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 项贤明|我们的教育, 为什么培养出一批听话而又心怀鬼胎的人?
【导读】随着毕业季临近,劳动市场又将迎来就业难、招工难的双重担忧。教育改革、素质教育、职业教育等措施能改变现状吗?我们当前的教育,症结何在?本文是对邓晓芒、项贤明两位学者的访谈,提出了一些困扰教育界多年的尖锐问题。
邓晓芒认为,当代教育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很多家长缺乏明晰的教育目标,只考虑未来孩子能否找到工作,而不是考虑将孩子培养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就导致孩子从小就被往“高考独木桥”上赶,从小就被教给许多明规则底下的潜规则,成为听话而又心怀鬼胎的人。
项贤明也认为,错误的应试教育方法,把学生培养成了一台台不会独立思考的“录音机”,而崇拜考试的文化深深影响了学校、学生、家长、用人单位对人才的评判。这种“高考工厂”崇拜,加上高校无规划的扩招,共同导致了就业难、招工难问题。
未来的改革有两个关键:一是大学招生制度的改革,唯有改革大学招生制度,中小学教学才会因之发生相应的变化;二是中小学教学理念、教学过程的改革,把错误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思想纠正过来,让教育活动回归其本来目的。
本文节选自《读书到底为了什么》(凌绝岭采访邓晓芒、项贤明),原载《同舟共进》2015年第3期,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诸君思考。
《读书到底为了什么》
邓晓芒 | 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
项贤明 | 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
凌绝岭(采访)
▍从幼儿园开始就把孩子往高考独木桥上赶
凌绝岭:两位老师都长期接触本科阶段的学生,你们觉得12年基础教育培养出来的学子大体是什么模样?
邓晓芒:我们的基础教育为大学准备的生源,这20多年来相当部分都是些功利主义者,家长和社会,以及学子对自己的期许,都是“成功”。市面上充斥着成功学、成功秘籍之类的书,再就是一些“心灵鸡汤”之类的励志书和闲适书。钱理群说我们的一些大学,正在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其实在进大学之前,各种教育就在做这方面的思想铺垫了——据说这些都是为了学生“好”,为了让他们“有出息”。从某种角度说,这并不是当代读书人堕落了,而是历来的常态,只是在旧时代有个以天子为代表的“天道”悬在那里,士大夫们还有个想头,还有清流和禄蠹之分。当代教育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我们到底要把自己的下一代教育成为什么样的人?在今天似乎已经失去了目标。很少有家长这样考虑,普遍的想法是我的孩子将来出去弄不弄得着饭吃,找不找得到工作。这些当然是要考虑的,但除了这些,很少有人考虑你究竟要把孩子教育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们的中小学,甚至从幼儿园开始,就在把儿童往高考的独木桥上赶。大学教育多半成了一种职业培训。有的连职业培训都不如,只站在那里做培训状,纯粹是为了混文凭。文凭是一个人受过教育的凭据了,到社会上要拿出你受过教育的证据,但受过什么样的教育是需要考虑的。孩子从小受到的教育,除了书本知识之外,我估摸起来主要是两点:第一点就是服从,也就是无条件服从地位比自己高、权力比自己大的人,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班长组长。
在小学一年级就把组长选出来了,大家都要服从他,他就有了权力。受过这种教育的孩子就会认为官本位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一心想自己将来成为更大的官。服从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教育孩子服从有权的人,另一方面是教育孩子要成为有权的人。另外一点就是潜规则,从小就培养孩子要懂得潜规则。当然也教一些明规则,不要随地吐痰,遵守学生守则等,这些都是明规则。但真正通过教育你会发现,明规则是可以违反的。他教育的目的是告诉你明规则在那里,可以把它当幌子,可以说假话空话大话,可以做缺德的事情。
潜规则却是不可违的,就是听话听音,要善于体会明规则底下的言外之意。明规则规定的是冠冕堂皇的,但不懂得底下的潜规则你是不能适应这个社会的。这是一种训练,从小学到大学,我们的青少年一直在接受这样的训练,孩子们看在眼里,悟在心里,他渐渐明白,这是起码的社会知识、人生经验,不懂这个就别想到社会上混。体育界的冠军,面对采访镜头说她首先要感谢父母,官员就不高兴,甚至要批评她,说运动员首先应该感谢国家。假话套话就是我们教给孩子的最大潜规则。
所以今天的教育体制,培养出来的有时是听话而又心怀鬼胎的人,通过教育磨掉了人的锋芒,使得他们成为一个个深谙处世之道的人。回顾30多年的教育改革历程,我们可以发现,教育真正最有生气的时代,恰恰是教育体制最不健全的1980年代,也就是刘道玉的时代。那时甚至是百废待兴,但那时最有活力。目前教育体制可谓空前健全,但也是空前死板。
▍“录音机”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项贤明:前一段我在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上发言时重申,我们的教育把孩子变成了录音机,这个发言在网络引起很大反响。其实我并没有批评谁,而是描述了一种现实状况。教育教学过程中很多错误观念和错误做法,导致学生习得了一种录音机式的学习方式。
如此,12年基础教育培养出来的学子,不就是一台台不会独立思考的“录音机”么?在我们的学校里,从小学到大学,学生们几乎都在辛辛苦苦做三件事:记—练—考。所谓“记”,主要包括记笔记和记诵,我们的学生在课堂记笔记和课外记诵上表现出的勤奋常常令英美等国来访的教师感动。在学习过程中,记忆当然是非常重要的环节之一,问题在于记什么和如何记。学生在学习过程中原本应当记住的是知识和原理,而我们的学生记在本上和暂时记在脑子里的,却往往是考试时需要复述的字句,考试时能将其准确复述出来就是成功,至于那些字句背后的知识和原理反倒没有字句本身重要。所谓“练”,就是练习,其原意是要让学生在练习中巩固和深化对知识和原理的理解,而我们的学生通过练习掌握的其实是一堆审题和解题的技巧。在训练应试技巧方面,我们的教育几乎达到了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以至于有时甚至能让学生在听不懂题目的情况下,只要掌握了某些技巧,就仍然能在英语听力考试中获得高分。
所谓“考”,当然就是几乎被我们看成检验教育成败唯一标准的生死攸关的考试。实际上,教育的成败最终要看它是否为社会培养出了各类优秀人才,特别要看它是否培养出了能在社会生产、文艺创作、科学探索和技术进步过程中表现出创新能力的杰出人才。然而,在我们这样一个有着悠久考试历史的社会里,崇拜考试的文化几乎已经积淀成为集体无意识,因而考试本身也被人们当成了检验教育成败的试金石,学校、学生、家长、用人单位……莫不以分数为准绳。教师和学生都迷恋考试中需复述的那些字句和技巧也就很自然了。记—练—考,把这几项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教育,除了培养出一流的“录音机”,还能指望什么?从上小学开始,“认真听讲”就被当作一种道德规训而应用于对学生的教导和评价中。哪怕你在课堂上根本听不懂,只要“表现”得“认真听讲”,就能给老师留下好的道德印象。
经此长期教导,我们的学生直到大学甚至研究生阶段也恪守“认真听讲”的规训,上课拼命记笔记。我曾和学生开玩笑说:“如果大学都这么上(记笔记——背笔记——考笔记),那又何必上四年呢?一年就够了。每门课上一个星期,周一划重点,周五考试,保证你们大多数人都能过关。可见,你们这样上大学,四年至少有三年是浪费了。”我们大家似乎都坚信:课堂讲授即便不是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知识来源。
再看一些发达国家的学校,它们从小学起就开设图书馆课和参观博物馆课,课堂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探讨知识的场所。除了教导学生“认真听讲”外,我们还常常教导学生“积极发言”。表面看来,在课堂上积极发言,参与课堂讨论,当然是有利于理解和掌握知识并形成创造力的。然而,问题在于这“积极发言”是“发”的什么“言”,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还是只说老师喜欢听的或老师认为正确的话?很不幸,大多是后一种情形。
于是,我们看到的往往不是孩子自己真实的看法,不是对知识的热烈讨论,而是鹦鹉学舌。颇有讽刺意味的是,经过多年辛勤的教导,我们的孩子终于被塑造成一个个优质的录音机。这时我们又期望他们展现出非凡的创造力,希望这些录音机播放的声音要比他们录下的更加美妙,这岂非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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