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理论学习答疑No.1:宏大理论、历史脉络与概念关系
文/周稷阳、高行云
首发时间:2022年1月26日
在2021年的《社会理论体系化精读班》课上,留日的社会学专业学弟周稷阳多有提问,对我启发很多,颇为感谢。
我们这个课程是精读文本,所以我也要求提问时要列出自己疑惑是关于哪一段话,这样避免我们在一些大而空的问题上盘旋,以致于讲大词可以、但具体分析就全靠自觉了。
我挑选了周学弟提的三个问题,关于韦伯,马克思和帕森斯,但涉及到社会理论学习的三个普遍疑惑:
1. 宏大理论和分支研究到底要什么样关系?
2. 理解历史脉络,更能理解韦伯
3. 如何理论思想大师的概念关系?
关于问与答,我也认为,相较于从问到答,让反思再反思,让提问再产生提问,更为重要。
所以,有时我先去帮助澄清同学想问的东西,有时我会想跳进提问同学的想象画面中,解构这个问题何以成为问题?(见帕森斯答疑),有时也会直接给出背景知识(见韦伯答疑),有时也会回到更完整的文本(见马克思答疑)。
今后会陆续再推送一些往期课程的答疑交流。
相信其中有一些,也可能是你正在疑惑的。
我们一起让思考继续思考下去。
- 1 - 宏大理论和分支研究到底要什么样关系?
阅读文本:帕森斯,《社会行动的结构》第1章。
问:帕森斯说到:“于是就有一个交互的过程,先是通过以一种理论体系为根据的预期来指导对于事实的考察,然后这考察的结果又对该理论产生反作用。” 但是,道理我们都懂,理论和经验研究是相互交汇的。可是在学习的过程中,我们明显能感觉到理论和实证的断裂感,尤其是学习像帕森斯所说“宏大理论、一般理论”的时候。反而我们平时在阅读一些分支社会学著作的时候(如针对某一移民群体的社会学研究),才能直接体会到理论和经验的勾连。
那么我想问的是:如果还想发展宏大理论和一般理论,是否需要一个天才式的作者回到各个分支社会学去,去收集过往的宏大理论、一般理论在经验研究上的不足?但如果这样的话,好像又不太现实。那么如何走出现今一般理论消亡的困境呢,还是说这只能是一个悖论:分支社会学发展得越好,搞一般理论的人就越少;但社会学越来越分化的同时,却又更加需要一个全新的一般理论。
答:这是非常非常棒的问题!为什么呢?这样的提问直击我们对于一门学科的基本想象。我们也需要反思我们的想象。
我梳理下你的词汇:
一般、分支
理论、经验
你的提问里有两个方面:
“(一般)理论和(分支)实证的断裂感”
“分支社会学发展得越好,搞一般理论的人就越少;但社会学越来越分化的同时,却又更加需要一个全新的一般理论。”
我的建议是:为澄清我们对于社会学学科的想象,先多看看不同的学科的发展。
先看看物理学或天文学:
物理学就没有断裂吗?当然有。物理有很多研究是以测量为中心。物理学家可能未必抱着某个普遍理论。比如,将某个天象测得越来越准。Ian Hacking的《表征与干预》一书有精彩的表述。他在一定程度上反对学界关于“观察是理论负载的”之类的观点,认为观察就可以只是观察。这可就太和理论断裂了。
反过来,理论物理学也有自主性。理论物理学的研究(如弦理论),经常远远超了当下所能实验的条件,比如涉及到数十个维度而不是三维世界,现在完全没有办法做到我们以为的经验检验。更不用提,物理学也一样存在着社会学里所说的宏观与微观之间的断裂,比如夸克理论要如何和宇宙大爆炸理论结合在一起呢?
再看看生物学:
生物学的普遍理论确实受到达尔文等演化论的影响。纵观来看,理论发展也未必是累积的,甚至未必是断裂,而是“分化”的。简单地讲,就是你的理论对就对,但我和你们玩了,我们自己玩,因为我觉得和你们“看到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有一种说法叫Kuhn-loss,就是每次科学革命之后,有些问题不再被认为是重要的,有的新问题又出现。最近有一本关于《科学革命的结构》再研究,来自K. Brad Wray的著作Kuhn’s Evolutionary Social Epistemology,就是提出每次科学革命之后,会产生分化,导致科学的分支越来越多。
如果看我们的社会学,我们不妨想想自己的预设——为什么会认为这些现象、这些现象间的关系,是“问题”。
也许,本来就需要理论和实证之间的断裂。
也许,学科分支而非整合,也未必是件坏事。
这背后都未必有关于一个学科的“统一”叙事。这是逻辑实证主义在20世纪初特别想倡导的方向,当时甚至找来全世界各个领域的科学哲学家想写一个统一性的百科全书。可结束呢?
这背后也涉及到另一种“完美”叙事,好像我们能找到一个完美的理论或完美的学科图样。我特别推荐雷舍尔的《复杂性:哲学性概述》一书。其中就展现了:假如有完美的科学,那么我们可以想象成什么样?结果就是,我们与其以100分为目标,还不如以超过昨天的60分为目标。
也许看看我们社会学就是这样:19世纪末的社会学有一堆学者关心天主教社会学、关心种族决定论,但今天就非常式微了。同样的,今天研究的STS、消费、环保等议题远远不是当年韦伯、涂尔干关心的要点。
- 2 - 理解历史脉络,更能理解韦伯
阅读文本: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中的《官僚制》一章
问:韦伯谈到:“国家官署的活动在性质上根本不同于私人机构的管理,这种观念乃是大陆欧洲人的见解,相比之下,美国人对此是完全陌生的。” 为什么韦伯称对国家官署的见解仅仅是欧洲人的?
答:阅读社会理论文本,有时也需要当时历史脉络的知识。这个问题很典型。我补充见下。韦伯确实在这一章多处吐糟美国。还记得韦伯在文中谈到“群众性政党”这个词吗?美国当时的政党和公务员制度还不完善,是典型的精英分肥制度。简单地讲,一人上官,鸡狗升天。林肯当选时,换下了80+%的公务员!转折点是1883年《彭德尔顿法案》,把官职更加分类化,同时以竞争考核,避免被清洗。但是其实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才覆盖到80+%以上左右。当然,这一点是和美国的国家(联邦)建设有关。毕竟,1860年代之前,美国的联邦的税收基本上是海关税,国内的税收主要是各州自己处理。美国内战后到1930年代是美国的“黄金时代”——既是经济的黄金时代(如今的大公司式美国资本主义兴起,如洛克菲勒),也是国家的黄金时代(如税收的集中化),因此到了罗斯福新政,之所以能够形成国家的干预与建设,是离不开这段时间官僚制的变迁。
反过来,欧洲在这方面做得较早。尤其是普鲁士,有一个原因(我课上可能没时间展开),是法学家、有大学文凭的人员很早就进入官僚体系。如果跨区域比较来看,英国、法国、美国都大概是在19世纪下半叶甚至19世纪末才开始在国家的官僚机构制度化建设上发展起来。不同地方的结合因素不太不一样,你可以试试考虑这些因素的影响:
1. 政党制度的完善:比如韦伯谈的群众性政党,这在19世纪末开始成为普遍的趋势,所以才会使得韦伯的学生米歇尔斯的“寡头铁律”变得流行。
2. 19世纪工人运动时代转变:相较于前70年的风起云涌,19世纪末及之后,西欧变得平静多了。不过,20世纪初的美国却相较之后阶段有更强的工人运动。
3. 以及可以思考:政教关系?资本主义企业发展迫使政治上的回应?
- 3 - 如何思想大师的概念关系?
阅读文本: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
问:马克思批判拉萨尔派时说:“它不把现存社会当做现存国家的基础”,并且说“他们是把国家理解为政府机器……”那么在马克思看来,社会、国家、政府三者的关系应该是怎么样的?
答:这是非常好的理解马克思思想的切入点,也可以再加上“经济”。并未是大师写作,就一锤定音,讲得清楚呀。
马克思用“社会”一词很典型,有弹性的,有时侧重结社意义下“社会”,有时作为市民意义下的社会,有时作为“非国家”意义的概化。
你引用的这句话,完整的是:“德国工人党……不把现存社会(对任何未来社会也是一样)……当做现存国家的(对未来社会来说是未来国家)的基础,反而把国家当做一种具有自己的精神的、道德的、自由的基础的独立存在物”。
注意三点,马克思说这一句语境是批评当时的德国工人党,同时是要看重他反对的是什么——把国家看作独立存在物,以及他隐含的表达——“对未来社会……”。
因此,马克思在下文谈到,当时的国家是建立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基础上”,但当时德国工人党受到拉萨尔的影响,尤其是对于议会政治的热情,导致他们不希望和俾斯麦式国家撕破脸皮。下文,马克思又谈到对于共产主义社会(未来社会)的国家制度的构想,亦是受到前文谈到生产关系未来转向的理解,这是和经济有关了。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未来社会的国家构想,又能反思当下情况,那就是《共产党宣言》里一句话:“当阶级差别在发展进程中已经消失而全部生产集中在联合起来的个人的手里的时候,公共权力就失去政治性质。”
我在课程中会仔细开展,马克思对于国家的理解也是经历了转变。这一点也衔接到当代马克思主义对于国家的理解。
* 这是Sociological理论大缸的第623期推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