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国家神话与暴力的政治现实：乌克兰学者关于冲突时局的内部反思

文/高行云

首发时间：2022年2月22日

睡一觉，两个新国家诞生了。

俄罗斯总统普京21日晚签署命令，承认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

– 1 – 从美俄视角到内部视角

一夜起来，很多人成为乌克兰问题专家。

——不对，是成为嘴炮门槛不高、解释力又很强的俄罗斯专家和美国专家。

美国霸权？俄罗斯霸权？

或许我们要进一步想一想：

1.不管是俄罗斯视角还是美国视角，都无法回答——为什么是乌克兰，而不是其它国家受此磨难？

2.如果只从军事或霸权角度入手，那么是无法回答——为什么长期的族群冲突与地缘政治问题一直存在，直到最近才产生爆发？

前一个问题让我们要打开乌克兰这个“黑匣子”，后一个问题让我们需要把现在的危机当成“火车出轨的结果”，去寻找更多因素解释这场危机。

我需要三种视角：内部 + 多元+ 长期

我们只需要看一组数据，你就明白内部的、长期的、多元视角的多重要了

1.乌克兰1991 年的人口数量是 5200 万，但2014 年只有4400 万了

2.由于战乱等问题，乌克兰社会政策部门在2015年10月登记了150 万流离失所人口，但只筹集实现了56%的救济金。

3.乌克兰的“粮仓区”，由于多长期战乱，竟在数十年来首次出现粮食不安全问题，甚至接受世界粮食计划署的援助”。

4.除了 2005-6 年的短暂改善外，乌克兰民众的腐败感知指数得分，自 1991 年以来一直在上升。甚至在 2011 年，乌克兰在 183 个国家中被评为 152位，此后需要略有上升，但仍然在130位左右。

乌克兰，这个社会真的出了大问题。谁能为我们提供内部视角呢？

我找到了一位在乌克兰长大的学者，名叫尤先科（Yuliya Yurchenko，与乌克兰的一位总统同姓）。她本来是给政府当翻译官，穿梭于各个领导人之间。面对乌克兰长期的腐败问题，她承认自己早已政府冷漠了。但是2004年，随着乌克兰“橙色革命”（反对选举舞弊问题的群众抗议）发生，以及她到英国的Universityof Sussex求学，逐渐深入理解自己祖国的病症，唤起政治经济分析意识。

目前，她在英国Greenwich大学任教，出版过乌克兰研究专著：《乌克兰与资本的帝国：从市场化到军事冲突》（Ukraine and the Empire of Capital：From Marketisationto Armed Conflict）。

Yurchenko指出，乌克兰是有多重危机：

1.美国/欧盟和俄罗斯之间的帝国主义地缘政治冲突

2.所谓的“共产主义体制到自由市场经济转型”的错误想象

3.统治制度变得强盗化

4.寡头资本主义的形成及其内部斗争

5.国家与社会的暴力对抗

简单地讲，作为乌克兰背景学者，她呼吁我们为了理解乌克兰转型，需要超越外交政策和国际关系分析中典型的国家中心主义，转向社会力量的政治经济学。

 如果你对她的作品有兴趣，也可以看她在Youtube上关于这本书的视频：

– 2 – 暴力制造暴力

如果我们以为族群、意识形态等问题激化了国家的武装冲突，那可能就不完全有道理了。暴力，制造更多暴力的还是暴力。

2013年底，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本来想和欧盟签署一些自由协议，但是由于俄罗斯的施压，被迫中止。普京威胁要提高天然气价格，从而危及乌克兰严重依赖能源和低效率的产业，而这些产业占乌克兰GDP 的 20% 以上。

为此，群众走上街头，声援抗议，但也遭到政府的严厉镇压。

根据民主倡议基金会和基辅国际社会学研究所学者对当年12月7-8日的1037名抗议参与者的调查表明：

92% 的参与者不属于任何政党或非政府组织。参加抗议活动的三个最常被提及的原因是：

第一，警察镇压，尤其是 11 月 30 日晚上对抗议者的殴打是直接原因。70% 的受访者提及此项。

第二，总统拒绝签署乌克兰-欧盟的协议，占到53.5%

第三，改变乌克兰生活的愿望，占50%。

第四，只有 5% 的人表示他/她们是为了响应政治反对派领导人的呼吁而加入抗议活动

在 2014 年的五一劳动节，群众与国家之间冲突导致了现在被称为“敖德萨大屠杀”（南部黑海沿岸城市）的事件，大约 100 人死亡。这一事件标志着乌克兰走上了武装冲突的不归路。

这一事件，也为如今普京宣布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独立共和国奠定了基础，使得当时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好战分子继续出手。

然而，难道乌克兰—欧盟协议真的就是美好的吗？

对于没有希望的乌克兰人民来说，“欧盟”是个美好未来的代称

对于掌权的寡头来说，欧盟带来自由化协议，只是让海外资本进入只允许它们进入的某些领域，大多领域还是自己掌握。而自由化协议——将公共事业继续私有化，也是寡头们想继续鲸吞国家公共资产的一步。

没有真正的美好，只有真正的强盗，不管是哪一方。

– 2 – 窃国者，总统还是寡头

回到上面的那个总统，亚努科维奇。他是谁？

他在苏联解体开始成为了乌克兰的“巧克力大王”，后来从政，甚至在以对立派尤先科当政时还能出任外交部长。

2004年，对理解当前乌克兰危机和这位总统是极为重要的一年。在乌克兰，这一年发生了“橙色革命”。

乌克兰当年进行总统选举，但是由于规模腐败、恐吓选民和选举舞弊，导致民众不满，引发了两个多月的街头抗议。最终，在第2次重新选举中，尤先科明显获胜，他获得了约 52% 的选票，而亚努科维奇的得票率为 45%。尤先科被宣布为正式获胜者，并于 2005 年 1 月 23 日在基辅就职，橙色革命结束。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没有。

早在2004年选举之前，亚努科维奇就感到时局不定，担心自己势力不济，所以提前通过国家改组，强化议会权力、弱化总统权力，让自己支持的议会政党掌握权力。

更令外人难以想象的是。2006年，他卷土重来，成为乌克兰总理 。2010年，又成为总统。亚努科维奇，玩弄国家根本体制在股掌之中。他在上台之后又开始将国家从议会主导转向总统主导，继续为自己的财团和寡头利益服务。

亚努科维奇，是总统，也是寡头，更是窃国者。他两次被定罪、又被赦免、与安全部门密切相关、但又当过州长、总理和总统职位。

– 3 – 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国家神话？

苏联末期的经济问题及其解体，为东欧催生了一批寡头。之后的社会问题也让东欧的不同阵营对俄罗斯产生了分化态度。例如，以切诺尔贝利核泄漏事件，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同样受到影响，但1991年之后，白俄罗斯仍然将苏联时期看作自己的光辉，但乌克兰却将之视为殖民。可参考我之前的推送：

同样的，对于匈牙利同样在东欧阵营，在金融改革又可能把欧美化变成美好未来想象，推行自由化，结果反而可能促成了金融危机。也可参考我之前的推送：

作者尤先科（Yuliya Yurchenko）指出，乌克兰经历了太多的“国家神话”：

第一，过渡神话——如何从共产主义到资本主义？

第二，民主神话——如何成为欧美的民主国家？

第三，两个乌克兰神话——如何让原本多元混居的国家成为一个乌克兰民族、一个俄罗斯民族

过渡神话，带来的是寡头资本家。民主神话带来的是翻转国家体制的总统，两个乌克兰神话，带来的是国家的分裂。而这些国家的合力，又导致了寡头借助国家体制，新自由主义改革为美好名义将公共事业私入腰包。

一个国家，需要怎样的神话呢？

或许，我们仍将看到，乌克兰在寡头法兰斯主义和市场新自由主义之间摇摆，而国家分裂成为摇摆中被想象一种出路的缝隙。

文献来源：

Yuliya Yurchenko. 2017. Ukraine and the Empireof Capital：From Marketisation to Armed Conflict. Pluto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