与技术哲学都在致力于这个问题(Irrgang 2005; Wilson/Haslam 2009)。这些学者一方面自认是经科技以延伸而来的人本主义传统的复兴,但另一方面又和这种人本主义保持距离,必且连结上后现代纲领。不论是超人类主义、还是后人类主义,都是以人本主义意义下所理解的人类当作出发点,以此来进行科技与科学理论的思考。
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us / transhumanism)意图让人类能继续发展、优化,改造与改良人类。但是虽然超人类主义对人类的要求,很像圣经的《以弗所书》里头所说的:“脱去旧人类[…],穿上新人类”(《以弗所书》, 4: 22-24),但超人类主义跟基督教思想没有什么关系。超人类主义的方法是以科技的方式,让人转变成一种后人类的存在。以此而言,超人类主义并不是要克服掉“人类”这个物种,而是想要从我们现在所知道的人类出发,再进一步走向(“超”(trans-))到一种后人类的状态,即再进一步到达人类的更进阶的版本。在超人类主义中,人类演化被认为是普遍而无穷尽的(Birnbacher 2015, 2008; Garreau 2005: 231 f.; Niemeyer 2015; Philbeck 2014; Rötzer 1998; Woll 2013)。在超人类主义的思想中,技术扮演着媒介与工具的角色,这种媒介与工具是用来达到一个目的的:让人类可以优化成更进阶版本的人类。
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us / posthumanism)与超人类主义不一样,后人类主义不把“人类”摆在优先地位,而是对一直以来,或至少在人本主义当中一直以来的各种二元分类,例如女人/男人、自然/文化或是主体/客体,进行质疑审视。对于我们今天的人类观与世界观来说,这些二元分类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后人类主义想要克服掉“人类”这个概念,克服的方式是把这些传统的二分范畴以及因此范畴而来的二元论思想给整个破坏掉。所以后人类主义的哲学,与一种特殊的、但在当代非常本质的对人类的理解之间,采取的是走向更深一层、或是超越(“后”(post-))的立场。这种对人本主义的人类观采取强烈批判立场的后人类主义,贺布雷希特(Stefan Herbrechter)称作“批判的后人类主义”(Herbrechter 2009: 7)。批判的后人类主义所想象的后人类,不是现在的人类的改良版本(如超人类主义所想象的),而是对人类的一种新的理解方式。在这个思潮当中,人本主义被彻底质疑审视、并被根本翻转了;基于此,最终审判当中的宇宙整体也被整个改写了(Braidotti 2016; Callus/Herbrechter 2013; Franklin 2009; Gane 2006; Krüger 2007; Nayar 2014)。批判的后人类主义当中的“批判”最初是“批判与文化理论”以及后结构主义当中所意指的文学批判与(尤其是)文化批判,这些研究所从事的是对科学文本与小说文本进行批判性的阅读(Herbrechter/Callus 2008)。
在超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中间,还有一种思潮,有时候被称作“科技的后人类主义”(Tirosh-Samuelson 2014: 55; Badmington 2003: 11; Herbrechter 2009: 10, 19; Nayar 2014: 2-5; Philbeck 2014: 174-176)。不论是批判的后人类主义、还是科技的后人类主义,都不认为“人类”这个物种的改变是首要的。所以这两个都还是后人类主义。但是科技的后人类主义并不去质疑审视一直以来的二分范畴,也对(人本主义的)人类观不持批判态度,而是更着眼于人造出来的他者的出现,这种人造出来的他者应该要松动了“人类”这个物种,并且也应该要克服掉“人类”这个物种。在朝向后人类的道路上,人类虽然可以从科技成果当中得到好处,但人类也会被修改,或被改造成一个更好的版本──特别是通过与奈米机器人的结合,以此我们未来可以将我们的心智上传到计算机上(参阅本书第七章第一节与第三节)。不过这种对某些超人类主义者来说很基本的发展,也使得科技的后人类主义被当作是超人类主义范式的旁枝(这么认为的人有比如:Stefan Lorenz Sorgner, Max More, Martine Rothblatt)。但科技的后人类主义还是有走出他自己的道路。科技的后人类主义首先并不讨论人类、或是人类的进阶版本,而是首先讨论如何用机械创造出一种“超级物种”。在科技的后人类主义的思想中,如果人类因此附带被改造了,那也乐见其成。所以对于科技的后人类主义来说,技术不只是媒介或工具(如同超人类主义所认为的),而是技术本身就是目标与目的。但是对于批判的后人类主义来说,技术(包括文化与科学)是一种对立于自然的角色。特别在二元分类(这种二元分类深刻影响了人类及人类对世界的理解)当中,技术与自然的对立是很有代表性的范畴。但技术也拥有一种进步性的潜力,能突破传统的诠释模式。
科技的后人类主义也包含了一种后人类的想象。但这种想象无关乎人类的进阶版本(超人类主义),也无关乎一种新的对于人类的人本主义式理解(批判的后人类主义),而是关乎一种人造的他者,一种人造的超级智能体。
“我对‘人类’这个物种毫无怀旧之情”(Braidotti 2014: 197)──这是所有这些思潮的代表人物都共享的命题。超人类主义认为至今的人类整体来说都已经摇摇欲坠、需要超越了。科技的后人类主义则对此完全没有兴趣。而批判的后人类主义完全不认为人类是“一切事物的尺度”(Braidotti 2014: 197),所以也完全不眷恋“人类虚构出来的知识型式与自我图像”(2014: 197)。
本书旨在探讨超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的异与同,概览这两种思想方向的重要主题与动机,并且勾勒他们一些较为著名的研究方向。当然,这些思潮当中有一些明显分化开来的立场,但本书有时候会为了更系统的论述而进行迫不得已的归类,这无可避免会简化这些各异的立场。此外,超人类主义和后人类主义当中一些重要的代表人物,首先并不是哲学家。在许多情况下,其他领域里一些颇有声望的超人类主义者与科技的后人类主义者,在他们的领域中可惜都常常忽略了哲学问题,面对伴随着这些现象而来的伦理后果与社会政治后果时,也缺乏关注意识。例如科技的后人类主义者库茨魏尔(Ray Kurzweil)在《奇点临近》(The Singularity Is Near: When Humans Transcend Biology, 2005)一书当中完全不去追问关于这种关注意识的问题,觉得这是“麻烦”、“棘手”的(2005: 251),却没有想过在他眼中不过是“思想游戏”的他这本书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科技的后人类主义者敏斯基(Marvin Minsky)在他的著作《心智社会》(The Society of Mind)也完全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把身体和心灵划分成“不同的世界”,不知道这两者到底如何可以视作是二元的,也不理解具体的身心二元的观点可以解决什么问题(1986: 287)。这种过于天真的哲学观点也造成了不少暧昧不清的说法,带来许多悬而未决的矛盾。关于这方面或是类似的挑战,本书碍于主旨与意图,有时候只能三言两语带过。
对于超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这两条传统轴线,本书首先应尽可能不偏不倚、不带偏见地介绍。但同时我也会有一些批判的立场,尤其是针对超人类主义与科技的后人类主义的构想。第一章我会对超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的人本主义的根源进行一些概述,接着对超人类主义、科技的后人类主义与批判的后人类主义运动,在第一部分到第三部分进行介绍,每个部分也会以批判的反思进行总结。
本书尝试在反乌托邦地具斥科技发展(“机器最后会掌握权力的!”)和乌托邦式的技术热情(“我们将会在某天与奈米机器人结合在一起,不久就会获得永生了!”)这两极之间寻找方位。本书也试着探测在这两极之间灰色地带的“浑水”的深度,并以一种批判意识与哲学的冷静态度进行探索,思考我们该如何使用科技的成果,并思考我们如何运用改善或克服“人类”这个物种的可能性。本书应有助于建立一种批判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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